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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节

    “安陵君果然是铁面悍将,不讲情面,看来我只好先回城,去找我大哥喝一碗热乎乎的甜茶暖暖身子了。”

    纪知遥的眼神微动了下,看了旁边的太霄子一眼“太霄真人以为呢?”

    “不……”

    “太霄子,上次我两交手未曾尽兴,不如今天重新打过。”不等太霄子说话,殷九野折了旁边一段少儿手臂粗的木条当枪用,挑着向太霄子刺来。

    太霄子执拂尘相迎。

    温阮再看纪知遥“现在,安陵君可以请我进营帐一坐了吗?”

    纪知遥叹气“请吧。”

    营帐里,纪知遥递了件干净的衣服给温阮“先套吧,别凉着了。”

    温阮裹在外面,压了压心底发紧的心弦,尽量从容轻声问“安陵君,他们还活着吧?”

    纪知遥猛地抬头,看着温阮。

    温阮难得的眼神颤动,手心也暗自握紧,再次轻声问“还活着,对吧?”

    ……

    宫中。

    文帝宗不明白已至如此地步的靖远侯,有何道理还这般无所畏惧地与自己谈条件。

    但温仲德只是微微挺直了一直半躬着的脊背,像是一只昏睡多年的巨兽自梦境中缓缓苏醒,他如个村夫般粗俗鲁莽的姿态里,忽然就嵌刻进了韬光养晦多年后的从善如流。

    “陛下,太玄观早已无一活口。”

    文帝宗执杯的手一松,茶盏跌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滚出一道深深浅浅弯弯绕绕的水痕。

    “你说什么?太霄子从未提过此事!”

    “哦,他竟未与陛下提过吗?”温仲德往前探了下身子,极是关切般地笑望着文宗帝“说不定,是太霄子也不知此事呢?”

    “那太子呢!”

    “生死不知,下落不明,不过陛下,你想让他活么?”

    “你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老臣为亡妻在庙里祈福时,闲来无事,出庙走了走,这一不小心啊,就走到了太玄观,想着到都到了,那得替陛下和皇后娘娘去看看太子啊,于是我就上去了,上去之后,嘿,陛下您猜怎么着?”

    温仲德夸张地挥舞了一下手“遍地白骨啊!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骨头都脆了,踩上咯吱响,可把老臣吓坏了,我到处找啊,找啊,想找找有没有太子的痕迹,找不着,老臣不知道,太子是那白骨中的一具呢,还是得陛下龙威庇佑,逃出生天。更不知道,这血案是谁造成的。”

    文宗帝猛然想到了什么,手掌握了一下桌角,定定地看着温仲德。

    “陛下,太子是否还活着,不由陛下您来决定,由老臣决定。因为老臣才是那个去了太玄观的人,老臣还从太玄观带了些事物回来了,若是交给太霄子看,他肯定认识。”

    温仲德往前倾着身子,深深地看着文宗帝的眼睛“老臣现在说,太子还活着。”

    “温仲德!”

    “就算他真的变成了一堆骨头,老臣说他活着,他就活着,老臣说他是谁,他就是谁!街边的王二麻子,张三李四,都可以是太子!反正陛下你与太子十五年不见,哪里还认得出他是何模样?但是陛下!”

    温仲德拿了个新茶杯,摆在文宗帝跟前,倒了一杯茶“老臣也可以说他死了。”

    “死于陛下之手,陛下为了杀太子,屠杀太玄观满门。”

    “至于证据,我在那些白骨上做了点手脚,皆是箭伤,陛下身边曾有一高人,名叫任一贯任公公,太霄真人,必不会认错。”

    “陛下您才思敏捷,记性更是好,那想来一定记得,太霄真人将太玄观看得有多重吧?当年陛下要在京中给他荣华富贵,他却一门心思只想修道。”

    “陛下莫要忘了,放眼天下,真正清楚您对有太子杀意的人不多,太霄子,正好是其中一个。”

    “所以陛下,老臣劝您,最好不要叫纪将军行如此残暴之事,否则,我们鱼死网破。”

    “陛下您放心,老臣这人平庸无能,但就有一点小本事,认识不少人,您真把臣逼到无路可走的时候,老臣也会请人编排一出故事,将天家帝王弑子屠观之事,好生宣扬出去,臣听说有不少人正愁没有起兵造反的好借口,老臣是个善心人,愿意助其一臂之力。”

    “比如,儿子死于你手中的,晋亲王。”

    “温仲德!”文宗帝拍案而起,震倒了桌上的茶杯,茶水顺着桌子滴在地上,“你罔顾君臣之道!”

