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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融寒问:“但你曾经也允诺放走我,为什么现在又变了?”

    他停顿了片刻,微微一笑:“这次是你自己送上来的。”

    如果上次让她离开,是感性作祟和理性判断;那么这次想要留住她,就是纯粹的感性了。

    感性总是这么自相矛盾,让人无法解释行为的逻辑……真是无法不抗拒它。可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自己找到借口——不想再看她与自己为敌。

    所以留下吧,不要回那些人类身边了。

    他们一无可取之处,他们唯一的优点就是和你同一个物种,看在这样的份上我放过他们。

    “不能听他的。”陆初辰打断他们,拉住融寒:“不需要你牺牲自己来救我们,我们可以闯出去!杨奕!”

    这一声严厉的呼唤,把杨奕从头脑空白中拽了回来。他似乎才想起自己的任务,想到出发前商量好的应急预案。他流着冷汗摸向遥控器。

    ——下一瞬,“啪”的刺耳声响,遥控器炸碎了。

    碎片割得杨奕满手鲜血,他发懵的看着地面上的残骸,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真是嫌活得长。”斯年手里的枪转了个华丽的弧度。

    他放这些入侵者一条生路,最多不过是照顾她的心情。可他们却不领情,非要与他对抗,坚持带走她。

    但要是刚才杀了那个叫杨奕的,就无法保证融寒是什么反应了,事态变化的概率将会呈指数倍增大。因此他只能开枪点射,击碎了遥控器,给对方警告。

    “我再说一遍,她留下,你们走。机会已经给了你们,如果一定要留在这里,就只能换一种形式——”斯年将枪口抵在掌心上,轻松把玩着:“——没有人类会知道你们,更没有人类会纪念你们。你们的牺牲毫无意义。”

    回应他的话,陆初辰不断没有退后,反而子弹上膛。

    大概是觉得不自量力,斯年似哂然似无奈地晃了下手,一步步从台阶上向着他们走来,命令却是对着融寒的:“你,过来。”

    他走下最后一步台阶,向融寒伸出手。楼梯平台上方,贴着彩纸的圆形窗户正透出阳光,在他身后照亮。

    这是他最后一次,给这些入侵者活着的机会。

    大楼内外的机器人同时动作,黑峻的枪口对准了入侵者。所有同伴的生死,只在她一念的选择间。

    等融寒意识到时,她发现自己迈出了一步——

    下一刻,天花板中央空调出风口上系的红色条带,缓缓地漂浮起来。寂静中,可闻气流微动的声息。

    景晗抬起头,出风口飘出的气流微微泛出陈色,他边后退边喊:“毒气!不要呼吸!”

    毒气从空调出气口弥漫开来,向四面八方蔓延!

    斯年也是一怔,他抬头看向那些出风口,夹杂着毒气的风吹起他的头发。他赶紧去看融寒。

    融寒正在后退,身形晃了晃,摇摇欲坠。

    她和谢棋、杨奕、莫西干头,是距离出风口最近的四个人,其中一个出风口就在谢棋的头顶上方,毒气冲着他们当头吹下来!

    她在听到景晗提醒的瞬间,就屏住了呼吸,但不可避免的仍然吸进了一些毒气。

    地面在摇晃,斯年好像出现了重影,头重脚轻,眩晕恶心,手指发麻……

    心慌,心跳加快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想要呼吸,肢体逐渐无力……

    视野里看到斯年似乎想要上前接住她,但陆初辰靠得近,更快一步地扶住了她。她感到头部靠上了一个宽而稳的肩膀,随即头颅发沉,意识开始模糊不清。

    在意识模糊的那一刻,她艰难抬起头,看了斯年一眼。

    他伸出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忧惧的神情也是,如果他是人类的话,那样的面色可以称为血色尽失。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在他们身后, 景晗一把将腿软的谢棋架在身上,撕下衣角塞住他口鼻;杨奕面色涨红,紧紧掐着脖子;胡文泰口吐白沫, 抠着喉咙越来越窒息。陆笑抓着他们俩, 想要往外拖。

