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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徐赫离世后,洪母念在与阮母的交情,大力扶持,因而其中一段《万山晴岚图》落入洪家。

    其后,阮时意每每请求讨回,洪朗然皆以此求娶,可谓痴心又无赖。

    好在,即便洪朗然毫不掩饰他的朋友之谊、男女之爱、兄妹之情,阮时意永远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刻板,外人也没将二人相提并论。

    这一刻,洪朗然垂下眼眸,似在竭力阻挡情绪的宣泄,轻抚棺木,自言自语。

    “你说徐探微那短命鬼有什么了不起?出身将门,既不提枪上阵、杀敌卫国,又不建言献策、治国安民!枉我曾当他兄弟!他处心积虑抢了你,却只盯着那堆破画!

    “他给过你几年安生日子?连累你先守寡,后多病,现今连安度晚年的机会也剥夺!京城最灿烂的一朵花就这么插在牛粪上……当然,在你面前,换谁都是牛粪!可你偏要选最短命的那一坨!”

    闻言者无不汗颜。

    讥讽徐家先辈是”最短命的牛粪”,那徐家兄弟俩算啥?花与牛粪之子?

    “咳咳……”徐明礼尴尬地轻咳两声以示提醒。

    洪朗然骂骂咧咧,忽而眉峰一凛:“明初丫头没回,你们已着急大殓?这不作数!得重来!老夫要见最后一面!”

    “洪伯父!”徐明裕连忙劝阻,“望您念在两家情分上,给母亲足够的尊严,让她好生安息吧!”

    洪朗然素来冲动,听他这么一说,亦觉无缘无故滋扰亡灵太过不敬,改口道:“小阮,今生错过了,你晚些投胎,等等我,来世!来世我一定守住你!”

    阮时意气得七窍生烟。

    嘴巴欠抽的老疯子!跑到灵前吼这不三不四的话!将她一世清名毁了大半!

    也罢,清者自清,懂她的人自然会懂。

    事实上,约莫二十年前,徐家兄妹曾怂恿她改嫁。

    巧上加巧的是,包括洪朗然在内,提亲对象无一不遭受意外,如堕马骨折、身患疟疾、家中失火等。

    外界一致认定,探微先生舍不得发妻,亡魂从中作祟。

    阮时意不信无稽之谈,但本就微弱的再嫁之念,慢慢打消……

    她将洪朗然的深情痴狂、念念不忘,归咎于“得不到”。

    想当年,徐赫何尝不是爱她入骨、巴不得捧在心尖上细细护着?婚后第三年起照样一反常态,潜心作画,将诸事搁置一旁。

    阮时意疑心自己生完孩子,魅力不再,一度抛却颜面,对他做过异常出格之事。

    徐赫为之癫狂,放纵一夜,又故态复萌,关起门没日没夜临摹。

    回首往事,阮时意暗笑自己傻。

    她何以为此迁怒,放弃绘画?干嘛不凭实力跟他一争高下?

    若她坚持至今,没准儿……她已成为当世大名家,谁还记得她那悬崖底下的夫婿?

    如世人所议论,她此生为亡夫的名誉、子女的前途、儿孙的成长cao碎了心。

    静下心细想,岁月蹉跎,人心易变,就算徐赫不曾为爱好豁出全部乃至性命,亦未必爱她到老。

    而她,也未必能容忍他变本加厉的执着与肆意。

    当爱意被时间消磨,生死两茫虽薄凉,却不失为一种成全。

    念及此处,阮时意重负渐释,转身踏入庆和二十二年的溶溶春色中。

    只因她头也不回,是以没看见洪朗然从堂中负气而出,当即停步,呆望她渐行渐远的所在。

    骤风过处,梨花雨纷纷扬扬,衬得白衣佳人如同误入凡尘的仙子。

    良久,他怅然叹道:“定是思念所致……竟觉那背影,像极了年轻时的她!”

