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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

    沈家年纪最长的老太公,已一百零一岁了,须发雪白的一位老神仙。

    满满一大厅的人,说粤语的,说英语的,说法语的,什么都有,闭上眼睛还以为是联合国开会。

    沈家按照辈分排座儿。王英少一张结婚证,只得按照儿子的辈分来,和小辈坐在一处。

    任勤勤挨着母亲坐。沈家人打量完王英和她儿子,总会多打量这女孩儿几眼。

    十八岁的少女,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香奈儿小礼裙,没戴首饰,俊秀的面庞像一朵初绽的白莲。乌发编成一把粗粗的鱼骨辫,鬓角还有着毛茸茸的碎发,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任勤勤有一双慧黠的大眼睛,却是很谨慎地低垂着,并不左顾右盼。有人和她说话,她便客客气气的回应,粤语和客家话都说得挺好的,英语也十分流利。

    看着教养极好,实在不像个护工的女儿。

    任勤勤这是第一次体会到和这些上等人“同桌吃饭”的感受。

    沈铎没忽悠她,这滋味确实挺别扭的。

    这些人的教养都是极好的,看不起你也不会明摆出来。只是那笑容,像兑了水的牛奶,闻着香,喝着却特别不是个味儿。

    同他们交谈时,那种被排挤的感觉,从他们的眼角眉梢,冷淡矜持的眼神,还有,不冷不热的寒暄中一丝一缕地透出来。人像是站在空调出风口,被吹得骨缝都发凉。

    上了桌又如何,人家打心底觉得你是来蹭饭的。

    还有人大概是先前被沈铎整过,对着王英母女就不那么客气。王英为了儿子忍,任勤勤为了母弟忍,将对方不冷不热地应酬过去了。

    任勤勤观察,不仅她觉得难受,那些姓沈的人也未必全都喜欢。

    正所谓选择来的朋友,生出来的亲戚。血缘姻亲把人绑在一起,不相亲也得装出相亲的样子来。

    就拿沈铎举例吧。

    今天在座的,有好几位都差点被他送进号子里吃年夜饭。可大家背地里掐得鼻青脸肿,当面又要被一脉血缘捆绑在一起,端着吃饭喝酒。

    沈铎也是个促狭的,还专程去给沈大伯和沈三叔敬酒,张口就是赔罪:“侄儿年轻莽撞,光顾着公事公办,没留神连累了两位叔伯。”

    这下连“没头脑”都不高兴起来,险些没把酒泼在沈铎脸上。

    沈大伯将弟弟摁住,哈哈一笑,拍着沈铎的肩:“侄儿初生牛犊不畏虎,很有你爸的风范!”

    这句成语就用得不妥当,骂沈铎是傻大胆呢。

    沈大伯的长子沈钦,三十出头,是个肤色黝黑,肌rou爆衫的壮汉,个头比沈铎矮一截,但是气势不输人。

    他一亮相,任勤勤还以为他要提起铜铃大的拳头,朝沈铎那张清俊的小白脸上招呼。

    沈钦却是豪迈一笑,挥手夺过了沈大伯手中的酒杯。

    “阿爸肝不好,这酒我替他干了!”咚咚地连灌满满三大杯白酒,先干为敬。

    沈铎便宜都占了,酒不好不喝。三杯白干下肚,酒气涌上来,白皙的俊脸浮着一层桃花,还怪招人疼的。

    大堂哥陪着沈大伯走远了,忽而回望了一眼,那道目光像是一根银针射过来。

    任勤勤不禁抬手揉了揉乱跳的眼皮。

    *

    夜宴过半,气氛越发热烈。

    客人们大都放下了筷子,端着酒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王英也和一位带孩子的少妇谈起了育儿经。

    任勤勤百无聊赖,便揣了一个橘子,去阳台上看孩子们放烟花。

    沈家办事很讲究,请了专业人员来放烟花。烟花全都由机器cao作,像发火箭似的送上天,轰轰烈烈地炸开,绚烂壮丽。

    夜空被五彩缤纷的花火渲染成了一张锦绣华毯,空气中飘浮着硝烟味。任勤勤倚着栏杆,慢悠悠地吃着橘子,终于在这个异国体会到了一点熟悉的年味来。

    突然一群男人大声喧哗着从身后的走廊里经过,引起好大一阵sao动。

    任勤勤的耳朵捕捉到了只言片语。

    “……老七那个夭寿仔躲哪里去了?”

    “他躲得了今日,也躲不了……”

    这群人喝得醉醺醺,如一群闯进村的狗熊一样,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任勤勤探头望了一眼,又朝他们来的方向望去。

    那里是大厅隔壁的一个小副厅,今日用来做备餐间。宴席的上菜工作已结束,又还没有到撤桌的时候,佣人们都在别处忙碌,厅里空荡荡的。

    任勤勤在小厅里转悠了一圈,什么端倪都没看出来。

    她打算撤退,刚转过身就,和门缝里一张人脸对上了眼。

    沈铎一脸木然,两眼直勾勾,都不眨一下。任勤勤被吓得魂都要飞出天灵盖。

    好在沈铎随即打了一个酒嗝,将气氛缓和了下了。

    “哎哟我的祖宗!”任勤勤左右张望了一下,推开小门挤了进去,“原来你真在躲他们呢!”

