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方法简单老套,但是总会有效,无非因为人是一种情绪化的动物,只要不是先天性情感缺失, 在被戳中痛点时,总会有所反应。即便是心理学专家, 就算再懂得心理世界的奥秘, 然而当轮到自己头上…… 医人者不能自医,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王继坤想着, 视线掠过颜谧写满嘲讽与不屑的脸。 恐怕配上这张双生子一模一样的脸,才是刺激生效的关键所在吧。 而何语的指责,显然更是火上浇油。 王继坤从来没在许瑾舟那张清俊儒雅的脸上, 看到过如此阴沉的表情, 仿佛下一秒就要一跃而起, 冲上前和何语厮打起来。 然而他只是全身紧绷着,捏紧了拳头,却终究没有行动。 他不动,何语唇角的嘲意反而更加扩大, “孬种!你还不如你jiejie,她虽然狠毒,但她起码敢为了自己的爱情争取,方式的对错姑且不论,她至少有孤注一掷的勇气。而你呢?幸亏你早早就退出了许家的争夺,不然就凭你……呵,我看反倒是裴玉珠,更像个许家人。” “够了。”许瑾舟刚才的失态爆发仿佛是错觉,此刻的他已然恢复了平静。只是这种平静不是以往那种令人如沐三月春风的平和,而是一种死水般的沉寂。 “你俩不必这样一唱一和,挺恶心的。”他笑笑,“说得好像你们有多高尚,多在乎宁宁似的。你们持续纠结不停地寻找真相,无非是为了能扫清障碍,重新在一起罢了——你们是不是还自以为很伟大?自以为姊妹情深?” 最后两句,是原话奉还何语方才的诘问。 他的反应等同于承认了与颜宁的关系,但依然没有吐口直接承认自己是杀了裴玉珠与樊倩倩的凶手。 这样的相互指责毫无意义。颜谧收起脸上的讥嘲,扯过椅子坐下,直视着许瑾舟,“何必呢?许瑾舟,你协助过警方办案,应该更明白世界上没有所谓的完美犯罪,只要发生过,就必然会留下痕迹。” “比如你和裴玉珠的关系,的确让我迷惑了很久,看似完全不搭界的两个人——一个是出身底层,白手起家的女企业家,一个是家世优越,博学低调的高校教授,虽然有d大这个交集,但是却看不出什么更深层的联系。直到你说了一句话——” 许瑾舟眉梢动了动,“一句话?” “是的,”颜谧点点头,“上回你来警局的时候,那天下着雨,你说,‘难得落水天在外面走一走,倒也别有一番意境’——把下雨天叫‘落水天’,是客家话的说法。” “当然,单独一个词语,也可能只是个人喜好。但是我想起之前曾听朋友提过,石雪枝是由你在帮助进行心理疏导。” 在参加a国大使的儿子举办的派对后被醉醺醺带走,接着被抛弃在深夜的大街上,又被人捡走囚禁,如果不是警方解救及时,险些便被转手卖掉……对于石雪枝这样年轻的女孩子来说,这样噩梦般的经历之后,免不了需要心理干预。 而作为d大学生,最便利最优秀的心理辅导资源,自然是d大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这样严重的危机事件,照例是由身为督导的许教授来亲自接待。 “朋友当时跟石雪枝聊了几句,告诉我小姑娘状态不错,对你更是赞不绝口,说你夸她的名字很可爱。” 颜谧看着许瑾舟,“这是很普通的博取咨询对象好感,降低对方心理防备的小技巧,但我感觉,这句评论似乎又不那么普通。” “所以那回之后,我抱着怀疑,联系了石雪枝,问她你的原话是怎么说的。她说,你说她的名字很可爱,很有夏天的气息。她觉得你八成是口误说错了,她的名字带一个‘雪’字,取自‘雪后疏香一两枝’,应该是冬天的气息才对。” “你为什么会觉得是夏天的气息呢?原因很简单,客家语里吃叫作‘食’,而‘雪枝’,是雪糕的意思。石雪枝,食雪枝——吃雪糕,的确很有夏天的气息。” “一次可能只是个人的用语喜好,可是两次使用带方言特征的词语,说明有很大可能,你有或者有过会说客家语的亲近之人,潜移默化中让你受到了影响。