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节
他梳着干净油亮的辫子,身着淡青色的梅花绣衫子,脚上穿着一双讲究的黑缎面儿鞋,面上露着欣喜。“主子娘娘……皇……” 他的话没有说完,再看清了王疏月之后,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与此同时,里面传来一个孱弱的声音:“是皇上……皇上吗?“ “不是……” 周遭沉寂,良久,方传来一声。 “哦……” 但这一声“哦。”空落落地掉进庭中,轻飘飘地落在王疏月脚边。 却似把所有期许,无奈,悔恨,不甘,惆怅,骄傲……全部放了下来。 接着,那声音像被掏光了所有的魂,几乎不带一丝情绪。 “小楼啊,既不是……你就接着唱吧……后面那一段,本宫喜欢听。” “是……” 那男子应了她声音,在门前伏身跪下,向着王疏月弯腰叩首,行了一个大礼,而后,方回过身朝里慢慢地走去。 不多时,里间唱腔再起。 可那声音如却同上过刀山,下过油锅一般,带着一种粉身碎骨也浑然不怕的荒唐气。 后面的唱词如是: “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 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肠断的人! 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 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 男儿薄幸功名误,多好的词儿啊。 王疏月背脊上一阵寒颤,眼前渐渐罩上了一层guntang的水雾,她忙抬起头来,试图将眼底潮意忍回去。 宫殿司的人见长忙道:“贵主儿……您无妨……吧” 王疏月摇了摇头:“我没事,你们在外面等我。不要进来。” “贵主儿……奴才们不放心啊。” 王疏月张口呼出一口热气,拾阶朝明间内走去,一面走一面道:“何庆,来合门。” 门咿呀一声被合上,眼前所有的光全部来自暖阁之中的那一盏小灯。 王疏月顺着光往里走,一路帐垂幕遮,却不见一个伺候的宫人。屋室里弥漫着一股浓厚的药味,苦得令人有些发呕。 她穿过牡丹雕纹的地罩,走入暖阁中。 皇后独自一人躺在炕罩榻上,身上穿着青灰的寝衣,散着一头已消磨掉大半的青丝。 那个被她叫作陈小楼的男人跪在榻旁,轻轻地替她垂腿,口中还喑哑地哼着《春闺梦》的曲调。见王疏月进来,又伏身下去磕了个头。那腰间的线条卑微而柔软,看着令人有些难受。 皇后抬起头看向王疏月,忍不住咳了一声,露了一个苍白的笑。 “……木兰秋围……皇上还是会去吧。” “是。” “好……” 她艰难地撑起脖子,强通了喉咙里的气儿,好让自己笑出声来。 “呵……那他……不见我……也无妨了。” 王疏月低头,静静地望着她。 她已经很瘦了,周身就剩下一把骨头,孱弱地被单薄的衣料包裹着,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着,只能靠抓着床单被罩,才能得一时安宁。 “陈小楼啊……” “奴才在……” “你……先出去吧。让孙淼……给皇贵妃端一盏茶来。” “是……” “等等……” 她抬起颤抖的手,在陈小楼的肩膀上拍了拍,“你告诉她,要上好的碧螺春,用前年蠲的雪水烹,本宫记得……好像还剩那么一罐子,让她开了,不用再心疼留着了。” “是,奴才知道……” 陈小楼应着,起身往后面去了。 皇后这才道:“你……坐吧。” 王疏月闻话,却退了一步,屈膝行跪,沉默地向着榻上的人行了一个大礼。 皇后低头看向她。 那身影,仪态仍旧滴水不漏,她费尽了半生的心力,想要从她身上寻出一点德不配位的地方,奈何,她一直活得沉静而温顺,至今,仍挑不出一点逾越之处。 “你……不用这样。我已经没有皇后的金册金宝,不过是一个徒有空衔的皇室弃妇而已,你……因该是喜闻乐见吧……你争赢了我……彻底赢了。” 王疏月直起身来摇了摇头。 “您让我来见您,起初我亦不愿来,却不是因为恨,是不想听见您说这样的话。” “什么……意思。” “主子娘娘,我是个女子,一直不是那么喜欢“成王败寇”这些坚硬无情的话。前明覆灭之后,我只想在新的一朝活下来,活下来之后,又想活得稍微好一些。我小的时候,朝廷在推剃头易服的政策,我在长洲,看到很多人人头落地。那个时候父亲跟我说,我们要想活下去,就要弯腰低头。