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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节

    苏令蛮是头一回来迎宾楼。

    厨一门,统共十六人报,是以她迎面见到十六口大锅砧板之时,并不感觉讶异。

    在衅阶之前,她对得不得“中元魁首”并不强求,毕竟要比谁得的花字牌最多,对她这个初入书院之人着实有些难办。

    可苏令蛮这人自小便是脑后有反骨,被王文窈这般几次三番地针对下来,反倒激起了斗志,便自己得不了这中元魁首,亦不想让这表里不一的王二娘得去。

    一排十六人一字排开,沿红漆木柱分列左右,苏令蛮照旧居于最末,左边长廊尽头。

    厨一门的先生是个圆乎乎的中年郎君,身子脸都颇具福气相,颠着肚皮站于正门,道:“厨之道,始于刀工,终于勾兑成盘……”

    苏令蛮还记得头一回上这位先生课时,自己耳边有一百只鸭子在“嗡嗡嗡嗡嗡嗡”个不停,先生刀工厨艺极佳,性格温厚,只奈何有个碎嘴的毛病——

    就在她以为厨先生此番亦要滔滔不绝之时,他停了,干脆利落地宣布开始。

    第一项,刀工。

    切脍之艺,自前朝始,到如今的士族圈里已是蔚然成风,京畿设宴之时,常有儿郎表演切脍之艺,若能切得又细又薄,亦是一件备有面儿之事。

    原先还觥筹交错、互相劝食之人已经纷纷停下了筷著,睁大眼看着十六位小娘子施展切脍之艺。

    带围兜、濯手,几乎整齐划一的动作行来,亦随着小娘子们的性格各有不同。

    十六条一模一样大小的新鲜鲳鱼被厨先生一一分发到了砧板上,前座之人甚至能看到鱼尾巴在不停地弹跳。

    为保证公平,各色刀具都是统一制式,并由专人检验过,最后再由厨先生和景院长统一细查过目一遍,才一一分发到诸位学生手中。

    一切行来,都发生在睽睽众目之下,显得格外严谨而妥帖。

    箭课考核的教训使得书院接下来的准备更为严谨妥帖,为避免一切作弊行为,更是不厌其烦。

    刮鱼鳞,去内脏,洗刷干净。

    三步到位。

    众人一眼便看出,十六人中,尤以正中两人谢七娘和王二娘子最为有条不紊,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美感,仿佛这不是在杀鱼,而是在扑蝶绣花一般。

    苏玉瑶着急地看着角落的绿衣小娘子,只见她昂昂立在砧板前,一双俏白的脸上满是凝重,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肥嘟嘟的鲳鱼,不明白别人鱼都快要杀好了,她还再磨蹭什么。

    廊下一片唏嘘声。

    “这等切脍记忆,非长年累月地练,如何能好?她一个定州来的小娘子,如何能比得谢王两家的本事?!”

    陈郡谢氏。

    琅琊王氏。

    那可是比大梁朝都老得多长久得多的世家贵族。

    就在旁人以为这初初让人惊鸿一瞥的绿衣小娘子要就此惜败,却见她动了。

    由极静到极动。

    仿佛是早先便在脑子里考量过无数遍一般,一把笨拙的菜刀被她使出了金戈铁马的气势,“刷刷刷——”菜刀震动太快,几乎成了一条直线,很快鱼鳞便被完全不伤及皮rou地剥离了下来。

    若有人能近处细看,两厢比较之下,便会发现大多数小娘子刮鳞完,雪白的鱼rou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细小的rou眼难辨的伤疤——可苏令蛮的没有。

    麇谷居士得意洋洋地喝酒:“小清微,阿蛮的鱼脍你是没尝到,那叫一个绝啊。”他“呲溜”了一声,得来杨廷淡淡的一瞥。

    大白天光下,院落被照得敞亮,菜刀每每扬起,总带起锃亮的刀锋。

    杨廷眯着眼,视线落在绿衣上,只觉得那馥白的手指仿佛要甩出花儿来一般,带着点柔软的力度,他甚至能回想起指腹的温度。

    苏令蛮赶上了进度。

    砧板旁搁置的一盆子清水被她细细地洗濯过血水,鲳鱼鱼rou雪白丰腻,她提起一侧的剔骨刀,以十字划拉,只见长长的鱼骨便完整地抽离了鱼身,在光下泛着晶莹。

    周围若有似无关注之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一口气,这等刀工比起那些还在慢慢剔骨的笨拙不可谓不巧妙,甚至等她剔完骨,那一整片血rou依然一点疮疤都没有。

    那边谢七娘与王二娘手边瓷盘已经细细贴了一层鱼脍了。

    薄、透、晶莹。

    “小子,你猜谁会赢?”

    汉子撩起眼皮,懒洋洋地倒了杯酒,视线落到绿衣上方缓出一点暖意:“阿蛮。”

    阿蛮两字,仿佛揉在唇间,软又暖,麇谷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再问,却不肯答了。

    另一边杨照也在问谢道阳,房廪生自然是王二娘子必胜的论调,谢道阳摇摇头:“当然是我家小七了。”

    谢灵清从前不愿比,不知为何此番竟然肯了。谢道阳从来都觉得,他家小七,想做之事无有不成的,那股子专注力,他便不曾在旁人面前见到过。

    切脍之艺,在风度,要优雅有风致,要高贵不焦躁。

    若以容颜论,自然当属王文窈与苏令蛮,这样两个俏生生的小娘子,任是站着不动亦动人何况这举手投足,连切脍都透着股美感。

    一片片雪白、薄透的鱼脍刷刷刷落在瓷白的碟上。

    可若以气度,谢七娘却更有股悠然的庄重,她不疾不徐地动着,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打断其动作。

