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然后她就被捧起,听到一个声音珍而重之地问道:“罗薇塔——我能叫你罗薇塔吗?” …… 厄运之母被带出了死法之涧,带到了无尽之海边,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放了我,”她说,“这不过是一场失败的婚姻——用你的话来说。” 哀叹之主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请求,而是反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当初的誓言吗?” ——以彼此的鲜血为誓,成为彼此唯一的伴侣,分享彼此的一切,不离不弃,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她记得的,当然记得。 却唯独不记得当初是用何种的心情,答应这样的誓言。 太遥远了,也太清淡了。 当时的好奇与那一点点冲动,实在不足以维持到地久天长。 于是誓言变成了诅咒,变成了负担。 “如果你想走,可以,但是请把你从我这里拿走的一切都还回来吧。” 他这样告诉她。 一瞬间的茫然过去之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想要逃跑,却被他牢牢制住。 不,不可以,她想。 那个石板,那个石板——如果没有了它,她再也无法同那位大人有任何联系。 “你以为我要的是候选者的证明?”他笑了,“你真傻,罗薇塔,你真傻。” 第65章 尾声 那样温柔而又亲昵的语气,就像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是他一贯的语气。 然而这熟悉的感觉却让厄运之母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啊, 当然那块石板, 我也是会要回来的。” 仿佛为了验证她的预感, 哀叹之主的另外一只头非常及时地补上了一句,充满恶意地。 “……” “虽然我想要的根本不是那块石板——其实如果你想要,我甚至可以双手奉上。罗薇塔啊罗薇塔, 我给你的最宝贵的东西, 根本不是那个什么无聊的候选者证明……” “……” “来, 罗薇塔,把我分享给你的血rou, 交出来吧, 所有的——你看, 我不在的时候, 你把你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海兽一脚踩上了那座rou山一样的东西,慢条斯理地将丑陋的部分一点一点撕离,动作温柔得像是轻抚对方的秀发。 在惊天动地的哀嚎中, 大地不停地颤抖。 浅海边的虫豸纷纷逃出寄居之所, 满地乱窜。一时之间海滩上仿佛涌起了一浪又一浪油黑色的暗潮,窸窸窣窣地朝着灰血之森直奔而去。 于是当林一行从哀叹泥沼来到灰血森林边缘的海岸时, 扑面而来的便是如有实质的腥味——血的气息混着海边潮湿的咸味,带着某种让人喉咙发紧的气味, 甚至盖过了厄运之母原先身上可怕的恶臭。 “噗……噗叽大人……” 鱼人有些不安地望向身旁沉默的灰血之主。 他并不畏惧战斗与鲜血, 但却从未见过这般场景——其中所蕴含的暴虐气息, 很容易让生物本能地心生警惕。 鱼人趋害避利的本能让他想要赶紧离开这个恶臭的、恶心的现场, 带着他的勇士们远远地遁入密林深处。 ——可是噗叽大人没有走。 从哀叹泥沼里爬出来的深渊之主褪去了先前法力游龙的外形,换上了更加适合丛林中行动的鱼人战士的模样。 来到森林边缘之后,灰血之主就这样一直在一旁看着,既不离开,也不上去。 和普通鱼人无二的眼珠子一直落在前方,不曾移开一瞬,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像是根本感受不到前方的恶臭,它似乎对面前这深渊生物看了也容易感到不适的场景无动于衷。 可这样没有反应的反应,却恰恰让乌拉拉多少安定下来一些。 “再等等。”回答乌拉拉的是巫妖哈尔,“应该快了。” 他的声音中既没有惶恐,也没有不安,仿佛一切只是司空寻常。 ——不能输给咕嘟。 鱼人想。 哪怕知道巫妖其实非常习惯这样的场景——甚至善于制造这样的景象,它也不想在这个潜在的竞争者面前露出一丝一毫地胆怯。 再看一旁刚刚醒过来的、面容丑陋的梦魇,虽然面色不善,但除了偶尔嘀咕几句“真恶心”之外,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就这样,看了一圈的鱼人从同伴的反应中汲取到了无限的安慰,终于多少安定了下来。 不过确实同巫妖估计的一样,没过多久,前方就彻底安静下来。 哀叹之主似乎已经完成了他的拆解工作,一只头在一堆rou片中翻来找去,不知道在找什么,另一只头则转向了他们的位置,微微晃了晃,像是颔首致敬。 也就是这个时候,林终于有了动作。 新任不久的灰血之主走出了森林,径直朝着那只噩梦般的海兽走了过去。她并没有刻意地避开脚下落了满地的rou块,只是视若无物地踩上,任凭四溅的汁液沾上身体。 而那些汁液显然并非全然无害,落在她的身上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 然而当事人没有任何反应,前方的哀叹之主也没有什么表示——它只是看着灰血之主沉默地、面无表情地接近他。 