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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只是,这一世她不会把这些都丢给家里的长辈了。

    郁棠匆匆去了庭院。

    大伯母穿着件靓蓝色的夏布襦裙,正坐在香樟树下的竹椅上,陈婆子和王婆子一左一右,一个陪着说话,一个帮着打扇。大伯母的神色却恹恹的,黑眼圈非常的明显,一看就是没有睡好。

    她前世心得多大,才会一点都没有觉察到大伯母的异样。

    “大伯母!”郁棠上前给大伯母王氏行礼,眼眶却忍不住涌出泪花来。

    前世,大伯父和大堂兄都因为她的牵连死于非命,大伯母没了依靠,回了娘家守寡,在娘家的侄儿、侄媳妇手里讨生活。大伯母不仅没有责怪她,在她最艰难的时候,还托了在庵堂出家做主持的表姐收留了她。

    “你这孩子,哭什么哭?”王氏看着郁棠叹气,亲自上前把她扶了起来,示意王婆子给郁棠端张椅子过来,然后温声道,“我已经听说了,你昨天去过长兴街了。难得你这样懂事。多的话我也不说了。铺子里的事,无论如何也得瞒着你姆妈。你姆妈身体不好,听到这消息准急。你阿爹又不在家,若是你姆妈急出个三长两短来,你让你阿爹怎么办好?”

    郁棠连连点头,扶着王氏重新坐下,又敬了杯菊花茶给王氏,在王氏身边坐下,道:“大伯母放心,我晓得厉害的。”

    王氏颔首,觉得今天的郁棠和往日大不一样,不禁打量起郁棠来。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怎么打扮都漂亮,何况郁棠是青竹巷里出了名的标致。只是她平日里被娇宠着,看上去一团孩子气,今日却身姿站得笔直,眉眼间透着几分坚韧,澄净的目光清亮有神,整个人像拔了节的竹子般舒展开来,看上去清爽利落,让人看着更是喜欢了。

    王氏暗中赞许,道:“听说你昨天下午撞着头了,好些了没有?”

    郁棠连声道:“我没事!事发突然,当时吓了一跳,很快就好了。”

    王氏却不信,道:“刚刚陈婆子说,你昏迷了两个时辰,醒来之后又说了些胡话,没等双桃去禀告你姆妈,你拉着双桃就去了长兴街看热闹,拦都拦不住。要不是陈婆子稳得住,帮你东扯西拉地瞒住了你姆妈,你姆妈只怕要跑到街上去找你。”

    郁棠心虚,认错道:“是我做得不对。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王氏见她雪白一张小脸皱巴巴的,怪可怜的,顿时觉得不忍,笑道:“好了,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你姆妈和阿爹只有你一个,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不免多思多虑,你要多多体谅你姆妈和阿爹才是。别人能做的事,你未必就能做。”

    “我知道了!”郁棠乖乖受教。

    或者是心里还牵挂着丈夫和儿子,王氏低声和她说起昨天的大火来:“你大伯父和你大堂兄忙了半夜,带了信回来,说不仅是我们家的铺子,就是裴家的铺子,也都烧得只剩下些残垣断壁了。偏生裴家又出了大事,连个主持大局的人都没有,汤知府如今焦头烂额的,都不知道怎么给朝廷写折子了。”

    裴家是临安城里的大户人家。

    真正的大户。

    不管谁在临安城做知府,正式上任之前都要先去拜访裴家。

    在她死之前,裴家都是临安城最显赫的家族。

    临安城最繁华的长兴街,除了像郁家这样经营了数代人的七、八间铺子,其余的全都是裴家的,城外的山林、良田、茶庄、桑园也有一大半是裴家的。很多人都靠着裴家过日子。

    前世,他们郁家的那一百亩良田,也是卖给了裴家。

    裴家足足富了好几代人。

    从前朝到现在陆陆续续出了二十几个两榜进士,七、八个一品大员。

    到了这一代,裴家的三位老爷都是两榜进士出身。等再过几年,裴家又有两位少爷中了进士。

    裴家的老太爷,好像就是这个时候病逝的。

    郁棠不由道:“可真是不巧了。他们家的老太爷怎么说去就去了!”

    谁知道王氏一愣,反问道:“裴家老太爷吗?谁告诉你裴家老太爷去了?是裴家的大老爷,那个在京城做工部侍郎的大老爷,说是前些日子在京城暴病身亡了。消息才传到临安。裴老太爷一下子病倒了,裴家的几位少爷昨天晚上连夜赶往钱塘接灵,管事们都忙着给大老爷治丧,谁也没空管长兴街的事。”

    郁棠愕然,却也没有多想。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裴家都离她太远,裴家的事,她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作不得数。

    王氏感慨道:“长兴街的火,是一下子烧起来的。你大伯父说,这火烧得蹊跷——谁家走水都是从一个地方烧起来,然后蔓延到别的地方。你大伯父怀疑有人纵火,还想去官府里说说。可惜,裴家出事了,汤知府肯定没有心情去管这件事……”

