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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白山药是小厨房里常备的食材,平日里谢毓会拿它做些果酱山药泥、山药粥之类的淡口点心,熟门熟路地从竹筐里捞到了几根。

    洗净的山药切成两指长的小段,用刀削去外皮。

    山药的皮不能和手接触太久,不然会过敏发痒,这种白山药又细又长,谢毓便只能用两只手指捏着,几乎是贴着指甲把皮削了下去,长长的一条直接落到了泔水桶里。

    去了皮的山药白嫩透明,水灵灵的,很是新鲜。虽说现在不是产山药的季节,但宫里头的东西,都是让专门的农人在行宫的棚子里一年四季架了炭火,精心呵护着种了来,或是直接在南边暖和的地方种,贵人一声令下,千里加急送了来。谢毓以前还没见过此等富贵,还会偶尔奇怪某些生鲜怎么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在小厨房里,现在已是见怪不怪。

    四味药材本就是干的,不用多加处理,山药则是要在烈日底下晒干了才能取用。

    毕竟已经是深秋,就算今天日头不错,太阳的热度也断不能和夏季毒辣的阳光比,山药说是“晒干”,还不如说是要让寒风将其中的水分吹干。

    这自然要花上许多时间,谢毓也不急,在小厨房门口拖了两张板凳,拿了张宣州产的纸张,咬着毛笔尾部的那一块木材,在上面涂涂画画。

    她是在想那“糕”的形状。

    最简单的自然是蒸好了切成四四方方的样子,但那是在不好看,别说送人,她这个做的都没几分兴致。

    好不容易给友人研究个新玩意,自然是要给最好的,如若不是糕松松软软,是在做不出什么复杂的造型,说不定她还会像从前学糖人和糖画的时候一样,想尽办法做只花里胡哨的鸾鸟或是莲花出来。

    谢毓打小就喜欢躲着她爹专门给她请的女先生,不愿好好用功念书,也不愿学《女戒》和琴棋书画,正常小姐会的东西她都只能装个样子,因而画画的技术实在说不上好,随手涂鸦了几笔,纸上留下了或浅或深的几道痕迹,怕是连她自己都看不出来画了些什么。

    谢毓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要投其所好,干脆直接扭头问道:“白芷,你喜欢什么形状的点心?”

    白芷没想到谢毓还真是给她“私人订制”,一时也犯了选择困难症,道:“也没什么特别的......点心这东西,不是吃着好吃就好了么,谁管他什么形状呀?”

    谢毓一听,却是不乐意,较真地问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若是给你一碗黑漆漆的芝麻糊和一碗透亮的金丝燕窝粥,你会选哪个?”

    “芝麻糊。”白芷听出了她的意思,却还是抬杠道,“我这种丫鬟哪里品得出燕窝的金贵,还不如芝麻糊来得熟悉香甜。”

    谢毓哭笑不得,正想和她再隔空怼几句,脑子却忽然转了个弯,一片豁然开朗。

    的确,白芷不比太子爷那般贵胥,是小家小户里出来的,做得花里胡哨,可能还不如一个熟悉亲近的形状来的讨人喜欢。

    民间糖是稀罕物,一般只有富庶人家才吃得着,白芷先前说她家中条件不好,想来是不可能经常吃甜味点心的,怕是要逢年过节才能打打牙祭。

    一年到头的大节也就那几个,跟“甜”扯得上关系的,恐怕只有元宵的芝麻汤圆和中秋的豆沙月饼了。

    谢毓打定了主意,愁眉展开,一时间神采奕奕的,白芷出来打水,见她笑得跟天上掉了金子似的,凑上前去一看,却见她面前的纸上涂了个歪七扭八的圆,下面还加了两条竖杠,稍远一点的地方,大概是墨水不大够了,所以重蘸了一些,涂了一道半弯不弯、浓墨重彩的弧线。

    白芷“哟”了一声,瞪圆了眼睛,拎起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迟疑地说道:“你准备给我摊个大饼?好歹前两天我也从沈奉仪那救你于水火之中,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忘恩负义,我算是看错你了。”

    谢毓啐了一口,从她手中夺回了那张纸,揉成了一团,往泔水桶里一丢,说道:“谁给你摊饼呢?那分明是个月饼的形状,你自己看不懂人家的大作,还在这瞎冤枉人。”

    白芷心道,那你有本事别毁尸灭迹呀,口上还是给谢毓留了两分面子,说道:“行行行,谢先生,麻烦您别在这不务正业了,该做点心就赶紧去,做完了还得往太子爷那送一份呢!”

