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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节

    而当他真的站在君上面前时,他的愤怒更深了,但却不再如初时那般剑拔弩张。他可以勉强压抑下自己怒火的爆发,盯着裹在狐裘里的那个君王。

    君上道:“今夜找你前来,也无甚大事。只是周鹤方才禀奏了孤一件奇闻,孤觉得应当与羲和君同赏。羲和君有兴趣听一听吗?”

    “……”

    等了一会儿,不见墨熄回答,君上便兀自接了下去:“周鹤跟孤说,今日他在践行孤授任给他的黑魔试炼。正进行得好好的,外面就闯进来了一个人。那个人不顾他的劝阻,也全不把孤的命令看在眼里,一意孤行要带试炼体离开。甚至还违背训诫召唤神武,就差让司术台的修士血溅当场。”

    “羲和君是不是觉得这个截胡之人乃是个大jian大恶之徒?”君上又转过一枚天珠,嗤笑道,“孤当时也是这么觉得。直到周鹤告诉孤,救人的那位英雄——”

    他缓然抬起眼来,虚弱的脸庞上,一双眸子却寒锐至极。

    “是你。”

    两个字犹如从齿缝里截碎了道出来。君上坐直了身子,深邃的眉弓在眼窝处笼出浓重的阴影。君臣二人隔着燃烧着的炭盆相望,热气和熏烟上窜,彼此眼里的脸都被模糊得有些扭曲。

    君上阴鸷道:“羲和君,你太令孤失望了。”

    “孤问你,孤在将顾茫交给你的那时候,跟你说过什么话?”

    “……”

    “孤当时就告诫你,以顾茫犯下的重罪,早当处以极刑,之所以还留他活着,只是因为他身上的燎国法咒值得钻研。有朝一日他注定将被提作试炼之用,孤希望那时候你不要忘记自己是谁,头脑一热站在了错误的地方。”

    这些话语确实是君上曾经与他申令过的。当时他听在耳中只觉得沉窒,可如今再一次听到,却觉得讽刺得厉害,荒唐得厉害,可怖得厉害。

    墨熄俯视着君上的脸,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伤心、或者犹豫。可是没有。

    那是一张精致极了的假面,每一寸情绪都像是丈量过百遍再描绘出来的,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星半点的动摇。

    最难窥见的是君王心……这句话又怎么会有错呢?

    墨熄缓缓阖上眼眸,寒意和愤怒、失望和悲恸顺着他的血液流遍全身。君上的言语却仍旧像蝎子的毒螯猛扎进他的耳膜里:“羲和君,如今看来,你是已经昏了头,把孤的叮嘱都彻底抛在了脑后。你根本就已经不记得自己是重华的第一统帅,也根本就不记得当初是谁在你心口当胸刺了一刀,你不记得是谁救回了你给了你第二次性命,也不记得是谁杀了我邦国数以万计的子民——你根本不记得谁是叛徒了。对不对。”

    炭盆中有一颗花椒木噼箥爆裂,一簇晶亮的星火窜上来,飞舞在空气之中。

    墨熄睁开眼睛。

    他忍着自己愤怒到出离的情绪,忍着自己愤怒到颤抖的手,强自压着熔岩般翻腾的怒火,嗓音低压地说道:“君上说完了么。”

    君上蓦地一怔。

    他的黑眼睛盯着墨熄的脸,这时候他才发觉墨熄的状态非常差,再一感知,甚至连体内的灵流都极度不稳。

    难道说——!

    君上陡生出一股极度的不安,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天珠手串,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去了。一君一臣在这样的眼神交锋中似乎什么都已捋得清清楚楚。

    “如果君上说完了,那么我这里也有一件奇闻。不知君上敢不敢听。”

    “……”

    半晌后,君上往榻椅深处一靠。他几乎已经猜到墨熄想说什么了——能让他忽然发生这样坚决的态度转变的,就只有那件事。

    他们之间最后那一层纸已经瑟瑟颤然,行将刺破。

    墨熄盯着君上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将那层纸撕开:“……很多年前,我认识一个人。那个人曾为邦国立下过赫赫战功,征战多年,唯独只败过一次。后来,他为了七万座墓碑,为了他的君上曾经向他许诺过的公允天下,深入敌营,忍辱负重备受煎熬整整五年,这五年间,他没有一天不在痛恨自己沾染的鲜血,没有一天不在希望他的君上能够让他看到昔日的诺言兑现……”

    他每说一个字,君上的面色就更难看上一分,这些字句就像是尖刀刺在了他那张完美无瑕的假面上,要把他所有的伪视都划得破碎支离。

    墨熄说的字字句句,都裹挟着浓重的鲜血,抵在君上眼前。

    “那个人最后回了邦国,却失去了记忆。可是除了他曾经交托以性命的君上,没有谁知道他是蒙冤的。他于是被万人唾骂,被凌·辱关押,所有人都恨他怨他指责他欺凌他恨不能他死——而他的君上……那个曾经亲口许诺他……总有一天,要会替他沉冤昭雪,亲自替他戴上蓝金佩绶的人——却说容他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拿他去做黑魔试炼!”

