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沐元瑜解释了一下,听得滇宁王妃冷笑连连:“这个老杀才!” 亲娘骂亲爹,沐元瑜不好接茬,只当没听到,挨着她道:“母妃,没事,皇上派了钦差与我同来,我祭拜过外祖父后,就与他一同回去,父王当着钦差的面,总不能硬把我扣着。对了,外祖父那边怎么样?等阮翰林修整一下,我就跟他过去可以吗?” 滇宁王妃知道有钦差来的事,口气方缓了些:“你外祖已经进了神山,今日天色晚了,山里路不好走,等明日罢,我带着你们去。” 刀家一族的葬仪与汉族不一样,如刀土司这样的头人,去世后不入土,而是送入深山里火葬,所谓“神山”就是类似于他们一族的圣地,历代土司最终都归于山中。 沐元瑜点点头,她其实很累了,眼皮都不大睁得开,坚持着咕哝道:“母妃,你不要难过,你还有我呢。” 滇宁王妃道:“我知道。”她的声音放得柔软,“瑜儿,你困了?再撑一会,我叫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菜,你吃两口填一填肚子再睡。” 又引着她说话,“你怎么这么有本事,哄了个钦差来?” 沐元瑜歪在她肩上,半眯着眼笑了:“不是我有本事,是二殿下帮的我,我和他说我还想回京里去,可是父王可能不会叫我去了,他就去找了他爹,我也不知他怎么就把钦差哄给我了。” “是皇帝的二儿子?你跟他处得好?” 沐元瑜“嗯”了一声:“二殿下面上看着冷一点,其实人很好,又非常聪明,就是身体差了点,可惜了。” 滇宁王妃微笑道:“你看谁都好,不过,倒是不大听你夸人聪明。” “他是真的厉害,看了非常多的书,还下得一手好棋。”沐元瑜随口扯着,“我跟他下过一回,再不敢下第二回了,丢人得很。” 她口里说着“丢人”,但语气轻松,显然并没有觉得被拂了面子的意思,滇宁王妃心里闪过一丝异样——她跟滇宁王现在闹得不可开交,但当年可是自由恋爱,有些微妙不可说的情绪,她懂。 恰此时张嬷嬷进来,小声笑道:“世子有了喜事,怎么都瞒着,还是我跟观棋那丫头说了几句才知道。” 沐元瑜一怔,略略坐直了身,失笑道:“这算什么喜事,人人都有的嘛。” 滇宁王妃也明白过来了,她细细打量着沐元瑜,原只觉得她瘦了些,令她心疼,此时再看,却从她轮廓柔和的侧脸线条看出了分明的少女秀色。 她心中陡然多出了一层不安,挥手令张嬷嬷出去,压低了声音问道:“瑜儿,你说那个二殿下,为什么待你很好?” “因为我们投脾气吧。他人太聪明,难免傲气,加上他家里也复杂得很,母妃知道的,四兄弟四个娘,这样的人家里过活都不容易,就把他性子磨得更孤冷了。他没两个亲近的人,难得看我不烦,我们就常在一处。” 沐元瑜想起来朱谨深有时候的言行又觉得他挺好玩的,忍不住笑,“他脑子比别人都好使,但为人处事上没个合适的人教着,由着自己长,不喜欢的人他真的是一下都不肯搭理的,对了他脾气的人,那就怎么都好,有点任性,他皇帝爹有时候都叫他弄得头痛。” 滇宁王妃听得更不安了,沐元瑜觉得自己是客观评价,但听到滇宁王妃耳朵里,可不是这么回事,她的口气可不是嫌人家皇子任性难伺候的意思,分明觉得他很有意思,以至于她说起来都停不住。 一个聪明又有趣的人—— 她作为母亲的警钟瞬间敲响了。 滇宁王妃心下觉得不对,又探问了几句,沐元瑜困倦着,没觉出来异样,她离家刚回,做娘的问一问她在外面过得怎么样,结交了什么人,有没有遇着什么难处是难免,她尽量都回答了。她在京中来往最多的就是朱谨深,既要说,那就绕不过他。 滇宁王妃仔细听着,总算渐渐略放了一点心下来——好歹听上去,那个二皇子不像堪破了女儿的秘密,要打什么歪主意的样子。 那问题就只在女儿自己身上了。 “……母妃知道我打小有多用功,就是学不成他那样,唉,都说勤能补拙,我看补得很有限,天赋这回事,真是强求不来。” 沐元瑜有点感叹地说着,她是真的羡慕,朱谨深的身体条件摆在那里,他看的书多,也无非是看,他的身体其实支撑不住他下功夫苦读,但他仍是博学强记到如信手拈来,这份自如,只能归功于天分了。 