    第3章

    纷飞柳絮叠着飘扬落樱,稍稍淡去徐府门外的凛然萧飒之气,却无法缓解平氏的怒火和忿然。

    “太夫人驾鹤西去,徐家要翻天了?我已按照约定,亲自送还探微先生之作,竟有阿猫阿狗拦路,要求我当场展卷开验?”

    她昂然立于阶前,缎袍袖内双拳紧握,似在极力忍耐亲手打人的冲动,凤眸一瞬不移紧盯半丈外的素衣少女。

    少女平静与之对视,体态娴雅,楚腰纤纤,潋滟容光,心神可悟而言语不足以形容,正是阮时意。

    恰逢长媳周氏闻声出迎,对上阮时意尽在不言中的眼神,转而向平氏一笑。

    “安定伯夫人怕是眼花,府门前何来猫狗?这位是太夫人生前助养的姑娘,随她老人家姓阮。”

    “不曾听说过!”平氏扬眉,“再说,区区养女,凭什么挡客人的道?”

    阮时意不愠不怒,淡淡发声:“夫人误会了,《万山晴岚图》为探微先生历时三载、呕心沥血所作,已有三十余年未露人前,因此,徐家人恭迎时加倍谨慎,还请谅解。”

    平氏分明从她分毫不让的言辞中捕捉高傲之态,正欲发作,却听她续道:“当面核对,实则是对夫人的尊重和保护。万一出了纰漏,再相互推卸责任,岂不更伤和气?”

    自听闻平氏的不当言论,阮时意已下决心力保徐赫画作,自是寸步不让。

    执意在府外检验,一防平氏以赝品搪塞,二防画卷保管不当而引来争议。

    若不在众人前分个是非黑白,过后必定死无对证。

    阮时意获圣上亲封诰命,又是备受尊敬的长者,哪怕面目青葱,湛湛风华亦涓滴不减。

    相比之下,平氏的趾高气昂、咄咄逼人,反倒显得虚张声势。

    聚在街上的路人、摊贩、闻风而来的文人墨客、丹青妙手越来越多,免不了七嘴八舌议论。

    “虽说这做法不太客气,但也无可厚非啊!毕竟是探微先生名作!一尺千金也难求!”

    “他老人家笔力老到,简淡深厚,山水气韵雄秀苍茫百年不遇,教人玩索不尽、抽绎无穷,上得圣上追捧,下受后辈趋躅,自当慎重对待。”

    “就是!听说此前吏部齐尚书家收藏的探微先生真迹,挂在厅堂上十几年,被人偷偷掉了包还不知!进府前看个真切,合情合理呀!”

    “那位夫人不愿配合,该不会……心中有鬼吧?”

    众议纷纭,平氏阴沉沉的脸越发难看,“劳阮姑娘的慧眼,好好辨别我手中的晴岚图究竟是真是假。”

    惊叹声中,《万山晴岚图》由安定伯府和徐家仆役各执一段,徐徐展开。

    此段所绘为云雾渐浓的明山秀水,用墨淡雅,峰、泉、树、石疏密得当,富于变化,构思精妙绝伦。

    雾气缭绕的留白处,题有阮时意祖父的几句诗——山暖晴岚景致佳,湖平风静草吐芽。桥头半树红梅落,陌上新杏未著花。

    好些年未见祖父苍劲有力的笔迹,阮时意眼眶湿润,蓦地记起一事。

    当时祖父题字时,好像吩咐了什么?似乎与此画相关,类似……让他们夫妻四十年后必须做某件事?

    因那会儿孪生儿子轮番哭闹,她抱着孩子在哄,压根儿没听清。

    只记得徐赫如朗月清风的容颜,仿佛涌现一层凝重暗云。

    后来濒临绝境,阮时意早把此事抛诸脑后。

    若真藏了秘密,知情者逝世多年,大概已无处探寻。

    觉察到那双水眸隐隐酝酿狐惑与不安,平氏嘴角微歪,挑起嘲弄笑意——小丫头自恃有人撑腰便装腔作势,能看出什么门道?

