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真的。” “骗人,为什么是数学系?” 淳于扬说:“一切科学是以数学为奠基,所以我考上了数学系。” 唐缈不置可否。 淳于扬又说:“自孙氏东吴永安元年吴景帝孙休诏立南京太学始,于清光绪二十八年即1902年筹办的三江师范学堂,后民国建立‘国立中央大学’,解放后改名‘南京太学’,校史我还熟吧?” “可我不熟啊。”唐缈说,虽说那学校就在他们家附近。 当年大学还没扩招,全国每年能够迈入大学校门的不过几十万人。按淳于扬的年纪算,若他已经大学毕业,说明他大约是1981或者1982年入校,而1979到1982年这三年间,每年大学新生全国加起来才二十七八万人,分摊到各所大学只有几百几十,甚至十几个人,真正天之骄子。 “南京太学好哇,那我们是半个老乡啊!”唐缈说。 淳于扬低下他俊美的头,无力摆手:“谁跟你是老乡,你快走吧!” 唐缈偏不走,还凑到跟前撩了他一眼,那一眼真是含嗔带怨(虽然他百分之百不是故意的),看得淳于扬无端心里一跳,暗说这小白脸真不简单,明年无论如何要帮他复习考大学,不能听之由之,放任其流向社会! 唐缈说:“哎,听说你们大学生都喜欢看《朦胧诗选》,我们也喜欢。我最喜欢第一首诗,就是北岛的那首,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淳于扬截口说:“我不读现代诗。” 唐缈决定再死缠烂打一下:“高材生,既然你不是汉jian,那你们家祖上是不是出过汉jian啊?” 淳于扬眉头一皱,旋即扑了过来,唐缈矮身就跑,连声喊:“我走了!我走了!” 淳于扬抓住他的后衣领,不知采用什么手法,一拽一捏一拧就把他按在地下,用单只膝盖压住。 “唐缈,”淳于扬咬着牙说,“我知道你信任姥姥,她是尊长,我不该背后议论,但世上手表何其多呢,戴表的人更是数不过来,她既然说看见过一块类似的手表,那一定是几十年前的事,天长日久她也许记错了!” 唐缈右脸擦着地,两只手虽然在身侧但撑不起来,只是挣扎。 淳于扬弯下身子在他耳边说:“希望你不要再错上加错,妄自揣测,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家里虽然贫寒,但不卑贱,也是立德立身书香门第。说我家出过汉jian,那不但是对我,更是对已逝先人的侮辱,你如果再敢多说一句,我可能会把你的肋骨打断!” 他松开膝盖,唐缈跳起来,忿忿地擦着脸上的湿泥。 “你快走吧,等我找到了密道就去喊你。”淳于扬声音又变柔了。 “去你妈的!”唐缈气坏了,“你往后别想在我这里再拿一粒解药!” “我不需要解药,我没有中蛊。” “呸!”唐缈转身便走,为了发泄怒气,他还在院外廊柱上踹了两下。 淳于扬听见了,在墙那头凉凉地说:“别折磨你的脚,伤口还没好呢。万一以后不能走路了,你当坐轮椅舒服么?” 唐缈发狠似的想:老子要是瘸了,天天骑你脖子上,给你带上辔头嚼子,说走就走,指东不许往西! “说两句怎么了,又不掉块rou!”他小声咒骂,“激动什么?你他妈还偷钥匙呢!” 淳于扬又说:“回去厨房躺着,一会儿我去给你上药。” 唐缈发现自己的右边额头居然被一小块碎石蹭破了,刺痛不已,还黏黏糊糊地流了几滴血,因此更加恼火,心说:谁稀罕么?一看你心里就有鬼! 落榜生不代表就是傻子,他能察觉淳于扬在“祖上有没有汉jian”这个问题上绝对反应过度了,用一个词形容就是“欲盖弥彰”。 很好解释:日军1945年便投降,如今是1985年,中日邦交正常化是1972年,距今都已经十三年了。 这漫长的几十年当中,抗日战争时期的汉jian、叛徒、卖国贼、间谍、特务等等都早已清算完毕,早已是过去式。如今的所谓“汉jian”只存在于电影里,丑角似的统一梳着油光光的分头,敞开穿着褂子,扎着裤口,斜挎一把驳壳枪,跟着太君的屁股后面转。 骂谁一句“汉jian”,对方会回骂几句下流话,但不可能像淳于扬那样,从心底里当了真。 所以姥姥一定没记错,就算淳于扬本人没问题,他的手表一定来历出奇,他祖上一定有人为日本人做过事! 姥姥啊姥姥,你真是厉害,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你得抓紧时间打败那什么“反噬”重新站起来,因为你才是主心骨啊! 你在信里说很快,真的很快吗? 第37章 突变之一 姥姥写给唐缈的信 (这段文字应该是后来添上的, 因此笔迹更为潦草,语气也愈发严厉。姥姥写这段时,淳于扬已经来到唐家, 在字里行间也能看出) 续上: …… 唐缈, 我极怀疑那三人, 你千万小心! 司徒湖山并非其本人, 他与那人在样貌上有三分相似,对过去的事情也说得头头是道, 但他不是“司徒湖山”, 因那人在1966年已经过世。 周干部, 我摸不清其来路,记住来者不善。 