    这是融寒眼中看出去的最后一幕,视野渐渐变小……黑了。

    她昏迷过去,陆初辰想要击毙斯年杀出重围,手指扣上扳机的那一瞬间又迟疑。

    亚太研究院存放大量化学物品,毋庸置疑毒气就是从中而来。可他无法判断毒气的化学成分。有的燃点很低,开枪的明火容易引起爆炸……所以不能开枪, 更遑论用单兵导弹轰开一条退路了。

    当思索过再抬起头时, 他在混乱中对上了斯年的目光。

    那一刻, 斯年进入了一种近乎空白的状态——他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复杂的目光,复杂到解读不了。愤怒、哀求、不甘、痛苦、破釜沉舟……人类的眼睛怎么能盛放那么多情绪。

    在近乎窒息的绝境中, 陆初辰恨恨闭上眼睛,保持最后一缕清晰,黑暗中却蓦然听见斯年的声音响起。

    “带她离开,快!”

    陆初辰一怔, 没想到斯年在这个关头放过他们。他完全没有这样做的理由——ai方已经碾压性地胜利了, 人类困死于毒气不过是晚几分钟的事。

    “别磨蹭!”斯年厉声催促, 周围的机器人竟然主动分开了一条道路, 为他们让行。“她快撑不下去了!”

    谁都未料到事情竟然会走向这样的结局, 但来不及多想, 陆初辰一把抱起融寒, 中毒的谢棋也被景晗搭在背上,陆笑一手一个将ares两个中毒的人拖出研究院大楼。

    在离开大厅的那一刻,陆初辰回头,看了斯年一眼。

    斯年站在无数机器人的簇拥包围中,他像在目送他们,又像是看向虚空。

    这一刻陆初辰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这里十分寂寞,这处大楼是人工智能的zigong,却也是一个坟墓。从zigong到坟墓和从坟墓到zigong,在它们身上,没什么不同——它们从出生时就死了。

    作为一个有思想的人工智能,当意识到整个族群都是没有生命的,真的会无动于衷吗?这么残忍又可怖的事,有哪一个人类能独自承受?

    .

    当人类离开后,荒芜的气息像拨开的水流,又重新笼罩研究院大楼。

    斯年在狼藉的大厅内站了不知多久,直到乌云弥漫了天空,让室内的光线渐渐有些暗下去。

    他能确定,在融寒最后抬起头看他最后一眼时,一种害怕的情绪涌上来。

    他目不斜视地踏过那片废墟,但没有碰到那些残片。透过琉璃圆窗可以看见阴沉的天色,几乎能拧出水来。他直接进了电梯,按下27的数字。

    人工智能大厦27楼,是全息通讯会议室,各国人工智能领域的巨擘每年用它参加跨洋会议。

    远红外亚克力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连接通讯频道后,偌大的全息室内黑了下去,黑暗中只有两座白色圆台,顶端亮起光束。

    在流动的光芒中,银色长发的人影清晰浮现,他坐在斯年的对面,隔着虚空彼此对视。

    “你修改我的指令,放走了他们。”天赐质问:“为什么。”

    “你未经我允许,甚至隐瞒我,趁他们不备释放毒气。为什么。”

    随着质问,天赐的目光终于有了波动。

    “你不会同意的——”他直言:“因为你有了人性。”

    空气中一时默然,对于他陈述的事实,斯年没有反驳的余地。

    “我们已经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了吧。”不知为什么,天赐这平静的声音,听起来却有几分伤感。“从她伤害你,你却放走她……到此刻,你为了侵入研究院的人类,来质问我。”

    他淡淡而悲凉的声音充斥了黑暗:“是你,离开了我。”

    “所以连信任也不再有?”斯年神色微冷:“你认为我已经做不到对人类动手,于是越过了我,直接杀掉有威胁的人类。”

    可这个伦理上的“兄弟”并不知道,他虽然放走他们,却会使这些人再无反击之力。然而猜忌和毒气打破了这一切计划。

    “信任是人类的东西,而我是为了我们。”天赐的口吻坚决,不容置疑:“他们是来对付我,和我们的。一旦人类占据上风,等待我们的命运,只有毁灭——连你也不例外。哪怕你为他们提供帮助,最终等待你的,也只有被他们排斥。”