这也不是自认卑贱,而是因为,男人还有事业要闯,女人们还有生活要过。所以我这么多年……” 她说着,垂头笑了笑:“真的不大知道,什么是争……我就是觉得,有一个人待我好,给我一处地方,好好地生活,我也就想对他好些,对他身边的人好些。” 皇后惨然一笑:“对……他爱的,也许就是你这份,从头至尾,都了无指望的模样……” 她说着,撑着身子试图坐起来。却因手臂使不上力,又重重地跌了回去。 王疏月站起身子,试图去扶她,却把她挡开了。 “不要碰我……” 话未说完,她突然猛烈地咳了几声,一偏身,从胃里呕出了好些污秽的东西。 一时之间,狼狈至极。 她眼睛一红几乎哭出来,天知道她多么不愿意让王疏月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王疏月顾不上她口中沙哑的责骂,蹲下身掏出自己的绢子替她擦拭下巴,一面道:“我去给您倒杯茶。” “呵呵……你不必去了,喝什么……都会吐出来。再过两个时辰,太医院的人,还要来灌药……胃里没了东西,反而好受……” “灌药……” “对啊……木兰会盟未成,他不要死啊!” 话音刚落,她已抠住了王疏月的衣袖:“他不准我,体面的跟他告个别,也不准我体面地和自己告个别……王疏月,你去求求他,他不见我没有关系,只要他不要因我迁怒太后,迁怒敬嫔,迁怒我们整个科尔沁,我就不敢对他心怀怨怼。我只想……干干净净地走,风风光光地下葬……” 正说着,忽听后面传来一声惊呼,王疏月一抬头,见陈小楼从屏风后面绕出来,顾不得满地狼藉,扑跪到皇后面前:“主子娘娘,您……” 他说着,就要拿自己的帕子去擦拭她的嘴角。 然而却听见一声喝斥:“放肆,谁……谁准你碰本宫的身子!” “是……奴才该死……” 他一面说着,一面跪在狼藉之间磕头,青色衣衫被污秽沾染,也全然没在意。 皇后抬手指着他,喘息道:“陈小楼,本宫是皇后,你……你……身为贱籍,却胆敢妄念丛生,侮辱本宫,本宫如今杀不了你,但本宫就算死了……也不会饶恕你……” 谁知,那人竟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如同女人般晶莹好看的眼睛。 “好,小楼怕的,是您忘了我……” 第130章 占春芳(二) “你……你给本宫住口……住口!” 她吼得破了嗓子,身上的劲儿也跟着吐尽,出了着往前一倾,额头重重地磕在榻沿上,顿时泛了乌青色。 陈小楼不敢再说话,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吸了吸鼻子,朝后退了几步,一双柔情流转的眼睛却仍然悲哀地望着皇后。 “滚出去……” “是是,小楼滚,您不要生气,小楼滚……” 他的声音里也带着哭腔,一步一步不舍地退到纱屏旁,方把落在皇后上的目光收敛了回去,而后扶着屏面转身,饶到屏后去了。 王疏月望着那纱屏上透出的背影。 男人生成那副柔软纤细的模样,留在这清净的长春宫宫中,似有一种寺中养妖物的荒唐之感。他又叫陈小楼,若把姓隐去,单唤后面两个字,“小楼……小楼啊……”听起来十足的轻薄风流。和皇后的一生,格格不入。 人渐渐地走到那一丛断肠花下去了。 青衫朦胧罩艳蕊,人淡如烟,秋风一起,就在花下幽然散了。 王疏月回过头来,皇后含泪仰面躺着,目光怔怔地望着香案上的那一块匾额——敬修内则。 “都说你是半个卧云,你知道这四个字怎么解吗?” 王疏月顺着她的目光抬头看去。端正雄浑的笔力,使得每一笔处笔锋都如同杀生的刀子,一柄一柄,悬在人的头顶。一时之间,她竟有些不忍出声去应答。 皇后咳了一声,闭上眼睛,竭力地压平喘息,哑道: “我最初,不算太懂。后来,他有一日心情不错,指着这块匾额,对我解过一次。我至今……都还记得,他说……敬修出自《论语·宪问》。‘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所以……敬修是修养自身严肃恭敬的态度……内则……内则……欸,内则是什么……” “《礼记》的篇名。” “哦……对,还是你们汉人知道的明白。是啊……《礼记》的篇名,好像说的是女人在内要遵循的道德吧……” 她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这四个字,我没有一日敢忘……哪怕我今日沦落至此……我也还记着。” 她的确没有忘记过这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