    谢毓摸了摸山药,满意地感觉到表面那种滑腻腻的感觉已经基本没有了,于是将晒山药的竹筛整个儿拿了起来,摇摇晃晃的往小厨房里去。

    谢毓虽说不高,但身形窈窕,该有rou的地方有rou,该瘦的地方瘦,平时走路的时候向来中气十足、步伐稳当,还不怎么明显,现在这么一步一摇地,倒是显出几分小家碧玉的雅态来。

    白芷心道,自古文人都说江南出美人,还为之作了无数诗词,现在见来,果然不假。

    “美人”却不知自己好友在想些什么,把砧板拿出来,将晾干的山药切成了滚刀块,然后和其他药材一起,放到了石臼中,双手上下握着石杵,慢慢地捣。

    五味食材都是纯白色的,在石臼里慢慢地被碾碎,先是成了大小不一的碎块,然后成了细腻的粉末。

    谢毓用食指沾了一点,轻轻一捻,感受到入手细腻,轻轻一抖,药粉便四散飞出,不见一丝结块落下。

    “五□□”便做好了。

    谢毓是个起名废,小时候家里养了只黄狗,便直接被她叫作阿黄,一直叫到它寿终正寝,现在让她给糕点取名,自然也很是犯难,干脆取了药材中的白字,谓之“五白”。

    谢毓又重新沾了一些粉,放到舌尖尝了尝,这几样药材味道都比较清甜可口,不会冲淡了对方的味道,反倒是相辅相成,互相配合融洽,让彼此更上一层楼。

    只是......似乎还缺了点甜味。

    谢毓原不准备放糖,怕掩盖了这几样材料本身的味道,反倒是得不偿失。只是白芷更偏爱口味浓厚一些的点心,这般做法确实不错,但太过清淡,怕是不会很合白芷的口味。

    既然是为白芷专门做的点心,自然要一切都按照她的喜好来。

    谢毓想了一会,从柜子里取了几粒白冰糖,磨成了亮晶晶的碎末,和粉混在了一起。

    白冰糖味清甜,且也有去火的效用,和这份糕点的功效不谋而合。

    谢毓从前做的点心都是做熟了的,不知经手了多少次,用手一捻就知道用量,但是这次的点心没有食谱,都是靠她自己的经验,她不敢大胆下料子,于是问赵师傅要了杆秤,小心翼翼地量了四两雪白精细的糯米粉。

    取个木盆,把粉倒入,一点点加水,一边加水一边和面,用力揉成干硬的团,然后在撒了五□□的砧板上揉成长条,切成大小相等的段儿。

    好厨子的手,就像是一杆秤,虽说精确不到每一钱,但掂量掂量,总归是差不离的。

    面团揉成球,用湿布盖了,醒发两刻钟不到。

    因是第一次做这东西,谢毓也不敢像往常一样做甩手掌柜,把院子外面那小板凳搬了进来,跟看个刚出生的娃娃似的,小心翼翼地看着那盆东西。

    白芷干完了手中的活,央赵师傅给她炒了把瓜子,用手帕裹着等凉了,磕上几颗,满口留香。

    她往谢毓手里塞了一半,偷偷掀开湿布看了一眼,见只是白白的一个个球,眼底便带了一丝失望,嘟着嘴道:“这其貌不扬的,是什么东西呀?”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什么用,这叫深藏不露。”谢毓拍开了她的手,轻轻地戳了一下离她最近的那个面团,满意地感觉到手下的触感已经变得柔软,面团没一开始那么“死”了,便将湿布掀开来,往上面又洋洋洒洒的拍了一层五□□。

