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他任顾氏一门大管家的位置,早有些年份,且不是分管内务的内管家,而是长袖善舞,常常跟着顾太师,处理着有关的人情往来,官场龃龉。 是以今日,才是站到这门口来,亲自迎接远近来贺寿的客人,只为表太师府的客气与隆重。 十几年历练下来,万保常的一双眼睛,早已老辣至极。 门口今日进出的上百号人,每一号他都叫得出名字来,连对方的官品和入仕经历,都一清二楚。 在听见永宁长公主一说“侄媳”的时候,他立刻就知道面前这一位的身份,面上半点诧异没露出来,也挂上笑脸,与迎永宁长公主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给大将军夫人请安了,您也是位难得的稀客呢。令尊陆大人也一早来了,这会儿正在书房里与我家大人叙话,一会儿小人命人帮您通传一声。” 陆大人…… 那就是陆氏的父亲了。 陆锦惜来之前就想过,势必是要撞见的,所以也没惊讶,反倒谢过了这位八面玲珑的大管家:“那可真是有劳您了,我来也正想见上一见的。这是今日的礼单。” 说着,也叫人呈上来。 一份礼单,并着两只锦盒,一只狭长,一看便知道里面装的是玉如意之类吉祥的东西,另一只却是一只四四方方的盒子。 万保常不怎么敢打量陆锦惜,即便知道她有惊人的美貌,却也只低垂了眉眼,接过了这一份礼单。 目光,顺着从旁边人捧过去的锦盒上一扫而过。 在瞧见锦盒前面那特殊的铜锁之时,他眼皮猛地颤了一下,险些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八枚狭长的叶片向着八个方向舒展开去,乃是药铺里常见的“天南星”的叶冠形状,中心处才是一扭就能开的锁头。 这样的锦盒,这个形制的锁头,只有外城东那一家回生堂医馆才有啊! 当初,老太师顾承谦那老寒腿的毛病,总上下折腾。 即便是皇上派了太医院几位号称“药到病除”的名医下来,也愣是没看好,天气一冷,照旧疼得钻心,每每总在屋内冷汗淋漓。 他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又怎么禁得起这样的折磨? 万保常曾带着府里上下的仆役,联系遍了大江南北的杏林圣手,一一给老太师看诊过,都束手无策。 最终千方百计,求到回生堂去。 一开始,是苦口婆心,希望能打动这一位脾气古怪的老大夫。 谁料想,人家直接一个白眼翻过来,就赶他们走,见他们不走,差点就拿捣药杵扔他们。 后来他们想吧,讲理不成,不如破罐子破摔,给金银,许高官厚来,要什么给什么,甚至大冬日里头,一群人都给他跪到回生堂门口了,只求着张远志能心软一些,为老太师看诊一回。 结果,回应他们的只是鬼手张一盆温热的洗脚水…… 那一股味儿,万保常这辈子都忘不了。 如今见着这早已烙印在心底,恨了好几年的天南星纹锁,他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眼见着那个不懂事的小厮就要将这锦盒与诸多的锦盒放在一起,万保常竟然失态一般大叫起来:“糊涂东西!那也是能乱放的吗?” 这陡然来的一声,着实震惊了不少人。 就连递过了礼单,已经被人引着要向大门内去的陆锦惜和永宁长公主,都吓了一跳。 这时候,万保常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咳嗽了一声,却向周围道:“不妨事,不妨事,教训不懂事的下人呢。” 众人虽奇怪,却也不好多问什么。 永宁长公主倒是瞧了一眼那盒子,露出了然的笑意,携了陆锦惜进门,绕过前头影壁。 “你倒是真本事。要知道,顾太师这腿疾,十三年也没请来鬼手张。” 十三年? 陆锦惜顿时错愕,只觉得鬼手张脾气虽不好,可大户人家请他也不是不去看的,只是嘴上抱怨多一些罢了。 顾太师在朝中位高权重,却也是个为民的好官。 朝野上下,内外百姓,提起之时,多有称赞之言,鬼手张连将军府都治,对着顾太师,也不至于十三年不搭理吧? 她原本还以为,太师府是没请过。 倒没想到,是请了鬼手张,人家不去。 可医者仁心…… 陆锦惜皱了眉头:“鬼手张……不至于如此吧?” “谁知道呢?” 永宁长公主摇了摇头。 “反正人人都说,势必是太师府有事得罪过他。此人医术虽高,偏偏是个睚眦必报的,好像曾放言说,顾太师早年推的‘摊丁入亩’逼死了他家两口人,所以即便是老太师疼死,他也不会去医。还说‘疼起来怕什么,只要半条命罢了’。” 摊丁入亩,乃是对底层务农的老百姓有好处的法令啊。 陆锦惜这一点还是知道的。 这个也不至于就逼死了谁吧?占着田地多的,才会多纳丁银,且也不是纳不起。 “张老大夫,会不会只是不想治,随意编的借口?” 听着,怎么觉得那么不走心呢? 永宁长公主只能叹气:“管他是不是编的,反正跟顾太师不对付就是了。你如今竟然有本事从他那里求来了药,可算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还是你有本事……” 永宁长公主这一路上都夸了她好几回了。 陆锦惜不由得思考自己这件事到底是办得好了,还是过了,只能道:“偶然一个动念罢了,还是您指点的。但愿老太师用了药,能有些起色吧。” 说完,她却想起了潘全儿。 这一桩事,倒多赖了他后头的使力。 一开始鬼手张可不也是不愿意给的吗? 这样艰难的事情,太师府没办成,他一个没地位没身份的下人,竟给办妥了。想起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 陆锦惜琢磨,若他是真凭本事打动的鬼手张,倒还要高看他一眼。只是之前没来得及细问情况,是以如今倒不知道更具体的细节。 她心里转着念头,也不再说话,只陪着永宁长公主往里去。 永宁长公主时素来与朝中官员们打交道,却并不去后园招待女客的地方,而是就在前厅。是以到了岔路口便与她分开,只道:“你放宽了心去赴宴。一会儿肯定还请了戏班子来唱戏,到时候我们也来,你可留意留意,看看那有没有看得上眼喜欢的。另一则,若出什么事,也只管遣人来前头回我便是。” 陆锦惜听得汗颜。 这是要她借着看戏的机会,物色物色“下家”? 她不好回应,只能应了声,谢过了她,才由另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领入了后园。 府门口,却依旧人来人往。 失态的大管家万保常,这会儿早反应了过来,只交代下人把那盒子单独放到了一旁,自己上去打开看了。 里头的一应药方并着几副药,甚至医嘱都在。 这字迹,狂草一塌糊涂,一看就是那个叫他喝过洗脚水的鬼手张啊! 一时之间,万保常只觉得自己一颗老心都跟着跳了起来,捏着这医嘱就忍不住想要撕碎了,像是撕碎那王八蛋鬼手张的脸一样! 又是痛恨,又是欢喜! 这感觉,真是复杂得没边儿了。 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只道:“我得带着去见一回老爷。门口接应客人的一应事宜,你们先管着,再去请里头白保胜管家来压着,赶紧的!” 说完,他也不看几个下人是什么反应,便捧了这锦盒,一路入了前院,顺着抄手游廊,跑得一颗老心都跳了起来,终于到了当朝一品太师顾承谦的书房外头。 顾承谦已年近花甲,两鬓斑白,传了一身锦缎圆领袍,正坐在书房靠墙的椅子上,与如今的礼部尚书兼内阁学士陆九龄喝茶叙话。 两人是几十年的同窗好友,同科进士,虽官职有差,可历来关系极好。 打从那一夜自大昭寺回来,顾承谦的腿便疼得下不了地,连上朝都不能够了,只好跟庆安帝告了假,在府里好生将养。 这几日天气转暖了,他的腿好像也好了不少。 眼见着外面的雪,一点点地消无了踪迹,连带着心情似乎也开始有一些变化。 只是顾承谦到底也说不出,算好,还是坏。 大昭寺上觉远方丈传下来的消息,他是一清二楚,更知道有无数的眼睛,巴巴贴在雪翠顶。 可又能怎么样? 他这个当父亲的,到底也只能跟所有的外人一样,在不确定的答案里,忐忑,辗转,期待,甚至…… 恐惧。 “顾大人?顾大人?” 正与顾承谦说着话的陆九龄,已是见他出神,终于还是喊了两声。 顾承谦的目光,这才从窗外那钻出枝头的小小海棠花苞上收回来,叹了口气:“老了,又出神了。陆兄,你方才问我什么?” “没问你什么。” 陆九龄见他一个五十几的人,竟比外头风烛残年的老人更叫人唏嘘,也是五味杂陈,想起自己那在将军府受过千般万般委屈的女儿来,心里五味陈杂。 他只道:“是外头万管家,说是求见您。” 万保常? 顾承谦恢复过来的模样,已是镇定自若了,只是一手扶着自己的膝盖,一手搭在紫檀木嵌珐琅扶手椅光滑的扶手上,苍老的声音笑起来:“原是他来了,不好好招待客人,倒来见我。传他进来吧。” 外头候久了的万保常,这才躬身进来,给行了个礼,把手中的锦盒捧起来,禀道:“老爷,今日将军府大将军夫人送来一份给您的寿辰贺礼,是从回生堂来的驱寒除湿止痛药方,还请您过目!” ☆、第027章 画皮之下 听见这话的刹那,顾承谦愣了一下,甚至险些没反应过来,扬了声问道:“哪里来的药方?” “大将军夫人送来的,回生堂,鬼手张的药方啊!” 万保常声音里藏着几分激动,听顾承谦简直跟记不起来了一样,险些着了急,又给重复了一遍。 “您忘了?” 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