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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你的亲娘汪太太cao纵双柳镇的叶瑶仙想拿捏住你的前程时,结果你反手就令童士贲入彀。不但洗脱自己的刑剋之名,还让童叶二人身败名裂。最叫人叹为观止的是,只怕到现在为止,他们都还晓不得你在其中做了手脚……”

    顾衡靠在柏木灯挂椅上,毫不在意地掸去衣襟上的一点污渍。

    “其实我并不在乎这个所谓的刑剋之名,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命数之说罢了。所谓五弊不外乎鳏、寡、孤、独、残,所谓三缺说白了就是钱,命,权这三缺。佛家道家都讲求因果造化,正所谓有因必有果,成果必有因。我……怕什么?”

    他一把推开槅扇,冰凉的雨水顺着风势飘进来,让人凭空清醒几分。

    “我命由我不由人,汪太太的命数之说不过是愚夫村妇之见,竟想左右我的前程,真是无稽之谈。我只是不愿这盆脏水日后累及我看重之人,这才略施小计让那些人日后不敢再信口开河。”

    马典史望着青年傲然自信的神色,羡慕地想到这人的确有傲然的资本。

    眼看他做的这桩桩件件,无一不是信手拈来因利导势。初时如羚羊挂角让人无处可寻,到最后却如同机关被触动一样,落入陷阱中的猎物越是挣扎越是被缚得死紧。

    象那童士贲处处心机以为自己最后可以人财兼得,却不料步步算计都早早落在人家的冷眼之中,活生生成了莱州的笑话。

    童士贲之母童太太乔模乔样,起了歪心把自己嫌弃不已的女子仲成给亲外甥为妻,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女子反倒被自己的亲儿子抬进门纳为妾。

    辛苦经营数十年的清白名声,到头来半点不剩还贻笑四方乡邻。

    他忽然打了个冷噤,告诫自己日后千万不要得罪此人。这人看似孤芳自赏目下无尘,骨子里却实是个睚眦必报的阴毒性子。

    这样一想后马典史先前的兴奋之色就收敛了两分,小心回归正题道:“朝廷的邸报上说,不但两淮受了前所未遇的天灾,今年两广的粮食多半都要欠收。等这场雨稍住之后,朝廷势必会划拨粮草赈灾。有了朝廷的管制,那米面之类的价钱涨跌必定有限。”

    说完话他自己也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怎么从里到外透着一股jian商的味道?

    顾衡的脸上浮起几丝玩味之色,“我只听说朝廷会管制粮食,甚少会大规模出手管控精盐,毕竟这是户部那些大佬们的钱袋子。只要不出大乱子引得民意沸腾,他们巴不得盐价涨的越高越好。”

    不等马典史脸上的笑容绽开,顾衡缓缓望过来,“所以按照常理来断,莱州城里存的这批精盐定会成为市面上的抢手货。典史你当着我的面儿说这些上不着地儿的话,是欺负我书读得少吗?”

    马典史额头上的冷汗顿时刷刷而下。

    再不敢隐晦来意,扭着身子愁道:“绝不敢相瞒,我此次过来就是为着这件事。莱州城里存有大批的精盐,这个风声已经传了出去。昨日已有人抢先过来探听行情了,堵得我连门都出不了。”

    马典史小心着自己的措辞,生怕眼前这人又恼了,“咱们手里的这些盐不管多少价钱肯定存不了多久。但行事之前,方县令说想先听听秀才公你的意思……”

    顾衡这才谦逊笑道:“我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盐场我只占三成的股子,最后做主的还是你们。我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见了县太爷还得磕头请安,这些道上弄钱的差事咱们都是门外汉。”

    这话实在有些让人酸牙,先前使的那些手段,哪一桩哪一件是正经读书人能想到出来的?

    “不过若以我的浅见,方县令若是实在拿不定主意的话,就把所有的商人聚合在一起一一价高者得。他不好出面,随便指派一个人就是了,反正到时候他只管收银子……”

    马典史的眼角使劲跳了跳。

    真心觉得以这人的胆子,以这人的手段没他不敢做的事儿。自己跑到这儿来跟他商量求教,简直是寿星公上吊自讨没趣。

    他咬咬牙,好半天后才吭哧说出自己的真实顾虑,“本来这是个极好的法子,但是众目睽睽之下实在太过了。眼下各处洪涝,灾民们多半流离失所衣不果腹……”

    望着顾衡脸上的笑容,马典史索性一咬牙把话说完,“听说下了这半个月的大雨,加上前些日子的干旱,江宁官道上的树皮都让灾民给扒干净了。咱们……这个时候发这个财,会不会处在风口上被别人戳脊梁骨?”

