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孟兰亭悄悄看了眼冯老爷。 他脸色阴沉,但也没说什么,只看向孟兰亭,露出笑脸,叫她多吃些。 早饭吃过不久,奚松舟就准时到来了。 孟兰亭只带了随身的简单行李,其余东西,冯老爷已经吩咐人单独整理,过两天另外递送给她。 孟兰亭向冯老爷鞠躬辞行,感谢他这几天的照应。冯老爷含笑点头,叮嘱她记得有空常来看自己。 “那么我先接孟小姐走了。冯老您留步。” 奚松舟替孟兰亭提起行李箱,和她来到停在前庭的汽车旁边。 冯妈阿红和老闫等人,一齐送孟兰亭出来,躬身送行。 “孟小姐,上车吧。” 奚松舟替她打开车门,笑道。 孟兰亭向他道谢,来到车门口,无意中回头直觉,瞥见不远之外,二楼一个阳台上,站了一个人影。 竟是冯恪之,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仿佛正看着这个方向。 孟兰亭微微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转身,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晃了进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阳台之后。 孟兰亭转头,弯腰上了车。 奚松舟替她关上车门,自己也上了车,发动,汽车开出了别墅大门,下山离去。 第15章 几天之后,初六的早上,一辆汽车再次来到了南麓别墅。 冯家长女冯令仪和五姑奶奶冯令蕙到了。姐妹两人从车里下来。 冯令美还没回上海,这几日一直伴着父亲住在这里,迎了出来。 “八妹,爹在屋里吗?” 冯令仪看了眼前头,问道。 “一早出去散步,刚回来没多久,应该在书房。” 冯令仪颔首,朝里走去。 冯妈带着几个佣人,早也闻声而动,从五姑奶奶的手里接过一只保温食盒。 “五姐,带了什么过来?”冯令美问。 “还有什么?炖给小九的补身汤,加了点波斯来的藏红花,补气之余,说能化瘀。” 冯令美领了两个jiejie进去,掩嘴笑:“小九这几天,怕是鼻血都要被你们补出来了。刚昨天早上六姐走了,晚上三姐又来,盯着他喝了半锅子的人参老母鸡汤,三姐一走,他立马跑去挖出来吐了。” “我这个汤对他身体顶好,还是我亲手炖的。他要敢趁我走了挖出来吐掉,我非扭掉他耳朵不可。” 姐妹几人说着进去了,冯令仪有事,直接去找父亲,五姑奶奶去看弟弟。冯妈提了鸡汤跟在一旁,说,小少爷这几日很乖,也是行动不便的缘故,一直在屋里,不是叫老闫过来下象棋,就是闷头睡大觉。 “老闫输了两个月的薪资了,哭着脸说不和少爷下了,少爷不肯,非要他下,说没和他下什么西洋象棋就已经是体谅他了,让他预支下个月的薪资去。老闫苦恼得很,说想起来乡下家里的猪圈,年前就破了个洞,还没修好,早上天没亮请假回了。” 冯令蕙哧地一笑:“这坏小子,最记仇了。” 又扭脸对meimei说:“老闫老实是老实——未免也太老实了。爹让他记,随便记几下也就好了,会少他一根汗毛不成?谁像他,一笔都不落!也亏的他认字不多,这要是从前再多念过几本之乎者也,怕不是连过去朝廷里的起居郎也要甘拜下风了。”语气里,隐隐带了点抱怨。 冯令美笑着说:“也不能全怪老闫,是爹的事。医生早上刚过来给小九换过药,应该醒着。” 姐妹两人到了冯恪之的房间门前,推开,见冯恪之侧在床上,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 冯令蕙轻手轻脚地来到弟弟的床前,俯身凑过去,看了他一眼,见他两排睫毛在颤动着,立刻伸手,扭住他耳朵:“干什么?五姐特意过来看你,你给我假装睡觉?” 冯恪之只好睁开眼睛,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胡乱抓了把凌乱的头发,干笑说:“五姐,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还不是看你!” 冯令蕙前两天家里事多,分不开身,这会儿端详着几天没见的弟弟。 