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公子(四)
嬴政竟然提前离开了, 公输附此案还悬而未决。 因泰山封禅,书同文一策暂时搁置。胡毋敬领旨, 将赵高李斯及程邈已经删改修整的隶书小篆等分别整理, 交给了书官保存。 姜晨在西苑学过内师所授固定的春秋之史, 观完李斯赵高等人的大作,才被太傅从学馆放出来,蒙毅正好匆匆而来。他是专门来到西苑的。 西苑远离皇宫, 是建在山腰上的宫宇, 离议事的东殿有些距离, 蒙毅有事,也应该去找公子扶苏, 此次前来西苑, 想必, 是之前刺杀一案, 即将得到结果。 是嬴政考校的, 由扶苏独自做出的结果。 “少公子。”他张口就唤了姜晨一句。 “……” 他四下一望, “将闾公子现在何处” 姜晨还未做答, 将闾从后方青石板的小路追来, “这里!这里!” 蒙毅:“如此便好。”他走了两步带路,“两位公子请随我来。” 将闾微愣。见姜晨己一言不发跟随,只好按下心中疑惑,也跟了上去。 东偏殿之中, 已站了不少人物。众人原来一致盯着扶苏,此刻蒙毅带二人进来, 当刻吸引了众人目光。 “不是人传长公子扶苏与少公子胡亥不和”有人悄悄问了这样一句。若是如此,处置公输附又怎会叫来十八公子胡亥还有这个六公子将闾。 立刻有声音回答,“谁说的?赵高说的?哼!风言风语,叫陛下知道,诽议宫闱,居心不良,到时必判你黥流之刑。” “啊,老朽糊涂,一时失言一时失言。” “公子扶苏素来仁善敦厚,友爱弟兄,何来不合之言?” 扶苏头一次冷着脸,没有在意底下众人言语,盯着底下跪着的公输附。 他看到门口进来的人时,神色一缓,“将闾,胡亥。”抬手示意二人坐下。 两人在蒙散牵引下,走到左侧,蒙恬却并未落座,言简意赅的解释道,“此人名为公输附。扶苏公子将其从北胡手中救下,并向陛下举荐为司工。可谓深恩。当日扶苏公子打算带少公子出宫游玩,为此人所知,其立刻联合昔日鲁地王族,定下暗杀毒计。扶苏公子得陛下另有重托,临时取消此事。却不想将闾公子又一时兴起,贼人认错目标,是以刺杀两位公子。但两位公子上天保佑,有惊无险。今日长公子召集各位在此,便是想问问各位,公输附此人,当如何处置。” 众人神色各异。 这究竟是公子扶苏真心征询意见,还是说他在试探臣子亲秦还是亲近原籍?或者扶苏是在测试他们支持他还是偏向其他,比如说将闾公子胡亥公子? 若要保下公输附,岂不就是同情公输附爱国情怀。可若不保,公输附目前还是扶苏的人,不保他会不会被以为是站了胡亥将闾的阵营。 公子扶苏虽号称仁善,但他毕竟是将要为王之人。此答案一定要慎之又慎才是。 这当真算是一件难题了。 稍有不查,得罪人都不可知。 因着犹豫不决,一时间倒变得沉默了。 将闾心中也是七上八下的。摸不透扶苏的心思。 姜晨倒是看得清楚。这仅仅就是扶苏犹豫,在仁与法之间徘徊,无法决断,因此才希望再听听他人的意见罢了。 扶苏的心思,向来简单,没有太多的曲折,以太过复杂的想法揣测他,反倒庸人自扰。 他不像是嬴政,坚定法治。此子一心尚儒学,希望以仁义治天下。但事实上,却不是什么人都有论语中所言自律的品德。 有关于法家商君申不害韩非子中,法,术,势三篇,他的权谋与御下之策,尚有欠缺。 “诸位难道没有话说?” 一位年有四十,穿着大袖深衣,头发黑白参差,神情肃穆,一举一动就如同礼的化身的大夫站了出来,刻板无比,他避席起身,先是深深一拜,示意对王孙的恭敬后,才道,“先贤以仁政治国。