客家语的使用人数不算少,然而很不巧,许教授你身处校园,大家交流一般都不会使用方言,况且你和周围的人似乎都算不上亲近。” “但是又有一点很巧,裴玉珠的母亲籍贯梅州,是地道的客家人。” 许瑾舟不置可否。 王继坤侧目。就凭两个词,就能判定许瑾舟和裴玉珠是姐弟? “裴玉珠出身单亲家庭,父不详,她的母亲没有什么亲故,阿兹海默症进展到后期,不可能从她那里获知什么信息了。不过裴玉珠曾经在访谈中提过,她母亲以前在别人家里做帮佣,辗转过一些地方,很辛苦。” “另外还有一条线索在裴玉珠身上——或者说,在启明国际这个公司上。”颜谧道,“启明国际崛起的关键节点,在裴玉珠魄力十足地拿下了几个汽车品牌的代理权。可是,当时裴玉珠还很年轻,没有背景,财力也有限,之前报纸杂志的报道中,都将这一段归结为裴玉珠的能力。裴玉珠是一位能力出众的女性,这一点我不否认,然而对于如此重要的市场,品牌不可能去赌一个年轻人的能力——除非她有强有力的背书。” “当然我不是第一个这样想的人,先前也有过各种各样的流言猜测,只是没有人猜到许家,毕竟许家的兴宏实业与汽车业并不直接相关。我让语哥去查了当年那笔代理交易的协商,发现介绍人,为裴玉珠背书,促成合作的人,都和你父亲许成礼关系不错。” 搜查最困难的一环,在于缩小范围,确定方向,否则便是大海捞针,费时耗力也只是徒劳。然而如果方向得当,往往能事半功倍,发掘出普通情况下难以察觉的线索。 颜谧接着道,“不过在那之后,许家,或者说你父亲,就没有再插手过启明国际的经营,也没有从启明国际的发迹中获利。颇有股‘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意味——许成礼可不是什么大慈善家,为什么帮裴玉珠呢?” 她看了何语一眼,何语回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 她继续,“语哥既然能找到你儿时的幼儿园老师,那么再多费些功夫,也能找到许老爷子生前曾在他身边的人。那人证实,裴玉珠的母亲曾经是许家的佣人,中间消失过十来年的时间,后来在许老爷子的授意下,被重新雇佣回来,负责照顾许老爷子,和跟着祖父生活长大的你。有意思的是,那人对裴玉珠毫无印象,她似乎从来没有踏足过许家。” “私生女哪来的资格踏足许家?”许瑾舟嗤笑,“她也没有损失什么,那种冷血自私,眼中只有利益没有亲情的家人,没有也罢。不过裴玉珠居然能说服父亲出手帮她一把——看来我从来,都小看了她。” 裴玉珠当然是个不容小窥的女人。 在故事里,美狄亚是太阳神的孙女,会法术的公主。然而她放弃了这一切,帮助伊阿宋盗取国宝金羊毛,护着他逃脱追捕,跟随他去了希腊,从此与故国切断了联系。 许成礼那一次的帮助,就是裴玉珠的金羊毛吧? 何语查到的还有其他一些琐碎的信息。譬如许瑾舟的母亲在生了这个幼子之后,得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许瑾舟头两年都是由保姆照顾,后来被送去了许老爷子那边。 许家内斗非常厉害,分成了好几个派系,争权夺利,争夺不休。许成礼不缺儿女,对于不在身边的小儿子,基本是遗忘状态。而成长在许老爷子身边这个因素,让兄姐们对许瑾舟颇为忌惮,既羡慕又防备。 据说在许老爷子病危的时候,围绕着遗嘱和家产分配曾有过不少纷争,许瑾舟作为眼中钉,甚至遭到过来自手足的暗算。 无怪他对家人失望,主动退出,在许老爷子去世后便离家独立了。 裴玉珠不见容于许家,而许瑾舟不认同许家,这样两个表面上背景迥异的人,却无人知晓他们身上同样流淌着许家血脉。 许瑾舟虽然离家独立,然而人哪有不渴慕亲情的呢?是许家人又不是许家人的裴玉珠,反而比让他失望的许家人,更容易让他心生亲近吧? “裴姨在老宅照顾我的时候,裴玉珠已经在读中学了,平时住校,每月返家的时候,裴姨便请假两三天,回去和她团聚。” 话到了这个份儿上,许瑾舟也坦然了,“我一直知道裴姨有个女儿,但是从来没见过她。