他原本漂亮的一侧脸颊之上,那道被鞭抽出来的伤痕虽然已经结疤了,但疤痕看着,倒比前两几天还要惹眼。忍不住又埋怨:“爹怎么搞的,也太狠心了。打身上也就算了,连脸都下得手去!这万一日后留了伤疤可怎么办?不行,我回去了得赶紧找人问问,有没什么能消疤的好药。” 冯令美说:“四姐已经送来了,是从前宫里的老方子。四姐说家里以前有人用过的,效果很好,抹了,过些天就全看不见了。五姐你不用找了。” 冯令蕙这才放下了心。又目检弟弟脖子上的那道伤痕,见一直延伸到衣领里去,也不知后背伤情怎么样了,伸手去解他扣子,要脱他衣服。 冯恪之哎呦一声,抬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领,拼命往后抻脖子:“五姐,我没事了,别动手动脚。” 冯令蕙一愣,忽然回过神,弟弟大了,不肯随意再在自己面前露身体,好笑又好气,说:“行了,当我没见过吗?不让我脱,那就自己转过去,给我瞧瞧你的伤。” 一个jiejie过来,自己就要撩一回衣服。 冯恪之无可奈何,慢吞吞地转身,勉强撩起些衣服后摆。 冯令蕙望着弟弟背部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鞭挞过后留下的伤疤,rou疼万分,嘴里不断地发出表示着心疼和不满的啧啧之声:“虽说小九有错,但爹就这么一个儿子,这是要往死里打啊?幸好那天孟小姐还没走,拦了一下,要不然,等我们赶到,小九都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冯恪之忽然听到五姐的嘴里冒出那个人,顿时想起那天当着她面,自己被父亲鞭打的狼狈情景。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但现在想起,心口突然还是一阵火烧之感。 背上的伤口,也仿佛突然间变得更加刺痛,几乎无法忍受了。 他又想起三天前,她被奚家那个大不了自己多少的表叔给接走坐进车里的一幕。 不用问也看得出来,两人关系很是不错。 对着奚松舟,一张脸更是笑得比太阳花还要灿烂。 “五姐你好了没?” 冯恪之忽然心情恶劣,一把放下衣服,转过身,却因为动作过大,不小心扯动肩膀上的伤处,一阵疼痛传来,嘴里嘶了一声。 “哎,你轻点!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都没个轻重!” 冯令蕙急忙扶住弟弟,让冯妈端来自己的鸡汤,要亲手喂他。 “说你昨天吐了三姐送来的汤?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敢吐我的,我跟你急。” 冯恪之闻着那股子混杂了药味的鸡汤,扭过脸:“我自己慢慢喝,保证全喝光。不用五姐你喂!” “刚才不是胳膊都还动不利索吗?别废话,又不多,趁热喝!” 汤勺舀了一勺表面浮着一层油光的泛红的高汤,已经送到了嘴边。 “张嘴!” 冯恪之只好张嘴,皱眉喝了一口,勉强咽了下去,自己伸手过去。 “我都说了,我没事了!我自己喝,全喝光,行不?” 冯令蕙这才将鸡汤送到他的面前,自己坐了到边上,一边盯着他喝,一边说:“小九,刚才大姐也来了,这会儿去找爹了。听她的口气,是要和爹商量你今年往后的去处。具体哪里,大姐也还没跟我说……” 冯恪之的手一停。 “我跟你说,不管安排你去哪里,你千万要听话。爹年纪也大了,这回已经被你气得够呛,你要是再不体谅爹,你自己知道的……” 冯令美也在旁一道劝。 两人正念叨着弟弟,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阿红探头进来,说:“老爷让少爷去一趟书房。” 冯恪之迟疑了下,慢慢地放下了鸡汤,从床上下来,套上两个jiejie替自己拿来的衣服,往书房而去。 老冯看着儿子走了进来,朝自己和一旁的长女打过招呼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几天虽然没亲眼去看过他的伤势,但从几个女儿的嘴里,已是收到不少抱怨自己下手过重的暗示。