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真有意思,皇帝看了一眼她送过来的桑葚,再看她此时的模样。无端让皇帝想起之前看过的一道折子。那也是一本请安折子,上折子的人是闽浙总督,折子上如下写道:“奏进台湾番子土产,芒果,等物擢。” 说白了也就是说,皇上啊,我给您献上了一份台湾的土特产,叫芒果。 明明是本废折子,但处理起来却很麻烦,他之前在病中,所以芒果送过来了也没见着,这会儿要复那份折子,还得命人去把前时送来的芒果再找来过一眼。 半青半黄。看不出什么稀奇。白白费了他的精神。 但怎么说呢。这是一本有那么几分生气的折子,且也寻不见什么错处。皇帝是有些不舒心,但又觉得大没必要申斥。 于是,他索性直接在上复道:“知道了,此等东西皆无用,不必再送来。” 比起严词诛心。要把前前后后全部收拢起来,而后一阵见血,逼人看后,哪怕不在皇帝面前,也要两股战战的回批。这种散淡闲怼,偶尔在君臣之间来那么一下,也是调剂。 调剂。 他现在对着王疏月,就有这样的感觉。 “起,把桑葚端过来。” 王疏月见他神情缓和了,忙顺他的话端来桑葚,帮他架了笔,又理整好他收边批好的折子。 搓了搓手,见没什么没归置好的,这才道:“那奴才出去让何公公给主子端水来净手?” “去吧,去了就别进来在朕面前碍眼了。” 那敢情好,王疏月忙应了个“是。” 跪了安,赶紧地走了出去,生怕他会后悔似的。 走了几步张得通追出来同她道,“姑娘不用急,主子爷说了,今日给姑娘准个假,不用再上前面去了。您呐若想睡就睡,若睡好了,走一趟南书房,替万岁爷把这些书找来。放到又日新里去。” 说着,教给她一笺,又续道:“万岁爷闲时要看的。不过不急啊。万岁爷说了,恩典在前,差事在后。” 这话呀,雅了。 颇有一番“陌上花开,卿可缓缓归矣”的情志在。不过这那位爷怎会有那样得雅兴去攀附古典,撞鬼撞上了吧。 虽是这样想,可养心殿外,暮春的时节景致真好。 工部在给宫墙漆新红。工人们的鼻梁上,额头上挂着娇俏的红,那模样十分滑稽。 午后。 墙外的堆烟柳,墙内满开的杏花,错落掩映。 偶尔有一两只鸟雀停落在其间。于是原本静透过叶隙花缝间的光,开始明灭跳跃起来。 宫墙上光影粼粼。 如人在梦。 年生长久,无论是花树还是池鱼都修了一身人情,连飘落和游动都是慢吞吞的。好似深情付尽而不得一死,但某种意义上,功德圆满,余生转而变得淡泊优雅。王疏月见那游鱼绕过落花,鱼尾摆动的那份从容,像极了她的母亲。 紫禁城实则是一处既浓情又寡情的地方。一切得看人的性子,尤其是女人的性子,除此之外,或许也得看女人在那一段年华之中。 她尚在大好年华。 时光虽然仍然一往无前地在大把大把地消弭,但还不至于伤到她。 取了皇帝要的书。从南书房出来。却见枣花树下,曾少阳与曾尚平正立在一处说话。他们也看见了王疏月。曾尚平便转过身,走到她面前打了个千。 “王姑娘,请您的安。” “曾公公使不得。” 曾尚平在掌仪司,虽说还不至于被裕太贵妃和贺临的事波及,但在内务府,面上也淡了不少。 王疏月一早就觉得,他与曾少阳模样相似,今见二人近谈,便猜准了二人的兄弟关系。 “在宫里有一亲人照应可真好。” 曾少阳听她这么说,不由地挠了挠后脑勺。 他没有说话,曾尚平却应道:“奴才们都是没有福的微尘,姑娘有万岁爷照应,福泽深远。” 真是文质彬彬啊。 说得话又如此戳人脊梁。偏不难听,那揶揄的力度也像是用智慧拿捏过的。王疏月一直觉得,曾尚平和张得通,何庆这些人都不一样,他不像是苦人出生,早年应该读过书,至于他为什么会挨那一刀子进来……王疏月甚至不大愿意去刻意地猜。 “裕老娘娘……还好吗?” 第25章 蝶恋花(一) “好,奴才去请安,老娘娘还时常问起姑娘的近况,怕姑娘在南书房受罪。老娘娘说,她现在犯了主子爷的法,也许一辈子都出不来了,再不能照应姑娘在宫中的一切,望姑娘不要痴执,横竖,是她对不起姑娘。累了姑娘的名声。” 王疏月其实很想念裕太贵妃。毕竟除了母亲以外,那是唯一一个肯心疼她,把她当家里人待的女人。从前贺临莽撞不体谅她,甚至把她放在一边拖着,弄得整个京城都在议论,富察氏又善妒跋扈,她要把自己放到很低的,才能在他们之间安静的地活着。太贵妃知道她所有的好和不容易,细心地维护着她的体面。到现在,也没有为了如今她的身份就抹杀掉她们娘俩从前的情分。甚至说是她对不起王疏月,累了王疏月的名声。 “姑娘好么。姑娘也说说近况吧,奴才好记着,回头说给太妃娘娘听。” “我很好,也很想念娘娘。要说近况……” 她想起养心殿里的那个人,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曾尚平见她了吞了音,也没再追问。