    不过一会,十六位小娘子几乎同时停了手。

    一叠一叠的鱼脍纷纷呈在太阳底下,一字排开。

    景先生分别请了杨文栩、王溪和墨如晦连同厨先生做评委。

    第138章 梅开三朵

    品鱼脍好坏, 先望再闻,至后再品。

    一眼望去, 如薄片整齐一般无二的唯有三人,王二娘、谢七娘,与一个谁也没料到的黑马苏二娘,其余人又分上中下三等, 但大体还是合格的。

    “请。”

    景先生取来三副银著, 杨文栩当仁不让,先取了一著,薄胎般细腻的鱼rou一片片如雪花堆叠在白瓷盘中, 王右相与墨如晦一人一著,观色。

    有人“咦”了一声, 只见最左杨宰辅手中那薄片似的鱼脍在光下呈现出晶莹剔透的质感来, 当真是“薄如蝉翼”,连一点伤口都未见,光晕能透, 另外两盘虽也薄、细, 细较起来还是差了一些。

    谁都知道最左那盘是苏令蛮的。

    裹上事先拌好的葱、蒜、芥末, 杨文栩舌头卷了卷, 发觉鱼rou冰透似的半点不见腥气, 比之他从前宴席上吃过的无论如何处理总带一点腥涩的截然不同。

    他忍不住又伸了一著, 这次不再裹挟任何调料,发觉依然没有任何腥气,那鱼rou便似冬至的落雪, 入口即溶,雪片也似。

    再尝王文窈与谢七娘的,许是因鱼脍略厚一些,腥涩味总若有似无。

    王右相与墨如晦都一一尝过,再无异议。

    刀工切脍,第一筹,苏令蛮第一,谢七娘胜在厚薄均匀、肌理细腻,居第二,王文窈则屈居第三。

    麇谷居士看着廊下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小师妹,忍不住碰了碰旁边:“哎,你的切脍之术比起阿蛮来,谁厉害?”

    糙脸汉子嘲弄地看着他:“你说呢?”

    威武侯十六开府之时,宴请各方,头一遭在宾客面前表演的切脍,可是受到八方承认的,称其为“薄透冰白”,这许多年过去,刀工自然是有增无减。

    苏玉瑶却兴奋极了,若此番阿蛮jiejie又胜了王二娘子,有上三枚花字牌,那往后婚事便好说得很。

    小娘子们切好的鱼脍最后全数分到了前边的十六桌当加餐,麇谷跳着脚想抢,却被旁边野汉子给按在了桌子上。

    “臭小子,你自个儿不吃还不兴让老夫吃上一口?”

    旁边一身蜀锦团花绣的圆脸郎君莫名地看着这头发花白的老头,耻笑他痴心妄想:“老头儿,你看看前头都是些什么人物。”

    麇谷居士看着壮汉子眼中的警告,悻悻然闭了嘴。

    第二关,则是正式的蒸煎炒烹炸了。

    这一块,纵然苏令蛮新得了两本厨艺册子,又由百草庄厨娘亲自指点,可到底还比不过浸yin多年的世家贵女,只得了第三名。

    谢七娘以一道“八宝蒸乌鸡”,取名“凤凰游”胜了出。不论从口感、色泽、摆盘,甚至意境,都超出两人许多。

    尤其一个乌鸡肚里,藏了无数的食材,吃之不尽,却又融合得恰到好处,让人挺不住嘴。

    第三关,煲汤。

    依然是谢七娘由一道“红梅映雪”拔得了头筹,苏令蛮第二,王文窈第三。

    这般综合下来,厨一道的魁首,竟是由谢七娘拔了去。

    苏令蛮输得心服口服,忝居第二,王文窈第三。

    眼见谢七娘腰间多了一个“厨”字花牌,绿衣小娘子笑得跟偷吃了鸡的狐狸似的,双眸弯成了一轮月牙儿,众人不由默了默。

    “阿蛮jiejie怎如此开心?”

    苏文湛若有所思道:“约莫是见不到某个人好……吧?”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真相了。

    “阿阳,没想到你那平日里闷不啃声的meimei,竟有这门手艺。”房廪生赞叹地以扇击掌,正说着,楼下一小厮捧着方才那碗红梅映雪上了楼,恭恭敬敬地呈了上来。

    待人退出屏风,谢道阳以羹匙分了一碗,银针试过,杨照抿了抿:“不错。”

    “只可惜另外的十三位小娘子,风采悉数被盖,成了陪太子读书,可惜了。”

    杨照口道可惜,目光却落在二楼下那道袅娜的绿衣小娘子身上,恰见她笑得眉眼弯弯,喉间微动,招过谢道阳来吩咐了两句。

    谢道阳一愣:“郎君,真要如此?”

    “去吧。”

    他躬身退下,自去寻景先生不提。

    五门比过,不论先前如何鄙夷、嘲笑苏令蛮痴心妄想之人,均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不论这人如何狂傲,本事总还是有那么两三分的,甚至隐约还有几分有与王二娘势均力敌之势。

    可王二娘是谁?

    那是世代清贵的琅琊王氏以全族之力捧出来的绝世娇娇,才貌双全的京畿第一美人。

    而苏令蛮又是谁?

    不过是一个边野之地出来的一个小官之女,谁都能踩上两脚的倔驴子,谁知道就这么一撅后蹄,便将王二娘子给掀退了出去,眼看便要落到地上。

    苏令蛮管天管地也管不着观赛之人如何想,比了一上午,五脏庙早就唱起了空城计,见景先生终于肯摆手放了人各自去吃饭,才蓦地开心起来。

    服紫者大都心绪复杂地看着这绿衣小娘子,半晌,一白面细眉看着极为和善的小娘子终于朝她伸出了手:

    “你很好。”

    这是要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