    做月饼的模子在橱柜深处,因为有其他差不多形状的点心也能用到,所以没收起来,只是长久不用,上面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谢毓用清水冲洗了,拿细纱布擦干,然后往上面仔仔细细地抹了一层干粉,确保不会把面团黏在上面,才将面团球一个个放入。

    手掌用力地一压,再一捻,那面团便恰好契合了模子的形状,不深不浅,若是将模子举起来与视线齐平,便能发现,全然看不到一丝白线。

    木制的模子翻过来,往案台上一拍,木头很硬,和石头灶台一相触,发出一声脆响,定好形的五白糕便这么被“拍”了出来。

    接下来都是一样的步骤,手腕轻轻扬起,轻轻拍下,五白糕往旁边一堆,圆圆的一块块,顶上突出来兰草的纹路,好在是宫中的东西,生得都雅致,不然换了民间那些明晃晃地把“豆沙”“鸭蛋”刻在上面的模子,谢毓怕是还得自己专门去请木匠做一套才能好。

    谢毓寻思着做多了浪费,这东西又只合适女子用,这儿数来数去雌性生物就只有两个,便凑了个吉祥数字,八个放上蒸锅。

    蒸糕点要冷水下锅子,否则guntang的蒸汽一冲,外面瞬间熟了七八成,像是一层膜似的包着,里面便容易夹生。

    白芷吃完了瓜子,正在外面劈柴——谢毓有点看不过去,趁着她放下一看就很是沉重的斧头,抬手擦汗的间隙,问道:“怎么上头也不派个粗使太监过来,这厨房里不知道多少杂货要做,挑水打柴都往你个姑娘头上压,内务府的那群家伙也真是干得出来。”

    白芷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嘘”了一声,做贼似的说道:“这份差事还是我当初打点了一圈才换来的,你是不知道这些,东宫算是这整个宫城最好的去处了,我人又粗,干不来那些细致活,没法伺候主子,可不想要人来抢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活儿干。”

    谢毓脸上的表情一时有点复杂,但她也没说什么,顶多是感叹了一句人各有命,跳过了这个话题,说道:“先把活计放一放吧,点心要出锅了,趁热吃一块儿。”

    白芷见状也不管什么柴不柴的了,屁颠颠地跟着谢毓回去,看着她用湿抹布垫着手,掀起了蒸锅的盖子。

    乳白色的雾气中,洁白的糕点若隐若现,似乎与那糕点融化在了一起般,让人看不真切。

    五白糕蒸熟前还是貌不惊人的样子,此时却是变得晶莹剔透,光洁可人,像是二八少女的脸颊般吹弹可破,又像是最上等的牛乳般丝滑浓稠。

    白芷正想上去夹一块,却被谢毓挡住了。

    她不解地看向谢毓。

    谢毓一脸认真地道:“好的厨子不会给食客呈上不完美的菜品。”

    白芷哑然。谢毓的神情少有的严肃,像是试毒一样,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分开一块糕,夹了半块,轻轻吹凉了,放入口中。

    五种材料的清甜和糯米粉的软糯结合得很不错,一口咬下去,融化了的冰糖滞留在舌尖,甜丝丝的,口感弹牙劲道,却又不会沾在大牙上,咀嚼几下,便化成了软乎乎的一团。

    乍一尝是不错,但谢毓却莫名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她微微蹙眉,又尝了一小口。

    确实是少了点,没有那“一点”味道,就像是画龙不点睛,好虽好,却不灵动,全无神采。

    “白芷。”她用牙轻轻咬着自己食指的第二个关节,指挥她道,“把橱柜里所有甜味的调味料都拿出来,各种糖也都取一些,拿小碟子装了。”

    “你这是要干什么?”