后来祖父过世,我去了寄宿学校,接着出了国,慢慢与裴姨也断了联系。” “到后来启明国际声名鹊起,我看到创始人的名字,想过是不是裴姨的女儿。不过我回国后忙着‘白手起家’,”他自嘲地笑笑,“总得适应学术系统里的规则,办公室政治,足够耗心耗力。” “第一次真正的认识裴玉珠,还是在她去d大进修,在emba的迎新晚宴上。也是那一天,我才知道,她是我同父异母的jiejie。” “她说,我有魄力离开许家,独立出来,这很好。她说如果不是这样,她不会跟我相认。不过即使知道了,她让我也别有什么负担,血缘也并不代表什么。” 许瑾舟要了杯水,捧在手里,“后来我们也没有刻意见面,偶尔碰到聊几句,如果要形容,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这样其实很好,有一个与你血脉相连的人,对你没有压力,没有期许,没有负担,也没有算计。再后来……” 他捧着水杯的手指收紧,“再后来,我遇到了宁宁。明明自己才刚差点被欺负,第一个要求却是请我不要说出去,因为不想让meimei自责。我只见过相互在背后捅刀子的兄姐,却没见过受了委屈自己咽下,生怕meimei知道会担忧自责的jiejie。” 颜谧抿紧了唇,胸腔里闷得发慌。 “你们这对双生姐妹花,也算校园里的知名人物,尤其是你,颜谧,”许瑾舟抬眼看她,“头顶天才光环,系草和何大才子为了争夺你,打得头破血流,最后是何大才子抱得美人归,校园里最引人瞩目的情侣,非你们俩莫属。” “只要稍加思考,不难明白,那场堵人是怎么回事,无非是男人为你争风吃醋的后果,由宁宁承担了。而你呢?”许瑾舟的眼神透着冷意,“你忙着约会,连她受了场惊吓都没发觉。” 颜谧的脸色发白,撑在椅子边缘的手紧紧攥起,却被一只温暖的手覆住,轻柔地扳开她蜷紧的手指,将她的手握住。 “所以呢,你就去向裴玉珠倾诉了?”何语挑眉看向许瑾舟,“见别人有个好jiejie,羡慕嫉妒了,就去找你的jiejie?许瑾舟,你断奶了吗?” 一直在旁边安静如鸡的王继坤嘴角抽了抽。 他想起之前在酒店里,找这位证人问话,三句有两句的回答让人听了想打他。 这还是知名作家,他的天赋技能,是点在如何用最简短的话语,最精炼的语言,将人激怒上了吧?不得不说,这份语言驾驭能力,还真不是人人都有的——估计正常人也不需要就是了。 然而许瑾舟并没有被激怒。 相反,他唇角紧绷着,像是被戳中了痛处,似愤懑又似懊悔。半晌,他又自嘲一笑,“你不用再激我。这些年,我想过无数次,如果我没有跟裴玉珠提过宁宁,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如果。 “没过多久,我接到裴玉珠的电话。她说她遇到了宁宁,宁宁捡了她的钱包,给她送还回去,真是个好姑娘。她说,她们聊了几句,她感觉宁宁心事重重的,便多嘴提了一句,心理咨询中心其实是个缓解情绪的好地方。她先提前跟我说一声,毕竟我是中心的老师之一。” “但是宁宁没有来。”许瑾舟深吸一口气,“过了几天后,裴玉珠打电话的时候问起宁宁来了没。我说没有,她便有些焦急,担心宁宁到底听进去了没。我的心悬了起来,问她为什么这么着急,宁宁到底有什么异状。裴玉珠说就是一种感觉,谨慎起见罢了,小姑娘心理敏感脆弱,不快点开解,怕夜长梦多。” 颜谧猛然转头,视线与何语对上,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恍悟。 宋清晏那时候说,他听见裴玉珠跟人的电话,很急的说到底行不行啊!然后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她语气放软,说了类似她也是谨慎起见,催那边快点,免得夜长梦多之类的话。 宋清晏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加上记忆的出入,误导他们想错了方向。 原来这通电话不是在雇凶密谋,而是…… “这是个圈套。”