    两名画师壮着胆子靠近,细观半晌,皱眉道:“这画……不对啊!”

    平氏大怒:“少瞎说八道!”

    一名画师虚指某处:“山石的勾和皴,用笔顿挫转折,确是探微先生亲笔,可这浓墨点苔,过于飘逸洒脱,倒有些醒目了……”

    阮时意抿唇轻笑:“此为太夫人开玩笑时顺手所添加,为呼应第三段墨色变化最大之处,且看此处,画笔突转之风始于皴染陡坡和浓墨细笔勾画水波。”

    “姑娘竟有幸欣赏《万山晴岚图》的其余部分?那是多少年修得的福气啊!”二人目露钦羡,异口同声。

    阮时意笑而不语,细细鉴别完毕,方对周氏略一颔首。

    平氏冷笑:“姑娘挑不出毛病?”

    阮时意不屑与她废话,回头朝于娴使了个颜色,又向周氏点了点头。

    于娴捧出一个墨色锦盒,内里装有一对十两的金锭。

    周氏语气平和:“辛苦安定伯夫人走这一趟,小小心意,就当谢过……平家人保管画作数十年之功。”

    此举显然含带驱逐意味,平氏惊怒交集,嘴唇翕动,勉强挤出一句:“你们!欺人太甚!”

    她年少时曾渴望嫁入徐家,奈何徐明礼早有婚约,徐明裕生意血本无归,正计划走南闯北……她等不起,也赌不起。

    横了心带上一截晴岚图嫁入伯府,夫家惊喜万分,待她加倍看重。

    蒙混至今整整十九年,徐家人拿着铁证要求她交还,比生生剜去她的心头rou还难熬。

    她原本还打着如意算盘,倘如事情顺利,或许可向徐家“另借”探微先生其他小画作,未料徐家一而再再而三不给她好看,更以金钱打发的手段逼她离开。

    见她怒不可遏,阮时意淡然道:“夫人何必动怒?敝府丧事未了,不便相邀入内奉茶,免得夫人……沾‘晦气’。”

    “晦气”二字说得一字一顿,教平氏面如死灰。

    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昨日那番言辞被听了去!

    可她如何甘心被一小姑娘嘲讽,转目睨向周氏,“徐夫人,贵府小辈没大没小、没规没矩,传出去不怕人笑话?”

    周氏尚未作答,徐明礼的清朗之音从二门后飘然而至。

    “只怕……徐家规矩,轮不到安定伯夫人来立!”

    余人立时转向其所在,却见徐家兄弟一同行出,粗糙苴麻孝服丝毫未削弱清贵气派。

    二人径直走到阮时意身边,确认她未受辱,脸色略微缓和。

    如此明显的袒护,平氏眼再瞎也瞧得出来。

    以徐明礼的根基,起复后依然是无可动摇的朝廷柱石,兼之徐明裕富赡充牣,徐明初为邻国王后,恩宠无限……

    为出一口气而得罪徐家?她还没到愚不可及之地。

    当下,她收敛跋扈状,朝徐家兄弟盈盈福身,强颜欢笑:“承蒙太夫人关怀照拂,深受探微先生佳作熏陶,岂敢再收‘谢礼’?不打扰诸位了。”

    维系表面和谐,她仓促告辞,上轿前回头觑望,只见那少女由徐家兄弟护着进院,垂眸间潜藏超乎年龄的淡泊与释然。

    平氏心底腾升出异样感,悄声对心腹丫鬟道:“派人打听一下,那盛气凌人的小妮子……究竟是何来头。”

    *****

    “徐太夫人”下葬当天,子孙依礼守制,居于半山垩室内,晓苫枕砖,自种自食。

    阮时意领着于娴,以及徐明裕为她精挑细选的仆侍,不动声色迁居城东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