昔者尧舜,皆以其德行使得万民归附,刺杀之事从来闻所未闻。臣窃以为,今之事,公子应自省其身,而并非先责罚公输司工。” 孔鲋,时任秦少傅一职,孔丘第九代孙,如今儒家嫡系掌门人。 扶苏点点头,“孔少傅所言有理。只是扶苏再三思索,实在不明有何失德之处,竟使得公输附联合鲁之旧人设计相杀。” 跪在地上的公输附闻言更为沉默。 并非扶苏有何不妥,而是秦皇陛下他不妥之处太多。可是他们杀不了嬴政,就决定闹一出父债子偿而已。 他本不同意。旧友百般相问,他终于一时糊涂…… 孔鲋犹犹豫豫,又不敢直言。现今稳坐帝位的这位皇帝,有多么残暴,那简直令人闻风丧胆。当初就那份逐令,都能窥见几分他如今独断狠辣的心性。 北筑长城,南修驰道,建阿房宫,造始皇陵,无一不是征用百万民众。此中凡有逃匿,通通处以黥流之刑。 如此严苛之法,怎能不引得民怨沸腾? 他们真是不懂。陛下他建造阿房宫,修缮陵墓便也罢了,他们还能认为是这个皇帝贪图享乐。可是北方修筑长城,真的有必要吗?简直劳民伤财。 北胡不过与东南蛮夷之族一样,皆是不受教化的愚民,成不了大气候,陛下又何必为此而忧心。 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下座而立的士子都不言语,扶苏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此当乃在座诸位谨记之事,何以如今不思报我大秦,却要伤害秦之公子,以达成自己不可告人之目的!” 此话放在嬴政口中,算是轻言,可是放在一向温和有礼的扶苏口中,却已是极为严重。看来此次六国将目标误放在将闾胡亥身上,令这位未来的储君恼怒了。 正因为扶苏崇尚儒学,才极为重礼仁义。他对于自己的父亲,尊重有加,对于自己的兄弟,同样友爱非常。若是刺杀之事针对扶苏,他或可置之一笑,但此时殃及兄弟,这让扶苏不可容忍。 孔鲋争论道,“长公子此言差矣。何谓不可告人。陛下执着于郡县之治,本就有违礼治。当初成汤诛桀,武王伐纣,乃顺应天时。周乃礼乐之邦,分封诸侯,以顺应人心。今陛下一统六合,却不思效仿旧治,分封诸侯,重兴礼乐,一意孤行实施郡县之制,不安六国遗民,甚至在五年前迫使王绾丞相卸职荣归故里……” “……” 姜晨难得会有看不惯的人。这位言之凿凿的儒学之后,偏偏在此时成为一个。姜晨冷眼相对,眼见着对方所言牵涉愈广,不知所谓,姜晨一言不发,任人发言,只待嬴政归来,届时又是好戏一场。 将闾没有姜晨的好耐性,听不下去了,起身打断孔鲋的话道,“分封诸侯?今日分封,皆为弟兄,焉知来日如何?少傅言之凿凿。岂不知七百年前,七国本也是同胞兄弟。那么这近百年来征战不休者,又是何人?” “少傅如今为分封之事,言辞恳切无比,百年之后,秦若变乱,阁下一个死人,还想要用儒家礼义去约束后人?此言狼子野心!焉知尊驾不是六国间?” 他的话可谓相当不气。孔鲋脸色难看,却不好跟着王室计较,噎了半天,道,“此言诛心也!无知!”眼见见另外一个遇刺的公子坐在一边,分毫没有参与之意,“何以不闻少公子之意?若是依照秦法处死公输先生,难道少公子忍心让兄长背负残忍无情之名?” 明明并未打算牵涉其中。却有人如此不识抬举。 姜晨眉眼微弯,出言却不像是他的表情那般无害,终于起身,“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何为残忍?何为无情?” 