转而回头对曾少阳说:“你当好值,以后都不用再过问我的事。” 曾少阳忌讳王疏月在旁,想说什么又说不开,只得道:“哥,你啊你啊,欸!你真不该这么固执啊!” 王疏月这才记起,将看见他们的时候,两人也是剑拔弩张,有交锋之势。只是这毕竟与她无关,二人也没有吐露的意思。她自是不便久处了,将好也能借着这个茬儿避走。 “两位公公,我还得去复皇上的差事,就不多留了。” 说着,抱书就要去,谁知道曾尚平却行到了她的身旁。“奴才送送姑娘。” “那……也好。” 两人沿着宫道往月华门走。 晴日大好,新刷好红漆上映着杏花浓淡相错的影子。御果房的太监捧着茶果往南书房去,不肖询,也知是皇帝给南书房的值臣们赐果饼了。 曾尚平看着御果房的人往后面去了,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主子爷大好了吧。” “是。” “甚不容易啊,幼子生痘,尚容易熬得过去,成年者,得靠大福。想当年,陈娘娘那么舍不得十二爷,舍不得先帝爷,一口气撑了三日,最后还是去了。” 旧事一提。说得整座春光盈盈的宫闱都跟着伤感起来。 王疏也顺着问了一句。 “曾公公。您……入宫有几年了?” “快二十年了。姑娘,奴才今年有二十七了。” 二十年,好漫长的一段时光啊。 听说太监净身要尽早,越小的孩子,伤口越好长,若是年龄太大了,多有姓名之忧。所以,这么一算,曾尚平七岁就已经入宫了。 王疏月不禁在心头感概。从七岁开始,在紫禁城里整整生活了二十年,那怕是的认得这紫禁城里每一株花儿吧。 “那公公伺候了裕娘娘很久吧。” “前十八年,奴才都在承乾宫伺候娘娘,后来得娘娘的提携,去了掌仪司,但心啊,还是一直向着承乾宫的。那处宫殿是内廷里最暖的一处。只是如今娘娘不住那里。现是成主住着。姑娘要是爱看花儿,大可去看看,西南墙角处有一株玉兰,暮春落花,是紫禁城的第二场春雪。” 第二场雪。 她无端想起了养心殿东稍间的“春如海。”一时心旷。 “姑娘,奴才有句话,恐的会冒犯姑娘。但不言,又恐会令太妃抱憾终身。” “公公讲。” “姑娘心中,可还有与十一爷相守之意。” 王疏月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而望向那宫墙上摇曳的杏花影。她的人生已经被太多的人推着攘着走到了这个境地,不管在别人眼中,是命运的厚待还是轻薄,对她而言,都叫“不得从心而活。” 曾尚平应该是敏锐的人,又是替太妃问她这句话。于是面对着他,王疏月突然想认真得说些什么。 她垂下眼睑。将手中的书朝怀中拢了拢。 “曾公公,若我是个孑然一生的人,又或者没有困在紫禁城内,我应该已经一人一马奔丰台去了。但绝不是为了什么相守之意,是为了全我这一生的名节。” 曾尚平笑了笑。 “姑娘这几年的名声被王爷累得不轻。” “他是个好人,他心里有福晋,我不是他情愿要的人。” “所以,还是娘娘时常说的,她老人家看瞎了眼睛,终于挑出了最好的给王爷,可惜王爷临到去丰台前,才看见姑娘的好处。” 说着,曾尚平停下脚步。 二人已经行到月华门前了。“奴才是跟久了娘娘的人,又看着十一爷长大,大把的心都放在两位主子身上。姑娘别怪奴才不知体谅。” 王疏月摇了摇头:“我也能想得通。只是我想清清白白的活着,这件事似不能够。但娘娘待我很好,足以抹杀那些虚名。如今,我也在想,还有什么能为王爷和娘娘做些什么。我这么个愚笨之人,始终……。” “为他死。” 这一声传过来。曾尚平也为之一怔。 三个字气力不大,却足以直戳心肺。是王疏月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她回头看时,果见富察氏立在她的身后。虽早已出了丧期,她仍穿着一身素,清寡着脸。像是从什么远地回来,一身风尘,眉目间的倦意掩盖不住。 她没有再说话,直到曾尚平辞去了,她才走近王疏月。 “我将才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死嘛。” 王疏月仰起头:“福晋不是说过,王疏月与王府,再无瓜葛吗?既无瓜葛,何以再为他死。” 富察氏惨然一笑:“因为王爷的名声。” 她说着往墙下走去,那杏花的影子就落在了她的身上,近黄昏了,光和阴影在彼此吞食,人的眼睛很容易被阴阳相交时的争斗连累的发酸。 王疏月的目光追着富察氏过去,直到她停在杏花树下。 “我活着,就损了他的名声?” 富察氏疲惫地笑了一声。手臂一抬,轻而易举地就要散了一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