淳于扬藏有一块手表, 如果我没看错, 那块表的前主人在民族存亡之际曾经为日本人做事, 造成极大恶果,所以你对淳于扬要格外提防,一点不能相信! 打开深沟毒水机关的方法如下:…… 此外, “此外”后面就没有了,姥姥的信到此结束。 她还想交代些什么?不得而知。 唐缈躺回厨房的稻草堆,把信展开又看了一遍,随即藏好, 小声埋怨道:“表舅爷不是本人,周干部来者不善,淳于扬一点不能相信, 离离那婆娘就更别提了……唉,姥姥,你以为我这么聪明,能在他们几个人之间游刃有余?” 问了这么一圈,什么都没问出来,只知道那几个人互相咬而已。 ……要是淳于扬不可信,他还能信谁呢? 唐缈的注意力又落到“反噬”这件事上,忽然坐起,自问:“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姥姥?” 他越想越觉得应该:姥姥就躺在后院主屋,这么长时间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也不知道情况是好转还是恶化,虽说她不让人去,但扒着窗户偷看一眼总没关系吧? 他望向窗外夜色,决定天亮之后去看望姥姥,他不能把一位患病的老年人单独留在房间里,至少要伺候她吃点喝点什么。 他将唐画往草堆里面推了推,躺在她身边想事情,不就便睡着了。 大白猫从高处跃下,悄无声息地蹭到唐画怀里。 唐画睁开眼睛,搂着猫,低下头用小脸感受其柔软的皮毛,问:“干嘛叫画儿起?” 她摸索到一旁唐缈的胳膊,点头:“哦,缈睡着了,所以画儿起。” 白猫轻轻叫了一声。 唐画问:“淳呢?淳来陪缈。” 她用空洞的大眼睛感受淳于扬,终于发现他在稍远处,于是离开厨房去寻找。 在月黑无星的夜晚,黑暗包裹的宅院,人的优势和劣势颠倒了,视力变得不重要,直觉占了上风。 唐画依靠脑中的地图畅行无阻,白猫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们渐渐接近淳于扬所在的位置,但经过回廊时,一个人影忽的拦在她们面前,是周纳德。 “小唐meimei,你怎么三更半夜还不睡觉啊?”周纳德说,“小朋友要早睡早起,否则会长不高的。” 唐画连大气都不敢出,缩着肩膀直挺挺地站着,白猫跳到她的背上嘶叫起来,听上去就像野兽的呜咽。 周纳德的脸在黑暗中一团模糊:“哟,这畜生也醒着?” 他伸手抓向唐画的细胳膊,用一种又慢又哑的声音说:“小唐meimei,你这半夜出来玩的习惯可不好,叔叔送你回房睡觉去吧……” 唐画正要放声大哭,这时有人在身后说:“别碰她!” 周纳德又吃了一惊,听出来人是谁后埋怨:“这位同志,你能不能别不声不响地吓人啊?” 说话的正是淳于扬,他重复:“别碰她。” 唐画“哇”地一声嚎出来,转身紧跑几步扑到淳于扬腿上。 周纳德举起双手:“我没碰她啊!我是一片热心肠,就是不乐意看见小孩子半夜不睡觉。我有个侄子也是这么大年纪,学不好好上,老喜欢看小人书,跟她一样白天蔫吧、晚上精神,把娘老子折腾得够呛。所以孩子的教育要从小抓起,要立规矩,否则越来越难管!” 淳于扬当然知道所谓“侄子”不过是他随口编造的谎话,因此冷冷说:“我提醒你别碰她,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你。” “什么意思?”周纳德问。 淳于扬此时才打开手电,照亮唐画的上半截,示意周纳德过来看。后者凑上去,发现小姑娘肩膀上落着一只甲虫,大约拇指甲盖大小,黑色外壳在灯光下反射出惨绿色。 “恭喜你死里逃生,”淳于扬说,“周干部。” 周干部的冷汗顿时披了下来:“你的意思是……小唐meimei准备用虫子咬我?这、这是什么虫子?被咬了会怎样?” 淳于扬关掉手电,扶着唐画站在浓重的黑暗里。 周纳德开始觉得危险,摆出挑衅的姿势,两只拳头在身前胡乱比划:“你想干啥?” “这句话应该问你,你为什么半夜游荡?” “我三国演义看多了,失眠!” “哦,又撒谎。”淳于扬点头,“你是不是也在唐缈面前撒谎了?” “没有!” 淳于扬问:“周干部,你之前从未见过我吧?” 周纳德说:“嘿,这点你可别想抵赖,我跟你在武汉火车站……” 淳于扬突然说:“我想起你是谁了。” “什、什么?” “虽然未曾见过,但是我对你略有耳闻。”淳于扬古怪地笑了。 周纳德不再乱说乱动,停了半晌,伸出右手说:“我也是,幸会。” “那你还敢跟我握手?”淳于扬冷峻地说完,牵着唐画往厨房走去了。 回去路上,淳于扬告诫唐画:“下午才跟你说过的,不能让他落单。” “他”显然是指唐缈。 但唐画这个年龄哪有记性,她愉快地跟淳于扬手牵手,丝毫不觉得自己哪儿不对。 “你把你哥哥一个人留在厨房,出来时还忘记锁门了。”淳于扬提醒。 “嗯?”唐画笑眯眯的。 淳于扬说:“你有虫虫,他没有,所以你们两个要呆在一起,他睡在哪里,你就睡在哪里。” “哎。”唐画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