    砰然迸溅的怒火灼烧上了墨熄的眼眶。哪怕再是隐忍,说到此处,墨熄的声嗓都在发抖,火光像是淬进了他漆黑的眼珠里。

    “……君上。这个故事,不知您耳熟吗。”

    君上的面色已比纸还白了,在这僵凝的气氛中,他将串珠套回腕上,他的手有些颤抖,套了一次,并没有套上,第二次才将串珠绕好。

    “墨熄。”君上抬起眼来,“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私闯御史台盗取载史玉简……”

    “这么说来……”墨熄阖了阖眼眸,声音因为激愤而颤抖得厉害,“那些玉简果然是被你销毁的!”

    他蓦地睁开眼睛,此刻他眸中的那种痛苦与寒光,是君上前所未见的。

    简直令人心惊。

    ——君上与墨熄的岁数差不多大,可以算是一路成长过来的,他很清楚这位年轻的帝国将领是个怎样的人。

    他的父王曾经说过:“墨氏一脉,忠诚、强大、勇敢、固执、坚韧……认一个死理。这种人绝不会觊觎你的王座,也不会轻易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但是一旦有一天,他认为你做的事情违背了他所认为的‘道’,他就会不顾生死、不畏荣辱地站到你的对面去,成为你眼中最尖的一根钉,rou中最痛的一根刺。”

    他无时无刻不记得父王的这一番话,在与墨熄相关的事上,他一直步步为营。

    但墨熄还是站到了与他对立的位置。

    墨熄森然道:“君上,他为你做了那么多,而你就非要把这一段真相隐藏吗?!”

    朱雀殿内一时静的可怕,屋顶飞粱上刻绘缠绕的蛟龙像是活过来了一样,虬髯狰狞俯瞰着殿内的针锋对峙。

    过了好一会儿,君上开口说话了。

    没什么可以躲避的,也没什么可再掩瞒。

    君上抬起眼,低声道:“……不然呢。”

    第129章 不由己

    君上抬起眼, 低声道:“……不然呢。”

    明明是四季如春的温暖屋子,却突然散发出了砭人肌骨的寒意。

    君上靠坐在深深的扶椅之中, 于王座自上而下睥睨着墨熄。他裹紧了狐裘,慢吞吞道:“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孤留着它们,没有任何意义。”

    “羲和君, 请问你冒着性命危险修复的这一些玉简, 它们是能为邦国添砖加瓦,还是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是能让燎国土崩瓦解, 还是能镇九州太平天下?”

    君上顿了一下,说道:“都不能。”

    “那些玉简留着,只会造成不必要的误解和麻烦。只会造成……你看,造成今日你我君臣相向的局面。”

    “你还记得御史台大殿门口矗着的石碑吧?上面写着‘昨日已死。’, 这四字箴言其实是没错的。有些往事、有些秘密,合该被岁月掩叠过去,一旦挖出来, 于时势有百害而无一利。”

    沉默须臾, 君上淡道:“孤没料得到你这样想不开。”

    墨熄的眼睛被猩红血色所弥漫。他的心腔里仿佛流淌着滚沸的熔浆,血流都往脑门上冲。

    他指捏成拳,嗓音低哑地厉害:“不是我想不开。而是君上……您想得未免也太开。”

    “八年前风雨夜,你几乎在黄金台上对顾茫许诺了他想要的一切, 你把所有漂亮话都说尽了, 你说从来没有不把他们当做蝼蚁孽畜,你说会还给他一个人人得之公允的天下, 你说迟早有一天会亲手为他配上英烈帛带——所有这些你说过的话,许过的诺言,难道这些都是你的君王权术,都是假的?!”

    “羲和君。”

    君上眸光乍然冷冽,他鼻梁微微往上皱起,宛如虎狼扑杀时的眼神。

    “——你简直太放肆!”

    “我放肆什么?!我只想要事情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只想看到他得到他应有的尊重而不是接着被人构陷!八年了……这个秘密他在心里沤了八年,再痛苦的时候他都没有背叛过你,没有告诉过别人哪怕一星半点的真相!现在他已经力竭了,他再也不能为你效力,你还他一个该有的清白就有这么难吗?!你骗到他走投无路,然后一弃了之,君上,你昨天的棋子是他,今天的棋子又是谁?!我吗?!!”