    “陛下您言重了。”靖远侯又是那副憨厚老实的铁憨憨形象了,“太子指不定藏在庑州呢,反正那地儿特别容易出藩王,臣若是太子,臣也往那儿跑,晋亲王的旧部好好结交下,是个不错的仰仗。”

    “孤若是他,倒会先来你找温家!”

    “除非他已不记当年老臣送他去太玄观之仇了,那这位太子可是大度能容的,陛下得子如此,大幸啊。”

    文宗帝要让温仲德的话气笑了,他慢慢稳下心绪,坐定,然后深深地看着温仲德,将压过心头的愤怒慢慢碾碎了,咽下去。

    “太子是谁,在哪儿,是何模样,不由仲德你来定,由孤来定。”

    文宗帝再翻了一个杯子,又倒了一杯茶“孤是天子,一言九鼎,孤说谁是太子,谁就是。”

    温仲德对文宗帝的无耻甘拜下风。

    比自己还不要脸,他可真行!

    但温仲德心里清楚,他只是打了一套毫无章法的乱拳,暂时地打乱了文宗帝的思绪,待得文宗帝冷静下来,他必会想出应对之策。

    温仲德现在要做的是,趁着文宗帝思绪大乱的时刻,让他下道旨,急令纪知遥住手,但愿还来得及救下那些人。

    第120章

    文宗帝知道, 太子没有死。

    因为每月都有信从“太玄观”来, 这是宫中与太玄观多年来的习惯,信中太子总是会向他的父皇和母后问安,告诉他们,自己在太玄观一切安好。

    这信当然不是太子亲自所写, 是太玄观的人假太子之手,粉饰出来的一片太平,也是文宗帝用以安抚朝中臣子和皇后的一道凭证。

    直到这个月,仍有信来宫中。

    就像曾经的赵钟每月都会给温仲德来信一样, 不同之处在于,赵钟的信在几个月前忽然中断了, 温仲德才察觉到异样。

    那么,文宗帝便能断定, 太子没有写, 他甚至怀疑, 太玄观是温仲德一手策划, 而太子早被他藏了起来。

    如果真是这般,文宗帝必须找回主动权,先将太子到底是谁定下来, 街边的王二麻子, 张三李四, 谁都行,最好找个无能窝囊的人假装是太子,以后废来更为方便。

    最后再找太霄真人作个证, 证明这人就是太子,因为只有太霄子知道太子如今生就何种模样,只要太霄子开了口,便是铁证。

    到那时,不论温仲德如何巧舌善辩,也只能看自己指鹿为马,狸猫换太子。

    温仲德也立时看透了文宗帝的打算,但眼下他已经不能再顾着他这些花花肠子了,他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让文宗帝放弃诛杀温家门客。

    一君一臣对峙不下,似两头凶恶的猛兽彼此戒备,亮着獠牙和利爪,都在等一触而发。

    ……

    漏刻断。

    未时三刻。

    纪知遥看了一眼旁边的漏刻,离陛下给他的最后时限只有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了,他再不从这里放一只鸽子回去,他府上的老祖母,怕是要就此长眠。

    他传了一个士兵进来,吩咐道“暂缓片刻,等本将下令再说。”

    温阮看见,那士兵的刀与刀鞘没有合紧,看样子是匆匆收进去的,本应是要砍温家门客的脑袋了吧?

    温阮忍不住细颤着出了一口气,好险,真的好险!

