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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崔画屏面上依旧端庄优雅:“宁国公夫人是臣妾的亲姊姊,容貌相似也不足为奇。”

    嘉元帝又转头问苏虞:“身子好些了?”

    他说着又笑了,“你父亲当日闯进宫里找朕要太医的那副架势,吓得朕还以为突厥人打到京城了呢。”

    苏虞先是被嘉元帝和蔼的长辈语气吓了一跳,待听清了他的话后心里又是一惊。父亲委实是太莽撞了些。可她虽如此作想,心头却止不住地发暖。

    苏虞一抬眼,便见嘉元帝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她赶忙敛起变换的眸光。

    “多谢陛下关心,民女好多了,”她顿了顿又补了句,“还望陛下陛下莫怪家父殿前失仪。”

    崔画屏笑着接口道:“宁国公也是爱女心切,陛下怎么会怪他?”说着,她转头问嘉元帝,“您说是吧,陛下?”

    嘉元帝点点头:“这是自然。倒是你个小丫头有孝心,竟懂得替你父亲请罪,也不枉他如此疼你了。”

    苏虞嘴角浅浅勾起一个弧度:“陛下谬赞了。”

    这时,一直被撂在一边的崔意如插不上话,有些急了眼,她越过苏虞上前向嘉元帝求援:“皇姑父……”

    一旁的崔画屏眼见着嘉元帝皱了下眉,赶忙出声打断:“行了,姐妹之间哪有那么多的龃龉,和和气气的多好。”

    苏虞睨了眼崔画屏,心里冷哼一声。亲姐妹之间的龃龉都少不了,还指望隔了一层的表姐妹?

    柳环一事如苏虞所料的,在崔意如愤愤的目光中草草收场。

    嘉元帝问过话后,苏虞就被放行离开了高台。回看台的路上,她忽然想起适才崔画屏第一眼看清她容貌时的目光。

    惊异,厌恶,嘲讽,憎恨,很是复杂。

    苏虞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目光大抵是透过这张脸,投放到了另一个已经逝去多年的人身上。她的母亲。

    苏虞后来才知道,母亲当年和父亲私奔的时候是有婚约在身的。清河崔家和范阳卢氏是世交,母亲还未出生便被许了亲,对方是卢家十四郎。据说卢十四郎貌丑无才,甚至有传言说他少时贪玩伤了脑子,可抵不住人家命好,是卢家嫡支的唯一继承人。

    母亲因私奔一事被崔家除了名,但这门亲事没有如母亲所想的不了了之,反而落在了亲meimei崔画屏头上。

    母亲知晓的时候也只能是无能为力。她不知道的事,亲meimei崔画屏自小嫉妒她,因了这件事更是恨极了她。生得漂亮,又聪敏更甚男子,自小就得长辈喜爱,这些都是崔画屏嫉妒的。

    不过崔画屏到底没有嫁成,卢十四郎在新婚前夜失足落水淹死了。可她也嫁不出去了,谁都不愿娶一个有克夫名声的媳妇儿。直至改朝换代,新皇登基,她被送进宫成了嘉元帝的妃子。

    前世,苏虞去蓬莱殿看过崔画屏,给她带了点宫里新做的小菜。

    意料之中地,崔画屏看也不看,将之打翻。意料之外地,崔画屏以一种炫耀的语气对她说起了陈年旧事。母亲和父亲的私情是被崔画屏撞破后偷偷告发的,父亲本想功成名就之后再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迎母亲进门,最后因此演变成了屡遭羞辱之后的叛逃。

    “三娘?”

    苏虞回神,适才她从嘉元帝所在的高台回到自己的座位,刚一落座,英国公夫人便在她身边的位子坐下了。

    卫夫人笑着问:“昨儿个我让你二姊姊帮忙捎给你的玉露酥好吃吗?”