    郁棠听了,心跳得厉害。

    前世,李家就是在他们家出事之后来提的亲。当时她不太愿意,觉得自己还在孝期,议论这件事不太妥当。可大伯父和大伯母觉得,等过了孝期,她都十八了,到时候肯定嫁不了好人家,就和她商量着先和李家定亲,等满了孝再议婚期。

    她不免有些犹豫。李家却派了人来私下里和她说,若是她同意先订亲,李家愿意借五千两银子给大伯父,不要利钱,让大伯父家东山再起。

    长兴街失火,他们家的铺子被烧了,她伯父家的铺子也被烧了。李家来提这件事的时候,裴家正在重修长兴街。地基是现成的,修建铺子的钱却得各家出各家的,若是有人没钱重新修建铺子,可以作价卖给裴家。

    大部分的人都把地基卖给了裴家。

    她大伯父不愿意卖地基。

    那是郁家留下来的老祖业。

    不仅不愿意卖,甚至还想把她父亲留下来的两间门面也建起来。

    可她祖父死的时候,她大伯父因为顾念着她父亲不会经营庶务,四间铺子平分了,两百亩地,一百亩良田分给了她父亲,另五十亩中等地、五十亩山林分给了他。

    四间铺子造价需要四千两银子,就是把她大伯父的田全卖了也只是杯水车薪,连建铺子的柱子都买不齐。

    她听了李家的话,觉得自己这桩婚事好歹能让大伯父一家摆脱困境,没有知会大伯父一声就答应了和李家二少爷李竣的亲事。

    事后,大伯父觉得对不起她,打听到卖粮去九边换盐引能赚大钱,拿了李家的五千两银子去湖广。

    虽然那次大伯父和大堂兄九死一生赚了大钱,可也埋下了后患——大伯父和大堂兄为了给她赚嫁妆,几次进出九边,先是把父亲留给她的那两间铺子重新建了起来,后来又把她家卖出去的良田花了大力气买回来……可大伯父也因此把主要的精力放在了粮食和盐引生意上,不仅和大堂兄在以什么为生的事上发生了争执,还在一次去九边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尸骨无存。

    前世的她,养在深闺不谙世事,就算知道长兴街的大火,知道这火烧得蹊跷也不会有什么想法。可此时的郁棠,曾经落入过李家的泥沼里,不知道见识过多少龌龊的手段,就这么听了一耳朵,就知道裴家这侵吞商铺的手段和当年李家圈地时的手段如出一辙。

    只要有机会,就会欺小凌弱。

    一样的心狠手辣,一样的卑劣恶毒!

    第三章 归家

    这些往事想起来只会让人心情低落。

    郁棠此生再也不愿意沾染李家,就更谈不上和裴家打交道了。

    她趁这个机会给大伯母吹耳边风:“连裴家的铺子都烧了,我们家的就更保不住了。好在地基还在,有了机会,总能东山再起。至于说铺子里的货,若是赔银子,肯定双倍。若是能找到买货客商和人家好好商量商量,说不定人家愿意宽限些时日,我们再重新给那客商做一批货,或者是能少赔些银子。长兴街走水,是谁也没想到,谁也不愿意的事啊!”

    “话是这么说。可延迟交货恐怕不行。”王氏闻言苦笑,道,“你是个小孩子,平时家里也没人跟你说。这些年来,闽南那边的人出海赚了大钱,杭州城里的人就心动了,有本钱有本事的,就一家出一条船,带了丝绸、茶叶、瓷器之类的组成船队出海做生意。没那么多钱的,就拿了茶叶、丝绸等货入股出海。向我们家订漆器的,就是要出海做生意的。船队已经定下了出海的日子,若是他到期拿不出参股的货物,这生意就黄了。他可不得向我们要双倍的赔偿。”

    前世的郁棠的确不知道这件事,但这世的郁棠是知道的。

    李家在临安城算是新贵。

    他们家从前也有钱,但上面还有个裴家,他们家就有些不够看了。据说往上数三代,李家年年大年初一的时候都要去给裴家拜年的。直到李家的老太爷,也就是李端、李竣家的祖父考中了举人,他们的父亲又中了进士,还和裴家的二老爷是同年,这才慢慢地站直了腰杆。年年的大年初一去给裴家拜年的时候,李家的人能坐在裴家的大堂里喝杯茶了。

    也因为如此,李家虽然显贵了,却没有办法利用手中的权力扩大自家的产业——临安城的山山水水也好,街道商铺也好,多是裴家的,流落在外的原来就少,谁家会没事卖祖业?就算是卖祖业,大家也都习惯性卖给裴家。

    李家难道还敢和裴家争不成。

    可想要在官场上走得远,就不能贪,就得打点上司。这两样都要银子。李家想要更多的银子,就只能把眼光放在外面。

    一来二去,李家就做起了出海的生意。

    当然,出海是有风险的,遇到了海上风暴,往往会血本无归。杭州城里很多人家就是因此而破产。李家的运气却不错,十次有九次投的船队都会平安归来,她端着李竣的牌位嫁过去之后,李家开始暴富。李峻的母亲夸她有旺夫命,李端也因此对她更加纠缠了。

    可笑李竣坠马身亡的时候,李峻的母亲却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狐狸精”,说她红颜祸水……

    往事提起来全是心酸。

    郁棠忙把这些过往都压在心底,继续和大伯母说铺子里的事:“那能不能找那客商商量着由我们家出面,帮他保质保量地买一批货?”