而当二者终于面对面站定之时,灰血之主脚间的蹼已经差不多完全腐蚀,身上坑坑洼洼的,除了没有血,看起来就像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士。 “欢迎,欢迎,灰血之主。”哀叹之主停下了另一只脑袋翻找的动作,“感谢您的耐心等候。” 林仰脸:“我不喜欢被俯视的感觉。” “很抱歉只能在这样的地方、用这样的方式与您正式相见。” 利维坦垂下了两只硕大的脑袋,垂落到她的面前,四只微微泛着红光的眼珠直视着他,声音诚恳而又温和。 “我也不喜欢过度的客套——让我们直接一点吧,利维坦,现在是你履行约定的时候了。” 她仰着头,声音中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恼怒,如同只是提醒利维坦一件简单的事实。 “你说的很对,”利维坦晃了晃脑袋,“不过我很好奇,您一个人过来的时候不害怕吗?” 说话间,他抬起另一只脑袋,微微泛红的黑眼珠咕噜一转,盯着灰血之主,仿佛带着十分血腥的威胁,“比如假如我想赖账,只要这一口下去,你就可以和你的灰血森林说再见了?” “哦?”鱼人形态的灰血之主抬起了手,朝着哀叹之主张开,“你可以过来试试。” 话音未落,举起的手臂骤然迸成一蓬巨大的枝条,凭空炸散开来,迅速交织成鲜红色的、带着棘刺的网,悬于哀叹之主面前,罩住了他那只出言不逊的头颅“别动,”她说,“我这一巴掌下去,你可能会死。” “真是……无与伦比的美丽的姿态。”那只脑袋往后移了移,“也许您可以考虑用这样的姿态,坐下来和我聊聊?” 灰血之主抬起了另一只手。 “啊,开个玩笑而已。”利维坦的另一脑袋一同往后移了移, “面对一个伤员,您并不需要这么紧张。” “呵。” “那么……现在请允许我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吧……吾乃利维坦·贝希摩斯,哀叹泥沼的守护者,非常感谢您在我的生命最为绝望的时刻提供那样无私的帮助。” “作为对您慷慨援助的回报,请务必收下我献给您的礼物。” 说完,他叼出一块明显颜色浅淡许多、却同样血淋淋的rou块,放到林的面前。 这差不多有两个鱼人大小的、血丝满布的rou块在地上微微地抖动着,好像随时还可能活过来一样。 “这是我血rou中的精华,亦是我力量来源的一部分。曾经我把它送给了我的前妻,如今我依照约定取回,敬献于您——啊,虽然看着不太像,但它确实曾经属于我,只是现在因为融合了我前妻的部分力量,所以看着不那么纯净,但请放心,我已经尽可能将那些无用的杂质剔除——它非常珍贵,无论您是自用还是食用——都会有很大的裨益。” 林没有动。 在来之前,哈尔特地给她简单说了一下领主之间示好的礼仪,并表示如果真的要收服哀叹之主,那么欣然收下这样的献礼是必不可少的步骤。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但是真正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望着面前血淋淋的、来源明确、仿佛活着一样的rou块,她沉默了。 “您怎么了?”哀叹之主仿佛没有预料到林的沉默——其中一只头颅疑惑地睁大了泛红的双眼,而另一只则明显地暗沉了下去。不能算是敌意,但疑惑和警惕之意却是显而易见。 林没说话,而是收回了那只如荆棘交织的手,伸向哀叹之主敬献的礼物。 鲜红色的“手”抓起了血淋淋的rou块,看着既诡异,又和谐——没有任何不妥当的地方。 她又抬起另一只手,那只手骨节粗大,只有四跟趾爪,靠着蹼相连——然而却意外的顺眼。 她用那只带蹼的手摸了摸心脏的位置,那里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无法确认是否有心脏的存在。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啊。 她想。 望着这两只明显不同——明显只有深渊魔物才会有的肢体,面对自己对灵魂与血rou那无法抗拒喜爱,她突然就升起了这样的疑惑:这个人——或者这个东西真的是她吗? 在这个世界里,她不断地吞噬,不断地变化,用魔物的形象去和魔物战斗——本以为不过是一场换装游戏而已,只要投入就可以了。 可真的是这样的吗? 曾经属于她的那个人类形象是如此的模糊,以至于她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甚至没有一次想起或梦见过。 ——就好像那个叫“林”的玩家从来不存在一般。 这一刻,她清晰地感到了一点猝不及防的无措,还有茫然。 就像是一个迷途的旅人站在昏夜与黎明之间,想要回顾来路,却蓦然发现,曾经的路早已湮没在了茫茫的、无法追寻的黑暗之中,而前方依旧是一片昏昧的未知,不可预料的未来。 也就是在这一刻,新晋的灰血之主终于意识到,自己心中那隐隐约约的抗拒究竟是什么。 这并非是对于血食的抗拒——她甚至可以清楚地闻到哀叹之主礼物的诱人味道,可以清晰地想见唇齿切下的顺滑感觉,以及那在口腔中弥散开来的醇香,如同乳酪一般。 这是某种源于“秩序”的抗拒——作为曾经来自于一个守序的世界的生物,她在目睹了最原始的杀戮还有最原始的血rou之后,无可避免生出了抗拒——对混乱与无序的抗拒。 而她正站在秩序与混乱的交界之上。 向前,便只有拥抱这混沌的世界;而回头,则是也许再也无法拥有的安宁……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