    砰地一声爆响,案几上的果实糕点稀里哗啦打翻一地。豆糕砸成了烂泥,葡萄果子摔碎了,浆汁流了满地。

    君上霍然起身,脸上浮起一层冲涌的血色。

    “墨熄!孤提醒你,别忘了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

    他也是猝不及防被逼到极处才会脱口说出这一句话。而他一说,自己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墨熄眸中光影闪动,他以手加额,仰起头,几乎是嗤笑地喃喃:“……天劫之誓……”

    君上:“……”

    “减寿十年,自立血誓。从此奴籍修士不举兵而反,我亦不会举兵而反,誓死效忠君上,效忠重华。”

    当年立下血誓身不由己,长磕而落的情形仍历历在目。墨熄喉头攒动,阖着湿润的眼眸,低声道:“……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静了片刻,手臂遮挡着眼睫,努力压克着自己的情绪,可是这只是徒劳的,咬牙切齿的恨意在他消瘦的脸庞上印刻得清晰无比。几许之后他蓦地放下了手,黑眸再次睁开时,眼底已是冷锋骤亮!

    君上心底顿时一凉,立刻抬手格挡,可他没想到就算墨熄的灵核已经崩溃到这个程度了,暴怒之下却仍有这样的余威。只听得“砰”地一声,破空游出的率然蛇鞭猛地击破了他造出的结界,爆溅着猩红光芒的鞭子当空狠抽,继而化作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剑抵在了君上咽喉。

    君上脸色瞬变:“羲和君,你若对孤下手,是会灰飞烟灭死无全尸的!”

    墨熄眼底弥漫的都是血色,他提剑上前,森森然咬牙道:“用不着你提醒。”

    “君上,你当时明明已经知道真相如何,你明明已经拿定了主意不会去动顾茫的残部——却还要在我这里再求一次心安。”

    “羲和君……”

    “同一个筹码用两次,一次捆他出生入死。一次绑我永不能叛。一石二鸟,君上不愧是君上,好权谋!”

    “……”君上将头扭了开去,“孤当时根本不能和你解释。……你自己回想回想,孤是否曾一直回避于你?可你在孤的宫殿前跪了三天三夜……”

    他霍然又转过脸来,剑光映在那张脸上,竟显出几分狰狞。

    “三天三夜!孤还能说什么?要你滚回去?打死也不见你?请你替孤想想吧羲和君!满朝文武几千双眼睛盯着孤呢!如果孤告知你真相,你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自己心里没个谱吗?你能眼睁睁看着你那位好师兄去燎国受那么多年罪,受那么多年辱?!你根本做不到!”

    君上说到这里,眼睛因为激怒和不甘而布爬满了血丝,他瞪着墨熄,颤抖道:“你做的那些事情,何尝不是在逼着孤?——你以为孤愿意那么做吗!!你以为孤真能问心无愧高枕无忧吗?!”

    墨熄怒道:“君上若问心有愧,为何今日还能做出这样残忍之举?”

    “可孤有什么选择?”君上喘息着,眼睛通通红地瞪着他,他反手指着自己的坐席,对墨熄道,“你要不要坐上来看一看?有多少事情孤根本身不由己,你不在这个位置上,魑魅魍魉你都看不清!”

    “……”

    “你以为孤不想还他一个清白吗?你以为孤不想看到孤的战神重新披甲上阵征战沙场,你以为孤不愿意拉着他的手告诉整个重华,告诉他们,他们的信仰从来不曾破灭,他们的顾帅仍是他们的顾帅,一颗丹心始终没有变过,你以为孤不想吗?!”君上咬断了最后一个字,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我实话告诉你……”

    “日日夜夜,我做梦都想有这么一天……”

    君上蓦地转过头,忍着一国之主不该有的激动,将脸侧到一边。他的情绪缓下来了,终于不再自称我。

    “但孤做不到。”

    “重华老士族的根系尚未动摇,奴籍修士的境况虽有改善但依旧不好,燎国依然时时刻刻危及我国边邦,对于他们的黑魔咒,重华仍是闻之色变,知之甚少——你让孤怎么还给顾帅一个清名?”

    “……”

    “是在这个时候昭告天下,顾茫其实是孤打入燎国的暗探?”

    “还是在这时候对顾茫不加解释,宽仁以待?”

    君上有些哀戚又有些荒谬地惨笑起来,“羲和君,你清醒一点。顾茫手上沾着的血太多了,后者已是绝无可能。而照着前者做的后果会是什么,你冷静下来想一想就能想到。是,他的污名是会被洗清了,可然后呢。”

    “燎国会知道顾茫曾经窃取他们的法术机密传于重华,因此严加设防。老士族会猜到孤当年与顾帅做的交易,而后人心动荡。内忧外患一举交织,顾卿这五年潜伏,三载受辱……所承受的一切痛苦,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君上停顿片刻,眸光熠动地转向墨熄,“这不是他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