    苏虞浅笑:“自是可口的。”

    卫夫人笑得和蔼:“喜欢就好,改日我再做些带给你。”

    苏虞委实不太想同卫霄的母亲纠缠,这位也不是个好货色,她道:“不必麻烦伯母了,府上厨子虽愚钝,但这些日子以来做的糕点也能入口了。”

    她说完便偏过头,眼角余光里瞥见卫夫人的脸色不大好看。苏虞丝毫不为所动,撕破脸便撕破脸吧,正好也绝了卫霄的心思。

    苏虞漫不经心地把视线移向马球场。

    赛事已近尾声,皇家队领先臣子队七个球,已再难赶超。她撇了撇嘴,这结果还真是意料之中。第一场比赛结束了,按照以往的惯例还有两场。

    苏虞有些倦了,场内的喧嚣之音吵得她愈发头昏脑涨。

    身旁卫夫人转头与郑夫人攀谈起来,郑夫人显得兴致缺缺。

    苏虞在心里冷笑一声。可不止是崔意如一人,世家们素来看不起他们这种朝中新贵,嘉元帝就是泥腿子出身,只不过镀了一层皇帝的金,而他们这些跟着他打天下的更是洗不掉腿上的泥。

    荥阳郑家、清河崔家、陇西李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此五姓皆为百年世家大族,在中原大地上屹立了上百年,根基深厚,朝廷更迭也依旧泰然自若。这些世家大族历来看不起他姓,五姓之间互相通婚,五姓女鲜少外嫁。

    大梁初立,郑崔李三姓出山权掌大梁中枢三省,把持大梁的文官,武官则由当初跟随嘉元帝打仗的将领把持。

    嘉元帝揭竿起义时麾下五大将,徐赵苏卫宋,大将军徐凛战死边关,将军宋戟在新朝初立之时退隐而去,将军赵毅是当今皇后赵苓之兄,受封魏国公,父亲苏遒受封宁国公,卫霄的父亲卫戍受封英国公。

    世家瞧不起新贵由来已久,郑夫人自然无甚兴致与卫夫人攀谈,但表面上依旧和和气气。

    卫夫人长袖善舞,在京城的贵妇圈子里也算是吃得开,至于她宁国公府的苏二夫人吴氏才是真正的不受待见,可惜母亲去世,父亲一直未娶,苏家能出面的女眷也只有吴氏了。

    苏虞视线重回马球场,恰巧苏庭奋力一挥杆,马球飞腾而起,太子秦洋挥杆去拦,落了空,马球进门,臣子队得一分。

    苏虞正欲拍手叫好,转眼便见那头和晋王秦汜和赵王秦泽合力又进了一个球。

    苏虞翻了个白眼,收回视线。

    哪个不长眼睛的传言晋王资质平庸,太子秦洋才是真的平庸,文不能文,武不能武。

    太子平庸也就罢了,背后的靠山也不牢固,他宫里的亲娘赵皇后赵苓抱病多年,魏国公赵毅领着个虚衔,赵家早已是江河日下,偏偏太子仍不自知,整日里作天作地。

    这般看来,秦汜藏拙还真是明智之举,他是早逝的徐妃所出,徐妃是死去的大将军徐凛的女儿,秦汜身无靠山,嘉元帝也不曾多在意这个儿子。

    前世嘉元帝的几个儿子都没好下场,除了她亲手推上皇位的秦淮和“窝窝囊囊”的秦汜。

    想起适才秦汜拦球救场一举,苏虞微侧过头,眯着眼去觑正坐在她前面的郑月笙,只看得到半张姣好的侧脸。

    她怎么忘了,这位将来的晋王妃正坐在她前头呢。

    秦汜适才拦下马球,是以看台上的女眷无人受伤,他救下的人里包括她苏虞,也包括郑月笙。还有适才目光交汇的那一笑,指不定是她自作多情弄错了人。

    不对,他们俩如今应该还不相识。她记得郑月笙不是京城里长大的,似乎是今年年初才从荥阳进京,后来在太后寿宴上很讨太后欢心,得其赐婚,嫁给了秦汜,做了晋王妃。

    苏虞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发髻高盘,衣着得体,一举一动之间皆流露出世家大族的气度。

    可如她一般的世家女子也不少,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独到之处令人着迷的呢?