    真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既想捞钱怕受人指责,顾衡瞬间明白这人没有说出口的隐晦之意。

    心中腹诽面上却莞尔一笑,坦言道:“咱们只管把盐卖给那些大商家,那些大商家要加上人工、运钱、仓例、丁银,到时把盐卖出去时作价几何,就不是咱们能够考虑的事了。”

    马典史似有所悟,却还是不能领会其中精髓,急得抓耳挠腮。

    顾衡轻声道:“咱们是正经的官家生意不偷不抢,这个价格大家都晓得,公布出来后的确有些扎眼。那就让大家转投暗标,到时候是瞎子吃汤圆各自心中有数就行。其实……从库房里出去多少,还不是你和方县令的一句话?“

    他看了一眼巴巴望过来始终不开窍的马典史,终于好心点醒一句。

    “莱州城的盐出了城门,姓公姓私就不是咱们说了算,中间不知要转几道弯才能摆在粮油店的柜面上。只要这钱不是直接克扣灾民的,你只管把良心妥妥地放进肚子里。”

    顿了顿,干脆把话说得更直白些,“大家都是约定俗成,睁只眼闭只眼。若是你沿运河北上,那些运送槽粮的槽船上除了份例的粮食之外,多的是棉花、茶叶、丝绢、瓷器、舶来品。那些大商家既是有办法吃进,就有办法给这些盐换个身份!”

    大家都是官面上的人,这账上如何做手脚简直是无师自通,总不过是篡改几个关键数据罢了。

    马典史先是一愣,随即脱口道:“还有这样的算法一一”

    转眼领悟道:“我以前只管缉拿盗匪,从没有负责过钱粮这一块,又从来没有经手过这么大宗的买卖。这回赶鸭子上架,干起事来总有点前怕狼后怕虎。偏偏方县令万事不粘衣袖只管坐在大堂上断案子,竟全权委托我办理此事,说起来我心里也虚得很。”

    言语间颇为自得。

    顾衡乜着眼,揶揄道:“他是万事不过问,心里却是门儿清。若是你敢拿一两件事情糊弄,看看他会不会把你的帽子连脑袋一起摘下来?”

    马典史讪讪而笑,心底却是不信的。

    顾衡懒得理他,“现在这些当官儿的若是没有几分唬人的真本事,迟早是被别人垫底儿的命。看在你帮过我的份上我少不得多说几句,你把他们掏心窝子的话真的听进了耳朵眼,那离死字也不远了!“

    马典史楞了一下,后背上的冷汗就一重一重地往外冒。

    忽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方县令的推心置腹言语慰藉,让自己觉得这辈子得遇生平伯乐。觉得就是立时死了也是甘愿的,此时却让青年一语点破。

    顾衡见他终于明白过来,觉得这人还算有药可救。

    就微微哂笑道:“所以你趁了这个机会能出多少盐,就紧敢着出多少盐。这雨多半要停了,叫你底下的盐头和灶工们开足火力大干。若是等明年两准的盐商们缓过气儿来,再想卖这么高的价就不成了……”

    夜风从窗口吹入,带来阵阵凉意和水汽。沙河镇外的河水在风势的助力下不住翻涌,远远听来就像海浪拍击在礁石上的声音。

    马典史象来时一样裹着蓑衣戴着斗笠悄无声息的走了,昂首挺胸的姿态犹如怀里揣了一把尚方宝剑。

    顾衡在后头看着他渐渐远去的灰影,自言自语一般的轻喃消失在廊柱之间。

    “种田的利太慢太少,旱灾水灾一来就没了个干干净净。祖母费劲心力淘换了半辈子,就是眼前这几十亩田地。等盐场这笔钱入了帐我再没有后顾之忧,就可以趁冬末赶到京城里去。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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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男主始终心中放不下!

    shg

    第五十四章 流言

    莱州城在二十年前只是中土境内一个毫不起眼的边陲小镇, 因为耕地稀少又靠山近海, 很多人都背井离乡到外地讨生活, 这些年却因为春福祥、恒泰祥、德裕祥数个盐场的兴建渐渐繁庶起来。