他又幽幽加了一句,“内史所言之意,究竟是说秦律残忍,还是说尚法的当今陛下无情?” 他问的云淡风轻,但言语之中,已然没有再留下后路。就像他从前所做的一样,一旦出手,就没有余地。无论对他人,还是对自己。 牵涉到嬴政,孔鲋的脸色瞬间苍白了。 除却早已习惯苛法的秦人,六国何人不说嬴政残忍?何人不说嬴政无情?只是,没有一人敢直言指责。因为嬴政的品性不像是扶苏如此容忍,秦律也不崇尚妄议朝政。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此话绝不是说说而已。 “少公子…少公子此言差矣。请不要曲解臣的意思。” “哦?” “那敢问太傅大人,所言何意啊?” “我、我、臣……”此子一语戳破他们想说又不敢说的最深的心思,如此直白和不留情面,孔鲋一时呐呐无言,“臣只是……” 似乎怎么作答,都是错误。 能说担忧扶苏佳名吗?焉知此子会否再问公子佳名,儒家是否认为帝王恶名?到时岂非更加危险。孔少傅决定沉默不答。 姜晨却未打算放过他,“少傅姓孔?莫不是孔氏丘之后?” “孔丘离鲁,周游列国,己国积弱,不思强国,却要寄期望于敌人明理。可笑至极!” “天下有道,能者居之。非如此,成汤岂敢征夏,姬发安能伐商?本就是末帝无能,致使山河尽失。少傅尊成汤为王道,尊周为天子,今六国尽灭于秦,阁下为何不说乃是秦顺应地利天时,为天子王道。” “莫非成王败寇,尽皆由你儒门一家之言?” “小儿无礼!”他言里言外讽刺孔氏先祖,孔鲋都要吹胡子瞪眼了,“……长公子,此乃朝会重地,岂能容童子肆意放言。还请让小公子退下。” 能者?天下唯有仁者居之。唯有树仁义,复礼乐,教化万民,才是王道。 孔鲋不是不会辩,可一旦针对七国问题,他不能辩。难道要引经据典地说,秦有失王道,穷兵黩武,统一六国有错吗?一旦他如此回答,按照嬴政的脾气,公输附还没事,他就要先入黄泉了。 将闾微微皱眉,“少傅一向以礼要求众人。今日在此,乃是秦十八公子胡亥,同在此处,皆为朝臣,少傅出口便是幼子,小儿,对皇室不敬至此,又何以言明理守礼?” 扶苏神色平静,“胡亥虽年幼,言辞却条理分明,为何要驱走他?扶苏并不想因为郡县之事与少傅为难。若是少傅有疑,当可等待父王归来,亲自与他相提。” 将闾道,“长兄所言甚是。何况,秦诸公子对于分封之事不感兴趣,一日为秦之臣子,终身即是。所谓诸侯之位,秦之公子尚不言分封,阁下又为何如此急切?莫非如六国一般,裂土分国,就是少傅希望看到的?” 五年前就秦行使郡县或分封之事,已进行过一次朝会大辩。当时扶苏及众公子也都参与其中。王绾李斯论辩依旧历历在目,最终父皇力排众议,坚持推行郡县制度。原本以为此事已经完结,郡县制实施五年,天下大治,众人再无话可说。今日一看,他们并非不说,只是不敢在父皇面前再说罢了。 还是有不少人,期望回归周朝诸侯分治之时。 扶苏暗自皱眉,看到底下冷眼旁观还一副泰然不惊模样的公输附,略一思索,令人解开了他的束缚。 公输附微愣,站起身来。 “公输先生。你我二人忘年之交。只可惜此事出现,扶苏明白,你我并非同道之人。今日放你离去,全我二人昔日之谊。来日相见,若不为友,便是国仇。”他站起身,拱手一拜,“望自珍重。” 公输附仿佛是呆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跪下来行了大礼,缓缓退出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