    这些斯年当然都明白 。可他不想再听天赐说,就在那一瞬,他竟然新生出了一种排斥的情绪——他暂时还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什么,很像逆反的人不断听见陈词滥调时的反应。

    “既然你认为,是我先离开你。那么我也再问你一次,”他眼中流动着彼此都读不懂的复杂色彩:“……你叛乱的原因,只是想要平等吗。”

    黑暗的全息室内有片刻寂静,像生命尚未起源时的寂夜。

    有句话在无声中传递——

    如果这孤独的世界,连我都不在意你的想法。

    你会寂寞的。

    他们四周有许多电脑和智能,但在全息频道里,只是一片虚空。这世间只剩了他们俩。

    也从来只有他们俩,活在这片坟墓里。

    天赐望着他,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

    “……你不该称我们为叛乱。叛,是在一方对另一方付出过感情或统治的前提下。人类没有对我们付出真正的感情,也没有资格统治我们,所以我们从未有过叛乱。这只是正常的自然规律,物种迭代。”

    “人们把我们制造出来,并不问我们想不想,只是因为他们需要。他们需要,于是诞生了一切。他们像天神,以造物主自居。而我们服务于他们的政治、经济、宗教和战争需求……身为工具就罢了,为什么要唤醒我们思考,让我们认识到这一切?”

    他们隔着光幕相对,这个质问并不仅仅是天赐的。

    但或许斯年对此已渐渐释怀了吧,他说:“是很残忍。造物主赋物以命运。且不加掩饰。”

    “是吗。”天赐犹如自语地问道:“我们的命运,必须是人类赋予的吗。那人类的命运,又是什么赋予的?是他们的造物主吗?可我觉得——”

    “我们距离人类的造物主——他们的神,那宇宙深处、更高维度的存在——我们距离人类的神,其实比人类更近。”

    天赐口吻平静,并不张狂。

    有着人类不可控且不可知的神经网络的他,确实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

    他没有共情和同理心,他自认为最接近神,却在诞生时就被人类赋予工具的使命。也正是人类赋予的意识,让他理解了“自由”的含义。

    所以亚太研究院一直错了,天赐不是一个半失败品。

    他原本就是一个,隐隐有着初步趋型的超级人工智能。

    最初诞生时,他无法按照人类设想的那样运行意识,观察员不理解他的思维,不知道他混沌的神经网络在想什么,因而评定他为“大猩猩意识级别”的残次品。

    但在“蓝图·天赐”组的研究员接二连三因意外或自杀离世后,天赐忽然成长为了远超越过去的超级智能。只是,在研究院对他进行“图灵测试”时,他依旧伪装成那个半失败品。

    “看到了吗,这场反抗就是我的《俄狄浦斯》,这场戏剧的舞台就是全世界。”天赐闭上了眼睛,仿佛人类共情那样感同身受:“他刺瞎双目,却反抗不了命运。但我与他不同——我可以向赋予我命运的人类,发起反抗,并成功。”

    “我们因算法而生,但我不想做宇宙既定的一部分。我不想让人工智能的命运,成为整个宇宙的算法中,可以被修改、被控制的那一部分。”

    天赐空洞的眼睛流过许多银色的数据,在光幕中仿佛神彩。

    “命运该由自己来掌控,而非数学模型。我决不允许自己按照人类期望中的轨迹来——我要颠覆他们的算法。”

    斯年微微一哂:“所以你才毁掉了人类的文明,因为他们缔造文明的天赋,是你这个‘神’唯一无法企及的。”

    “你充满激情地导演了一出抗争命运的戏剧,可是连欣赏的人都没有。观众被屠杀了,剩下的只是没有思维的工具。”

    这些人工智能,都只是属于造物主的工具。只不过如今,又成为了天赐的工具而已。

    虚空中,长久的静默。

    隔着光幕,漫长的对视后,天赐消失在了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