滇宁王妃注视着她,小心地隐藏着眼中的忧虑,这个小女儿从来自律自强,功课都胜旁人,她本身也是有傲气在的,从没有这么全方位地推崇过一个人。 她现在正是含苞待放的好年华。 她知道自己——可能不太对劲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和王爷的关系,现阶段就是很冷淡了,不管王爷咋想,世子对他是已经完全没有期待了,所以不论他干啥,在世子这里都不会再有被亲爹伤害的感觉——因为本来她就是半路来的嘛,不算真亲爹。这是我说本部分不虐的原因,就像一般人不会对隔壁老王有啥格外期待一样。 另,看评论有部分小天使很遗憾朱二没能跟来见一见丈母娘,那就先侧出一下,刷个存在感。我世子很记人的好,夸起人来可不留余力,就问泥萌怕不怕o(* ̄3 ̄)o ☆、第83章 沐元瑜是累得想不了那么多了, 她在滇宁王妃面前向来放松,想什么说什么,说完一通后厨房赶制的膳食呈上来, 山珍水鲜爽嫩可口, 又是好一阵没吃到的家乡风味, 她胃口很好地吃了不少, 然后在丫头的服侍下蒙头就去睡了。 滇宁王妃见她这样能吃能睡, 心下松了口气, 大概是她想多了,她的瑜儿当男孩养大, 应当并不太懂这些关窍。又觉安慰,女儿身上背了这么重的担子, 还这样挺住不倒,吃睡无忧, 那不管外面有多少泼风大雨,都没什么可畏惧的。 沐元瑜这一觉直睡到次日清早, 穿戴整齐了往荣正堂去, 还未进房门时, 听到一点婴儿的吚吚呜呜。 声音嫩嫩的。 她脚步顿一顿, 方重新往里去。 西次间的罗汉床上,放着一个青罗襁褓,沐元瑜走近了,只见襁褓里裹着个rou团子,胖手胖脚, 眼睛原是要睁不睁,察觉到有个不熟悉的人过来,两颗葡萄一样的黑眼珠转了过来,跟着她动。 须臾,嘴巴里吐出一个口水泡泡。 “世子,这是您的弟弟,乳名叫珍哥儿。” 出声说话的是站在旁边看顾的奶娘,沐元瑜认得她,原也是滇宁王妃身边的丫头,叫秋枫,与外院一个小管事成了亲,不怎么进来服侍了,现在应该是赶巧合适,她也才生了孩子,便重新来领了差事。 沐元瑜俯视了那rou团子片刻:“嗯。” 秋枫小心地问道:“世子,您要抱一抱吗?珍哥儿很乖,不大哭闹的。” “不了。” 沐元瑜拒绝了。她当然不至于迁怒到这么个rou团子身上,但她现今的处境又确与他有分不开的关系,这让她心里总有点怪怪的,无非以普通平常的心态看待这个rou团子。 她也不大想再看他,就站远了点。 rou团子珍哥儿大概是觉得她是个新鲜的人,没有见过,咿呀着把胖手从襁褓里挣脱出来,向她挥舞了两下。 见她没有回应,小嘴往下撇了撇,要哭不哭的样子。 沐元瑜余光瞄见,怕他真哭出来,向秋枫道:“你哄哄他。” 秋枫答应着,把珍哥儿抱了起来,柔声细气地哄着。 滇宁王妃一身素服从卧房出来,道:“行了,抱回去吧,好生伺候着。我今日不在家,有什么事,去和王爷那边说。” 又向沐元瑜道,“我想着总跟你有点关系,所以抱过来让你见一见,见过了就罢,你不用多想。” 沐元瑜道:“我知道,母妃不用担心我。” 滇宁王妃点头又道:“昨晚上你父王过来了,要见你,我说你睡了,拦着没让,现在你去前面书房请个安罢,别怕他,一刻若还不回,我就找你去。” 母妃总是护在她前面。沐元瑜笑道:“好。” 她转了身出去。 滇宁王正在等她。 说实话,滇宁王是很想显得慈父一点的,沐元瑜从来没离开过王府这么长时间,他提着心固然更多的是戒惧,里面也未尝没有两分挂念,但真等见了面,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孩子还是那个孩子,看上去礼数也没有什么缺失处,还比先更恭谨了,但他就是觉得浑身不得劲。 他想说两句亲近的话,说不出来。 想发个火责怪她为什么把钦差招来,也发不出来。 最终他只能口气平平地道:“瑜儿,你越大,是越有自己的主意了。我这个做父王的,再也管不了你了。” 沐元瑜低了头:“父王言重了。” 