    白芷发现,谢毓碰到这些事的时候,看似为其所扰,实质眼睛总是亮闪闪的,高兴劲儿不顾主人的意愿,擅自从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中透了出来。

    谢毓已经捞了瓶离她最近的槐花蜜,用干净筷子沾了一点,边舔边说道:“我要学神农氏尝百草。”

    作者有话要说:  五白糕是真实存在的。蠢作者还没有牛皮到能自己编点心的程度x

    今天日了四千。

    谢谢你们一直看到这一章。

    鞠躬。

    第12章 五白糕(三)

    白芷心中暗想谢毓这是什么破比喻,手上功夫却是一点都不慢。

    平日里她们都“橱柜”“橱柜”地叫,其实那面桐木打的柜子占了一整面墙,里面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有,从炊具到各种调味品,连风干了的牛rou都有几大块。

    白芷将半个身子都探进去,收拾了半天,捧出来了瓶瓶罐罐的一大堆。

    “玫瑰露、桂花糖、蜂蜜,蜂王浆、饴糖、蔗糖……”白芷的手指自左而右地点了点,按照谢毓的吩咐,整整齐齐地摆在了她面前。

    白芷:“能找得到的都在这儿了。”

    谢毓已经就着灶台上有的几种常用的糖把糕分吃掉了半块,却还是秀美微蹙,见白芷这边弄好了,便又用筷子沾着,一样样试了过去。

    玫瑰露和桂花糖味儿太重,蜂蜜太稠,饴糖和蔗糖又不能直接撒在上面,会影响糕点的样子。

    谢毓举棋不定地把玩着红糖的罐子,思前想后,还是准备自己熬一点糖浆出来。

    砂锅加之前泡茶剩下来的新鲜雨水,等水稍微有些温热之后,加三大勺白醋。白糖和冰糖各放一半,用两支银筷子轻轻搅拌。

    若是生手来做一步,很容易把筷子上沾到的糖水落回去,使得糖在锅里重新结晶起砂,但对于谢毓这种熬过不知道多少锅糖的人来说,搅拌不仅不会损失糖浆的透明程度,还会让其更均匀地接触到火,使得糖浆受热均匀,颜色不至于太深。

    糖浆用文火慢慢熬上一刻钟,等它变得粘稠,开始冒均匀的小泡泡时用,筷子快速地捞起一点点,等不烫口了,轻轻地舔上一添。谢毓的舌头就是最好的判断标准,她品了品,觉得还有点不够甜,且有一点稀,便又煮了半柱香的时间。

    熬好的糖浆是浅浅的黄色,盛在浅色的碗里,浓稠而透明,像是蜂蜜一般散发着扑鼻的香气,却没有蜂蜜那般刺激,很适合陪着清淡的五白糕一起食用。

    五白糕和糖浆的颜色都很浅,谢毓怕显得单调,想了想,便从一边的干花堆中拿出了几朵干玫瑰。

    干玫瑰放在碗底,浇上guntang的热水。紫红色的花朵在白瓷碗中慢慢绽放,花瓣变成了鲜艳的大红色。

    谢毓把玫瑰夹出,将花瓣一片一片地完整扯下,用纱布轻轻压干水分,雪白的纱布上留下了粉红的点点水渍,煞是好看。

    她把手也擦干了,睁大了眼睛,举着花瓣,仔仔细细地顺着经脉,将花瓣撕成四分之一个小指甲盖大小的碎片,然后全都放进糖浆中,再浇上一勺桂花糖,用木勺子缓缓搅匀,免得出现大气泡影响了糖浆的透明度。

    糖浆中,红黄二色花瓣星星点点,顺着谢毓手持的勺子,缓缓地流到了雪白的糕点上,在青釉盆子上留下了晶莹的几滴。

    白芷趴在一边,早已等得望眼欲穿,见谢毓好不容易拍了拍手,露出了“大功告成”的得意笑容,迫不及待地问道:“好了么?”

    “好了。”谢毓将剩下的几盘也装上了,才用热水洗净了指尖粘到的糖浆,“专门为你做的‘五白糕’,尝尝看吧。”

    糕很好看。雪白圆润的糕体上,晶莹的糖浆光灿灿的,里面的两种花瓣似乎还在缓缓流动,仿佛清可见底的河流底部,散了一把金子和半框红宝石。

    白芷拿了个勺子,从侧面轻轻挖了一块,沾了点糖浆,放入嘴中。

    “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