盯了儿子一会儿,想起当年刚得这个儿子时,为他出生大办三天流水席的热闹情景和他小时的模样,心里一软,却仍是板着张脸,说:“年前和你说过的,上海市政府那边,你不用去了!”话说完,见儿子抬起头,似乎就要开口,又立刻说:“你大姐夫和大姐,商量着给你在那边排了个新的事情。不用你回南京!” 冯恪之的视线,立刻转向长姐。 冯令仪让他坐下。见他不动,也不勉强,微笑着说:“小九,你的事,你大姐夫一直也有考虑。前两天跟我说,你想投军报国,本是全国青年之表率,当大力宣之,以激励更多的有为青年投身军旅报效国家。但综合考虑咱们家的实际情况,你大姐夫也不赞成让你直接入伍,所以折中提了个建议,把你调去驻沪宪兵司令部。” 冯恪之一怔。 “宪兵虽说和你先前所望有所不同,但也是正规陆军,且驾于陆军之上。以你从前在军校的成绩,本足以扛校衔。但为避免无谓的口舌,你姐夫建议暂时授你参谋,先在司令部干段时间,等做出了成绩,再予以提拔。你觉得怎么样?” 宪兵部队确实如冯令仪所说,属于陆军支下的一个分支,但它却是独立的,地位也隐隐凌驾于上。除了最高指示,宪兵司令部不受陆军军部的指令。 和主作战之责的陆军部队不同,宪兵的日常职责,主要是执行军事法庭决议,维持军队和警察部门的纪律,监督维护社会治安以及保护高官、政府机关安全等等的事。虽然也号称战时可以组织成独立队伍参战,但谁也不会真指望他们。从本质上说,这支队伍,更像军事警察和司法警察。 这就决定了宪兵队伍的战斗力根本没法和正规军相比。加上其地位又凌驾于陆军,所以宪兵部队很容易惹来陆军的讥嘲。 以驻沪宪兵司令部为例。去年,下头有帮人曾和驻沪陆军的人在假日一同遇于电影院,双方为争夺电影票发生了冲突。宪兵队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没两下就被干趴下了,为争脸面,开枪伤人。 事情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舆论哗然,纷纷指责,宪兵部队成了过街老鼠,最后上头直接出面,又将带头开枪的送上军事法庭判决入狱,风波才压了下去。但从此之后,驻沪宪兵司令部的人在上海市民眼里,就成了没本事又空吃饷粮的花架子,看着威风,空有其表,更是被陆军冠以“娘子军”的称号,以表蔑视,搞得宪兵团的人灰头土脸。为避羞辱,看见陆军的人,能躲则躲,免得受嘲。 冯令仪说完,察言观色,见弟弟一脸的不愿,似乎没什么兴趣,正色说道:“宪兵部队虽然和正规军队有所不同,但也只是职责担任不同而已。一样是军队,一样能为国家民族效力。” 老冯何尝不知儿子的心愿。但从前,只当他是少年热血,想着压压,等过两年,那股子劲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儿子非但没有如自己所愿,这两年还越来越混帐,父子关系,更是僵成现在这样。 老冯其实早已动摇,只是一直以来,心气很是不顺,更没有台阶可下,有点老子和儿子暗中较劲的意思。 “去的话,等伤养好,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过去。你姐夫已经和杨文昌打过招呼了。” “你要不去,那就留在南京!” 老冯板着脸,语气斩钉截铁。 “我去!” 这话几乎脱口而出,完全没有经过脑子。 说出这两个字的那一刹那,在冯恪之的心底里,到底是被压制已久的愿望终于得以靠近一步的反应,还是带了别的什么念头,或许连他自己,也是说不清楚。 他只知道,上海是一定要去的。 那里不但是他所敬重的八姐夫守卫着的被觊觎多年的要冲之地,在他心底的某个隐秘之地,也隐隐夹杂了另一种崭新的,前所未有的,想起来就犹如将他置于炭火上炙烤般让他坐立难安的感觉,强烈地吸引着他过去。 只要能去上海就行。 至于去什么地方,至少目前来看,并不是最重要的。 第16章 孟兰亭回到上海之后,因为知悉周教授夫妇过两日就会回来,便婉拒了奚松舟的好意,不再继续住他那里,而是在之华大学正门斜对过去几十米的一间小旅馆里落下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