    以致于秦汜在她死后念念不忘,上了苏太后的榻,迷迷糊糊念叨的仍是她的名字。

    苏太后清心寡欲多年,第一次越入雷池是在突厥攻城的那一年。

    第13章 荒腔走板

    宫阙深深,夜凉如水。

    一弯新月掉进一只盛满佳酿的鎏金铜酒樽。

    倏地,纤纤素手端起酒樽,晃碎了明月,饮尽了美酒。

    “满上。”

    侍女毕恭毕敬,上前斟满了酒。

    又是一饮而尽。饮酒之人忽然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手里还未搁下的酒樽也跟着乱抖。慌乱地抖。

    蓦地,酒樽被重重一搁,匍匐在一旁的侍女也跟着一哆嗦。

    “满上!”

    侍女战战兢兢道:“太后,您不能再喝了,太医……”

    一个凉凉的眼风扫过去,侍女顿时哑了嗓子,颤着手斟了酒。

    苏虞端起酒樽,闷了一大口酒。

    她晃着酒樽,自说自话:“今儿上朝,鸿胪寺卿刘大人失足从台阶上掉下去了。不多,就三阶,脑门磕了个口子。”

    语毕,她又笑起来。扭曲的笑声在寂静的宫殿里回荡,显得格外可怖。

    忽地,她嘴角一收,笑声顿时止住,她猛地伸手掐住一旁侍女的下颌,问:“你说好笑不好笑?”

    侍女颤颤巍巍,大气不敢出,眼里满是惊慌。

    苏虞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手。

    侍女有如劫后余生,不由自主地匍匐着退了几步。

    苏虞仰头喝尽酒樽里的酒,将之猛地掼在地上。

    “突厥人都要打进京城了,杀千刀的刘旭昨儿听了一宿的戏!摔不死他!”

    一宫的人都跪伏下来:“太后息怒……”

    苏虞又从铜盘里拿出一只酒樽,自个儿斟满了酒,这回换作了浅口细品。她道:“戏里头,死了夫君的皇后、太后自称哀家,丧夫之哀,还真是有趣儿。”

    她嘻嘻笑起来:“哀家打进宫起,就盼着成为哀家了。”

    她笑着笑着又难过起来:“是哀家做错了吗?”

    她错了,她不该杀了赵王,以至于一整个朝廷都找不出一个合格的将领去应对突厥的偷袭。

    大梁败了,突厥人都快打到天子脚下了,一群尸位素餐的窝囊废趔趔趄趄地上去求和。可突厥使臣还未进京,谈判主官鸿胪寺卿就磕破了脑袋。

    多么可笑。

    她这些年都做错了吗?

    她想起徐肃锁在书房柜子里没胆子呈上来的《讨苏氏檄》。苏虞心里冷笑一声,当她不知么?他刚搁笔,她就得了信。

    苏虞慢条斯理地品起酒来。怎么写的来着?

    “掩袖工谗,狐媚惑主,秽乱春宫;残害忠良,燕啄皇孙,弑君鸩亲;牝鸡司晨,祸乱朝纲,国祚将尽……”

    国祚将尽。

    “哀家之过?”苏虞又喝干了一樽酒,复满上。

    徐肃好文采呀,倒也句句在理。唯有一句,秽乱春宫。

    冤枉冤枉。

    ***

    京城一百零八坊,一百零七坊都已经沉睡的时候,平康坊依旧灯火通明。

    李德全没敢瞎晃荡,时辰紧着呢,他带着几个人胡乱进了一家瞧着声势浩大、客满盈门的青楼。

    鸨母立马喜笑颜开地迎上来,问:“客官,可有看上的姑娘?”

    李德全勾手示意她凑近些,鸨母依意上前了些。

    李德全清了清嗓子,道:“敢问是否有男人?”

    鸨母愣了下,到底见过些场面,当即就应下了:“有有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