    士兵也看了温阮一眼,拱手对纪知遥“是,将军!”

    纪知遥叹声气,看向温阮“温姑娘,你给我一个不杀他们的理由,尽量简短快速。”

    温阮紧绷得快要断掉的心弦稍稍松了些下来,还好,纪知遥这么说,就说明还有机会!

    过于紧张的情绪让温阮的心脏发出闷痛,她不得不低头喝了口热茶,才能缓过些力气来。

    “安陵君,我父亲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今日陛下布下此局,要困杀温家,温家势必要反抗,你去找过晋亲王,我不知道晋亲王跟你说了什么,但我有把握,我可以劝服晋亲王与温家站在一处。”

    纪知遥微愣,“为何,我所知的晋亲王已与朝堂无关了。”

    “他若与朝堂无关,陛下为何要害死吕泽瑾?”

    “你说什么?吕泽瑾的死与陛下有关?”

    “这是别话了,我以后再说给你听,时间急迫,我先说重要的。”温阮来不及详细解释那位小世子的死。

    她只是继续道“安陵君,我知道你今日在此是行忠君之事,与私仇无怨,也清楚你肩上所担负的不仅仅是你一人的生死,更是军中的荣耀,你不能让你的士兵背上不忠不义的骂名,不能让流血牺牲出生入死的兄弟,被打上叛君的烙印,更不能让陛下对他们心生不满疑窦丛生。”

    “但安陵君,你给我一点时间,给我父亲一点时间,你相信我,一定,会有一道,阻止此事的圣旨。”

    “你只需要再等等,我绝不敢让你背叛君王忤逆圣旨,我只是想请你,等一等。”

    温阮说着站起身,双手轻叠放至额前,对着纪知遥深深一拜“那么多条人命,我请安陵君,暂放屠刀,等一个确定的消息。”

    “温阮你别这样!”纪知遥赶紧起身抬手,虚托着温阮的手臂让她站起来。

    纪知遥看着温阮发白的脸色,还有湿漉漉的头发,甚至微有些发紫的嘴唇,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温阮的话。

    无关儿女私情,此刻若是还满脑子想着那点风月故事,那脑子里简直装着面粉,经得今日这雨水一淋,就全是浆糊了。

    其实于纪知遥来说,杀人不过如同吃饭喝水般自然的事,他在沙场上取走的人命多了去了,所以对于被擒来的那些人,他绝对没有什么心生不忍下不去杀手的说法。

    眼一闭手一抬,人头就落了地,碗大个疤,他哪里会看不下去?

    他为难的是,他清楚这些是温家的人。

    无数例子告诉他,若是与温家彻底走上对立面,成为血仇,那未来一定不会有太好的下场。

    他甚至因此事去问了晋亲王,晋亲王给他的建议是,这大襄朝中,有两个人能不得罪就不要得罪,一是文宗帝,二是靖远侯,哦,最好也不要得罪温家那个小丫头,她是靖远侯的眼珠子。

    可此刻纪知遥的处境是,他要么得罪文宗帝,要么得罪靖远侯,他总得选一个。

    私情上,他不想与温家为敌,且不说温阮,单说温北川也挺有意思的。

    可于大义上,他没有道理不听圣旨,拱卫王城。

    为臣,为将,便没有任何一种私情可以凌驾于王命之上。

    如今眼下温阮这般真诚地请她等一等,又是不是真的能等来转机?

    更令纪知遥不解的是,温阮为何不趁此机会,劝说自己与温家结好呢?

    这明明是个绝佳的游说时机,只要自己倒戈一击,温家不仅无虞,甚至平添一方助力。

    他将疑惑问了出来。

    温阮抬眼看他,一字一句地说“将军之所以是将军,之所以为天下人尊敬,是因为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守护的是国土和百姓的安宁,从不该被卷入朝堂心术之争。旁的人我没办法,但我自己,不喜欢让那些靠搏命杀出来累累功绩的将士,成为朝堂棋子,博弈筹码,他们为天下交付了性命和鲜血,若还被人利用,便是对他们最大的不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