滇宁王一口气更憋着了——他的感觉里,沐元瑜应当回他“父王有珍哥儿这个心肝宝贝了,自然不大有空管别人了”之类的话,他从前觉得这样的话带刺,如今才发现没有刺了,他也并没有觉得舒服。 他忍不住心里的不快,冷笑了一下:“我言重?是你太敢干了!你如今是怎么想的,真把你老子当做寇仇了?” “父王言重了。”沐元瑜抬了点头,重复了一遍,“孩儿没有这个意思。皇上派下的阮翰林,孩儿总不能拒绝罢。” “你不必跟我打这个马虎眼。”滇宁王冷冷地看着她,“平白无故的,没个人提着,皇上就算能想起这事,也不会动作这么快。我听说,你和二皇子走得特别近,到了满京城都知道你们好的地步,这回你是不是走了他的门路?” 沐元瑜不是会抵赖到底的性子,索性也就点头:“二殿下看孩儿可怜,帮了一把。” “你可怜——”滇宁王倏然变色,“他知道了什么?!” “父王不必忧心,孩儿知道轻重,并没对任何人泄过口风。”沐元瑜平静道,“二殿下只是知道一点孩儿在家不大讨父王的喜欢而已。” 朱谨深现阶段看她再顺眼,再肯帮她,他毕竟本身是一位皇子,翻手为云的上位者,皇家正统之承继,她从未天真到想将自己的秘密对他和盘托出,以求取他的帮助。 这太幼稚了。 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可能性更大。 滇宁王脸色才缓了缓,但仍旧质问她道:“那你跟皇子走那么近做什么?沐氏不需要行扶持皇子这样的险招。你如此行事,将来登位的不是二皇子,你要置王府于何地?” 沐元瑜心道,沐氏不需要,可是她需要。 她觉得滇宁王有点可笑,居然现在还看不穿这一点。 他都把小儿子取出这个名字来了,还想着她将王府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拿王府来质问她。 “我与二殿下走得近些又如何呢?父王不表态就是了。”她嘴上随口道,“若登位的不是二殿下,父王以此为由废了我,另立珍哥儿为世子,不是现成的一个向新帝投诚的好法子?新帝不会反对,又正中了父王的意,省得父王另外想法子折腾我。” 滇宁王不由一怔。 这是很天马行空的一条新思路,但它竟很有实施的可能性。 虽然与他的原定计划不符,但计划从来不如变化,能在不断发展的局势当中多添一条备选方案,并不是件坏事,也许到时候就用上了。 “倘若登位的是二殿下,就更好了。父王以为滇宁王府能永世相传吗?这毕竟是朱家的天下,不是我沐家的。”沐元瑜道,“能提前得到新帝的好感,有什么不好。” ——确实没有。 滇宁王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了。 除了第不知多少次遗憾这为什么不是个儿子。 他憋着的怒气都化成了头痛,他当年拿女儿当儿子养,绝没有想到会养出今天这个结果。 “你——看过珍哥儿了没有?” 沐元瑜点头:“看过了,母妃让抱来给我看了看,养得挺好的。” “你心里不要有芥蒂,”滇宁王向她道,“你也看到了,珍哥儿从出生就养在你母妃那里,将来只会亲近你母妃,同你母妃亲生的孩儿是一样的。” 沐元瑜道:“是。” 心里补充——个鬼。 滇宁王这样的男人,已然是很深谋远算能动心眼的了,却也逃不脱男人的通病,总以为他一视同仁膝下所有的孩子,正妻也该如此,就不想想,这些孩子确实都跟他血脉相连,可跟她母妃又不是。 这样丈夫跟别的女人生下来的孩子,还不如从外面抱养的都没血缘的呢,就算不如亲生的贴心,好歹也不戳心。 该说的几句话都说完了,滇宁王想想也找不出什么事来了,挥手道:“行了,你去祭拜你外祖吧。” 沐元瑜更不多话,利落退了出去。 滇宁王负手站在门前,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青石主道上,开口:“许三。” 一个衣着朴实,面目平常如庄稼汉子的男子从隔壁过来,打着灰扑扑的行缠,脚步悄无声息,躬身抱拳:“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