    整个县城方圆十来里,扳着手指头数大概有五六家茶铺, 三四家酒铺粮油铺,两家佐换碎银的金铺和当铺,靠近河口的地方还有一处像模像样的码头。

    每日里来自各地的行商,本地兜售饭食零嘴的小摊贩, 在码头旁边伸着脑袋等活计的年青力夫们嘈杂交织在一起,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县城里的老百姓们大都是亲连着亲,姓连着姓, 妇孺们每日最爱做的事就是茶余饭后聚在一起摆些家长里短。

    譬如东家的媳妇儿身段妖娆,一说话还拖着长长的尾音,远远看着就不是什么正经路数。男人一出门就是三五个月, 结果那小媳妇儿的肚子里又揣了一个, 也不知那男人头上的帽子变色儿没有?

    又譬如谁家的孩儿从小就上梁揭瓦偷鸡摸狗, 送到学堂里根本不听师傅的招呼, 长大了指不定就是个大祸患。就这样口耳相传之下,丁点儿大的事情不过半天功夫就能传得全城皆知。

    顾家的老二顾徔从酒楼出来后,看了一眼天上爆烈几乎泛着白光的日头,不顾斯文体面地骂了一声直娘贼。上了自家的马车后, 迭声让车夫把马赶得快一些。车子还未及停稳, 就撩着长衫下摆直直闯入后院。

    因为刚刚午时过后, 院子里服侍的下人不多, 只有两个刚留头的小丫头蹲在门口用湿帕子抹着栏杆。

    顾徔心急火燎的一推开门,就看见闲闲坐在炕上的亲娘和妻子小汪氏,正一边吃甜瓜一边亲热的说话。

    他想起刚刚听到的那些传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情吃瓜,再不赶紧想点折,家里的银子都要让老三悄悄腾空了……”

    头上带了褐底嵌白玉遮眉勒的汪太太唬了一跳,急急坐直身子嗔道:“这话是怎么说的,这才过了多久的消停日子,怎么又说出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又迭声让丫头拿冰帕子,心疼道:“看你这副样子,多半又是在哪里多灌了几两酒,说话别没个轻重。有我一直在旁边盯着呢,除了那间生药铺子的出息,没听说你爹还另外给了老三一份银子啊?”

    顾徔一屁股坐在榻上,连喝了几口凉茶,“这些日子我忙着秋闱之事,一连半个月都没有出门。今天有位同窗给我下帖子,我想反正看书看累了,出去应酬一下也好。”

    他抬头看着两个满脸迷惑的妇人,神神秘秘地道:“不想酒过三巡,人家就给我说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今年两淮一带因为这场水涝,田地里不管长的什么庄稼都欠收。”

    哼了哼,满脸的又羡又嫉妒,“……雨水停了之后,各种东西的物价都飞涨。咱们这里便罢了,听说湖广一带别的且不说,单论那精盐是一天一个价,前几天已经是一石粮食才可以换一斤盐。”

    汪太太还没有听明白其中的关窍,脑子转得极快的小汪氏却已经倒吸一口凉气。

    “去年就听说咱们家的那位三少爷到处在收购额盐牌子,数额不论是大小全部都要。好多人都以为他在沙河老家揭不开锅了,那话头传出来别说有多难听。”

    将将夏天,小汪氏身上穿着一件绣了事事如意纹的家常暗红绸衫,头上带着一只亮得晃眼的金凤钗,衬得整个人像刚成亲的小媳妇一样鲜亮。

    她拿着帕子拭了一下嘴角沾染的瓜汁,小心地瞥了一眼婆婆,转过头又是一副打抱不平愤恨不已的样子。

    “……老爷为着这件事还跟太太生分许多,这才特地把那间生药铺子的出息划给了三爷。那边盐价大涨,岂不是说他手里的那些额盐已经赚翻了?”

    顾徔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妇人见识,就看得到眼前这丁点小利,这些算得了什么?我在酒楼里听同窗说,咱家那位衡少爷比猴还精,把所有的银子都入了那家新盐场的股。”

    言语间恨恨不平,“……你说这叫什么运道,怎么好事都让他一个人占尽了?”

    顾徔坐在椅子上满脸的懊悔和羡慕,想起初初听闻这个消息时别人眼中的讥讽和同情。

    同茂堂顾家的这点破事儿路人皆知,谁都知道汪太太对三个儿子厚薄不均。就有好事者明目张胆地当堂戏问,说顾衡这个天生孤寡命的人,有没有好心带着他这个兄弟一路发财?