    王氏听了看着郁棠的眼睛一亮,道:“你倒和我想一块儿去了。”

    她如同找到了知己般开始吐槽丈夫:“你大伯父不答应。说郁家百年老字号,不要说临安了,就是整个杭州城里也没谁家的手艺比得过郁家。用次货冒充好货,这种事他干不出来。

    “你大堂兄就说了,江西那边有几家百年老字号的漆货,东西也不比我们家差,若是你大伯父担心让那客商吃亏,亲自去那边一趟,盯着别人家出货就是了。你大伯父又觉得江西那边的货比我们家卖得便宜,这件事要是被别人知道了,郁家百年声誉就会毁于一旦,那些商户为了蝇头小利,宁愿舍近求远也会去江西订货,到时候我们家没了名声不说,还会白白给江西那边的漆货铺子找了买家。”

    郁棠是知道大伯父做生意有些执拗的,不然他上辈子也不会因此在生意上和大堂兄有了分歧,可她没有想到大伯父会这么执拗。

    她道:“那您不妨让大伯父去杭州城走一趟。我听说那些海上生意最喜欢的是茶叶、瓷器和丝绸,漆器、锡器都要得少。有人知道江西那边的铺子手艺不比我们家差,价钱也比我们家低,可过去一趟风险不小,货出了什么问题也不好退换,就算是让给他们又何妨?”

    王氏直点头,心里的算盘却打得噼啪响。

    这话儿子也曾经说过,可丈夫太固执,听不进去。但若是这话由二叔来说,肯定又不一样了。

    王氏就心心念念地盼着郁棠的父亲郁文早点回来。

    郁棠从十年后回来,年纪阅历在那里,遇事原本就比十五岁的小姑娘淡定从容,何况该发生的事都已经发生了,着急上火也没有用,她的心态就更好了。

    她如大伯母所愿,在家里呆了一天,之后又跟着王婆子学做雪花酥。

    和前世不一样的是,前世她花了两天的功夫才学会做这个点心,这辈子因有上辈子的经验,上手很快不说,还多做两锅雪花酥让陈婆子送给了街坊邻居——前世,她家出事,街坊邻居多有帮衬,她一直记着,心存感激。

    等到她父亲郁文回家,已经是四天后了。

    郁棠刚帮母亲洗了头发,坐在庭院里帮母亲通头。

    陈婆子一面给陈氏打着扇,一面夸奖郁棠:“您看大小姐,多懂事,多孝顺啊!您以后就等着享大小姐和姑爷的福好了!”

    陈氏呵呵地笑。

    清瘦苍白的面孔流露出些许愧疚。

    郁棠的婚事不顺,是因为他们家想招婿。

    前世的郁棠对自己的婚事没有什么想法,一切都由父母做主。可经历了前世的那些事她才知道,若是能招赘,守在父母身边,就是她莫大的幸运和福气了。

    看到母亲这样的内疚,她撒娇般靠在了母亲的肩头,道:“我要找个漂亮的,不要像隔壁阿姐似的,嫁个矮锉子!”

    这是郁棠第一次在母亲面前表现出自己对婚姻的想法。

    陈氏不由大喜,小心地问她:“那,那你愿意招婿?”

    “愿意啊!”郁棠主动积极地参与道,“招婿在家里,我就能一辈子陪着姆妈和阿爹了,家里的事都是我说了算。我为什么不愿意招婿啊?”

    陈氏见她说得真情实意,立刻高兴起来,把郁棠拉到她的面前,语重心长地对她道:“你放心,姆妈和阿爹一定帮你好好看着,不会让我们家阿棠吃亏的,不会委屈了我们家阿棠的。”

    郁棠重重地点头。

    陈婆子看着气氛好,跟着凑趣:“太太可别忘了,要挑个漂亮的。我们家大小姐喜欢漂亮的。”

    反正不指望丈夫有多大的出息,当然是要挑个顺眼的。

    郁棠再次点头:“姆妈要记得!还要长得高,听话。”

    陈氏看她一副无知无畏的模样,笑出声来。

    一身文士襴衣的郁文就是在这笑声中走了进来:“母女俩在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也说给我听听呗!”

    “相公!”陈氏的眼睛都亮了。

    郁文的目光也是直直地落在了陈氏的身上。

    “几天不见,你怎么又清减了。”他关切又有些心疼地问陈氏,“是不是阿棠在家里又闹腾了?还是这些日子太热,你又吃不下东西?要不我让人去街上买些冰回来,让陈婆子给你煮点绿豆水?”

    “不用,不用!”陈氏笑眯眯地道,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郁文,生怕他出门受了磨难似的,“济民堂的刘大夫不是说了,我这病,受不得凉。你怎么还怂恿着我吃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