    这里是一处杂物间,沈铎躲在这里,和臭拖把烂抹布为邻,还真是孟尝君亲自钻狗洞。

    这家伙后来肯定又被沈钦他们灌了不少酒,人靠着墙都不大站得住,脸颊酡红,一双眼睛泛着水光,真是一副被欺负惨了的模样。

    任勤勤想笑又不敢笑,凑上前说:“他们已经走远了。你能走得动不?”

    沈铎歪着脑袋盯着任勤勤,语气有点怪:“任……勤勤?”

    “哎,是我。”任勤勤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比了个二,“这是几?”

    沈铎啪地打开了任勤勤的手,张开虎口,把她的脸当个气球似的给捏住了。

    任勤勤:“……”

    “呵呵……”沈铎道,“小猪猪……”

    一道闪电劈中任勤勤的百会xue,她差点像个气球一样炸了。

    只见沈铎一向没啥表情的脸就像解了封印,突然活了。他咧开嘴傻笑,捏完了任勤勤的脸,又对着一个倒着放的棉条拖把斜眼。

    “朋友,你怎么不转过脸来?”

    “它转过来要真有张脸,还不得吓死你!”任勤勤扶额。

    完了,显然喝过了头,人格都切换了。

    这样的沈铎是断然不能丢下不管的。任勤勤和沈铎共享一个弟弟,于是也共享一张脸面。她可不能让这样的沈铎跑出去发酒疯。

    再说这样的沈铎要落到沈家大堂兄等人的手里,怕不是要被整出个大新闻来。

    于是任勤勤急忙拉着沈铎哄道:“咱们先回屋去好不好?你屋里有一群拖把等着和你玩呢!”

    沈铎哦了一声,把手优雅地朝任勤勤递过去,一副等着她伸胳膊给自己扶的架势。

    娘的,你是甄嬛吗?

    第27章

    任勤勤青着脸,抓着沈铎的胳膊扛在肩上。沈铎倒没抗拒,任由她把自己拖了出去。

    沈铎看着瘦,个头却不矮,少说也有一米八五,一身硬邦邦都是扎实的肌rou。任勤勤承接着他至少一半的重量,只觉得千钧压顶,差点直接跪在地板上。

    “你……你的腿是断了还是怎么的,好歹使点劲儿呀!”任勤勤光是把沈铎从杂物间里拖出来,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沈铎的人格又不知切换到哪个频道了,双腿缠麻花似的迈着步子,忽而压低了嗓音,中气十足道:“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任勤勤嘴角抽搐着。您老有迈步吗?

    沈铎念完了,扭头看任勤勤,居然还考她:“请回答这句诗的出处?”

    任勤勤一口真气没顺过去,在经脉里一阵乱蹿,险些吐血。

    “这位同学,你还有十秒。”沈铎这货居然还在脑子里掐表!

    “是□□!”任勤勤差点咬碎一口银牙,赶紧拖着这丢人现眼的家伙朝外走。

    “很好。”沈铎一口播音腔,接着出了第二题,“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请问这句话出自哪位名人之口?倒计时开始。”

    “倒计时结束了会怎么样?”任勤勤气喘吁吁,没耐心和这二货玩什么诗词游戏。

    沈铎说:“会开启惩罚模式——我有可能会吐在你身上……”

    “是文天祥!!!”任勤勤赶紧喊出来。

    “正确。”沈铎道,“下一题……”

    任勤勤要哭了。

    天也,她之前为什么要多管这个闲事呀?

    眼看就要走到电梯门口了,走廊岔道里忽然传来人声。远远就见沈大伯和几个亲戚有说有笑地朝这边走。

    任勤勤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手一推,将沈铎嗖地一声丢进了落地窗的帘子后。

    沈大伯一行人走近时,任勤勤正一副凑在窗前兴致勃勃看烟花的模样。两边人打了个照面,任勤勤斯斯文文地欠身行了个礼。沈大伯也客气地点了点头,带着人走了。

    任勤勤眼角余光见人走远了,急忙钻进窗帘后找人。

    “沈铎,还行吗?”

    沈二公子靠着窗,盘腿在地上,宝相庄严,就是头发乱如鸡窝,喉咙里咕噜噜响。

    任勤勤警觉,一把拽着窗帘绳子,怒道:“你要是敢吐,我就把这东西从你喉咙里塞进去,再从你菊花里拽出来!”

    沈铎面部一阵扭曲,忍住了。

    “很好。”任勤勤松了口气,赶忙把人给重新拖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进了电梯。

    两人一路从老楼里出来,竟然没碰上什么人,也是走运。毕竟沈铎这诗仙上身,疯疯癫癫吟诗作对的模样,哪怕被沈家的佣人撞见了也是一桩八卦的诞生。

    等到了楼外,头顶漫天花火,将南国的夜空染得妩媚多姿。

    沈铎见状,果真仰头长叹:“啊!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请接下一句。”

    任勤勤老黄牛似的拖着沈铎走,认命道:“暗尘……随马去,明……明月逐人来。唐代苏味道的诗……哎呀,有电瓶车!”

    老楼一侧的树下停了一溜排四人座敞篷的小电瓶车,是园里用来通勤的。任勤勤把沈铎丢去后座,自己跳进了驾驶座。

    也是走运,大概在自家园子里没啥防盗意识,这电瓶车的钥匙就还留在车上。任勤勤一扭,就把车发动了。

    沈铎还在后座继续吟诗:“醉后不知天在水,漫船清梦压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