    顾徔满脸沮丧,心头却有一股压不住的邪火不知道冲谁发。

    “……去年一整年德裕祥都在关门熬盐,一两都没有往外卖,别人私底下都在说盐场管事儿的是个傻子。结果两淮被淹的消息一出,不知有多少傻子捧着现银等在那个管事儿的家门口,连晚饭都是叫了外头的席面!”

    小汪氏听得一呆,想了半会儿后觉得有些不对头。

    就站起身满脸疑惑地问道:“你别是听错了消息吧,沙河老宅那边总共才有多少银两,还能凑得起一份德裕祥的股子?更何况莱州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盐场名为官办,实际上就是那些当官儿的钱篓子,怎会答应一个乡间小秀才掺股?”

    小汪氏的父亲汪世德当了二十年的莱州城主簿,她的见识自然比寻常妇人家要多些。

    顾徔眼角瞟了一眼已经显现怒色的汪太太,“我也不知道其中究竟,但现在传得是满城风雨。我那位同窗的一位妻兄在县衙里当差,是马典史的一位副手。而马典史正是新任方县令跟前的红人,其消息肯定是真真的。”

    顿了顿,“再说我算哪个牌面的人物,人家也不至于在我面前扯这个大谎。”

    他语气微酸,就好像一直护在怀里的糕点忽然被别人偷尝了一口,心里怎么盘算都感觉吃亏了。

    “……据那人说自打去年开始顾衡就在德裕祥任管事,账房那里每个月给他支一份工钱。他这个管事跟别人不一样,只管十天半个月得空去看一眼卤水和盐灶,别的一概不理会。”

    汪太太听到这里额上青筋暴起颧骨绯红,已经是勃然大怒状,把炕桌上用碟盘装着的酥螺卷儿一把拂开,气得胸口起伏不定。

    “我早早就说过那就是个灾星,这辈子是专门来找我寻仇要债的,将他放在沙河老宅自生自灭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你爹那个老糊涂非说我偏心眼,明说把生药铺子的出息单独给他划一份,暗地里还不知给他贴补了多少亏空?”

    顾徔跺跺脚道:“娘你真该把家里的事儿总领起来,再不济也应该都多过问几回。若是再叫爹在外面胡乱花销,还不知会生出些什么事来。这回我在酒楼里被那几个同窗一问三不知,实在是丢脸丢大发了。”

    小汪氏就不满地撇了一下嘴巴,低声埋怨道:“……能在德裕祥里掺股,肯定是爹在暗地里走的门路。要不然凭咱家那位三少爷眼高于顶的作派,谁会给他这份面子?”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分析的正确,心中不免十足酸涩,“爹他老人家要是把这把子力气好生使在我家二爷的身上,我家二爷也不至于出门喝个酒都还要找娘要银子。不就是看我家二爷接连两回落第,不待见我们一家子了……”

    汪太太让这股暗火一拱,心头气一下子就窜起了三丈高,揪着帕子站起身道:“我要去问问那个老东西,作甚要把家里的银两尽数给了那个灾星?王神婆早就说过,若是他的运数起来的话,我们上上下下这一大家子都要去喝西北风。”

    顾徔犹有不足,又怕老父老母胡乱扯皮,这股邪火烧到自己的身上。

    忙上前拽住她的衣襟儿出主意,“我那位同窗悄悄说,好像因为顾衡懂些盐场里面的机窍,这才能和别人一起入份子。德裕祥去年总共开了三十座盐灶眼儿,仅一年就产盐四十万余斤,这简直比得上两淮的那些大盐场了。”

    说到这里,顾徔面上的艳羡变成了惊惧,“顾衡不过是在沙河老家上了几年学,后来又跟着西山精社的康先生读了几年四书五经,连制艺都勉强。何曾懂这些奇门遁术,要我说他别是让什么鬼怪附身了吧?”

    将将进门的男人正好听了个话尾音,把手里盘顽的一把紫砂壶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地掷了过来。

    紫红色的瓷片四溅,顾朝山大怒道:“我就知道有你这么个东西在里头挑弄是非,若是嫌弃我这个宅院小容不得你这个金尊菩萨,就趁早收拾铺盖卷儿给我滚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