许瑾舟苦笑,“可笑我当时完全被扰乱了心神,能引得一面之缘的裴玉珠如此关切,宁宁的状况到底是有多糟糕?我不能不联想到之前她被几个混混堵住,险些被欺负上。于是我找了个四下无人的时候,找宁宁谈话。” “许教授真体贴。”何语不咸不淡地刺了一句。 “心理咨询本来就该在私密场所进行。”许瑾舟辩驳了句,接着道,“宁宁看起来确实心神不宁,看见我的时候还差点想跑,像只惊惶的兔子一样。我起先以为她真的是受到惊吓刺激之后的应激障碍,直到……直到我发现她的耳朵是红的。” 不是应激障碍,是害羞。 心神不宁是有的,哪个女孩子心动的时候,不是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呢? 之后的事情,许瑾舟没有再详细讲述。他只道,“后来我才想明白,裴玉珠把宁宁推到我这边,是想用我打探,宁宁到底知道什么,又知道多少。可惜我一门心思全放在小心维护着这段我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感情上,竟然没有意识她的旁敲侧击的真实意图。” “裴玉珠什么时候下定了决心,我不清楚。而我们的那本笔记,让她有机可乘。” “那一页……?”颜谧问。 “那是宁宁看了一本叫《云泥》的书后写的。”许瑾舟说,“那本书讲的是一对姐妹,meimei集天地之灵气,生得聪颖貌美,成了有名的童星。而jiejie长得就像不是这家亲生的一样,后来搭着meimei的人气进了圈,却总是被嘲讽。她做了很多努力,也做了整容手术,人们却还是说,不如meimei天然有灵气。jiejie心态失衡,人们便讽刺她,丑人多嫉妒。” “宁宁很同情书中的jiejie,甚至有些代入这个人物,才写下了那几句话。” 何语心头微微一动。但是没有反驳他。 颜宁应该是对书中的这个jiejie有共鸣,联想到自身,才会写下那样的内心剖白。 许瑾舟怎么可能会意识不到?想必他当时已经开导安抚过颜宁。他只是不愿在他们面前承认,颜宁曾嫉妒过meimei。 可是嫉妒是一种多么正常的情感啊!每个人都会有心态失衡的时候,这并不丑恶。只有被嫉妒驱使着去伤害别人,才是丑恶的。 颜宁是一个美好的姑娘。 颜谧闭了闭眼睛,捏紧了何语的手。 原来是这样。 颜宁平时的写□□用长句,描述细致入微。而那几句话却是以短句为主,没有什么修饰语。 然而语言风格是会受影响的。 不仅有代入角色,采取作品中人物语言风格的影响,恐怕也有与许瑾舟鸿雁传书,不自觉模仿他的行文的影响。 “那另外一张‘既生瑜何生亮’呢?”颜谧问。 她是说裴玉珠手袋里那张,许瑾舟心知肚明。 他唇角翘起,明明是个笑容,看起来却像是在哭。 “里面有我的名字。她会写含有我的名字的词组,没有人看得出,只有她知道,她写的时候在想我。” 她写的时候在想我。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连自诩铁汉的王继坤都忍不住心头一酸。 “你杀完人之后,把纸条塞进死者的手袋里时,有想过颜宁的感受吗?想过她写的时候在想你吗?” 这么不给许瑾舟深情的机会,必须是何语。 许瑾舟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让宁宁看看,害她的人死了,不好吗?” 何语冷笑:“要是五年前,你当时就提刀去捅了裴玉珠,我还敬你是条汉子。可是你做了什么?你想报仇,对方却是你的jiejie,你还不想赔上自己……很矛盾吧?一直矛盾到宋启明再次出轨,你终于看到了机会,而且再不动手,裴玉珠就要自己死了,你永远也无法手刃仇人了。” “裴玉珠本来就满怀着被背弃的仇恨,这时再对她多加暗示,让她认为自己就是美狄亚,是复仇女神的化身,这是许教授的专长。她积极主动地策划复仇,要让宋启明背负着恶名,失去一切。她需要一个执行人,她能信任的只有你,她恳求你协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