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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

    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那一天,虞川立住脚步,双腿一靠,挺直背,向他敬了一个军礼。

    “陆队长,铜湖市武警支队直辖机动中队虞川,前来报到!”

    ·

    睡下没到三个小时,林媚就醒了。

    她忘了关灯,招待所里台灯的光,就照在她脸上。

    那光利剑一样,能刺破人的眼皮。

    睡不着了,起身把灯一盏一盏地拧亮,想到他们第一次接吻,也是小宾馆,昏昏黄黄的光。

    坐不住,挠心挠肺的感觉,很多念头,不敢去深想。

    她还是盲目地乐观着,悲哀地赌一个渺茫的可能。

    拿上房卡出门,逶迤地穿过走廊,到了楼下。

    空地上有人,走近了一看,是沈锐。

    沈锐也睡不着,坐在旗杆下的台阶上,手里夹着一支烟。

    林媚打声招呼,“沈指导员。”

    沈锐抬起头来望她,笑了笑说,“老陆以前总抽,最近也戒了,别说,还真不习惯……”

    “还有吗?给我一支。”林媚在他身旁坐下。

    沈锐新买的烟和打火机递给她。

    林媚抖出来一支,忽听沈锐问道:“林老师……如果老陆始终没回来,你后悔跟他和好吗?”

    拿打火机的手一抖,她吸一口,呛得剧烈咳嗽。

    她没回答,隔着缭起的烟,把目光投向前方。

    天上有月,深山不语。

    ·

    这是梦吗?

    如果不是,又似乎太过于逼真了。

    他一个人,在深雪里跋涉。

    沉重的行囊,在肩上勒出了真实的痛楚。

    路不好走,积雪齐膝,脚在寒冷中早已失去了知觉,他沿着被积雪湮没的枯草,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林中的夜,静得可怕,那些松软的雪吸收了所有的声音。

    或许静不可怕,可怕的是寂寞与孤独。

    他感觉寒冷开始侵入四肢百骸,为了驱散这密织的寂静,他打算唱首歌。想了半天,只想到了一首,“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铿锵的歌声打破夜的静谧,“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他把这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不觉又走了很远的路。

    有力的节奏被他一路撒在身后,在风雪中回荡。

    思绪不断地飞远,越过这片辽阔的林海雪原,飞成几只黄莺,在江浦市的三月里欢乐地啼啭。

    他想念终年不冻的河流;

    想念某个荒烟蔓草的院子,那里的水龙头旁边有一株碧绿的树,不知道是什么,或许是樱桃,或许是桑树;

    想念一条黑色的大狗;

    想念漫天黄尘的跑道……

    还有呢?

    还有……

    还缺少了什么?

    他突然听到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响,然后自己重重地跌倒在雪地里——他踩到了被浅埋的树枝。

    痛感是稍后才感觉到的,他单薄的裤脚被被划了一道口子,皮肤渗出温热的血液,在积雪的黑夜里,颜色看起来暗得近于黑。

    血液很快凝固成一道钝痛的伤口。他从行囊里翻出一条毛巾,咬牙紧紧地扎住。

    他一直在试图避免让自己陷入绝望,即使状况已不容乐观:干粮或许撑不过两天,而唯一可以用来制造温暖的火柴也以耗尽,还有这昼夜不分的昏暗,这密集的寂静与寒冷,现在又加上长得可怕的伤口

    许久之后,他发现自己在流泪。

    呵气成冰,泪水冻在脸上,被风嗖得发疼。

    忽然之间,脑海之中,那个荒烟蔓草的院子一切都生动起来了。

    一个年轻女孩,捏着塑料软管,管子里流出清澈的水。

    狗打着转,去追那道水流,女孩哈哈大笑。

    他终于想起来……

    原来,是忘了她。

    ·

    陆青崖霍地睁开了眼睛,目之所及的地方,一捧橙黄的灯光。

    这儿太暖和了,和梦里的冷,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一道声音从门口传过来,“你醒了嗳?”

    带点儿西南那边的口音,勉强才能分辨出意思。

    一个穿橘红色衣服的老人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碗,走了进来,他把碗搁在桌子上,走到床边,弯腰笑着说了句什么。

    陆青崖听不懂,只看见老人皮肤黝黑,笑容质朴。

    老人指了指自己身上橘红色的衣服,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堆,陆青崖还是没听懂,但捕捉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护林员。

    这样的山里,一般都设有了望站,供护林员休息。

    他只记得,他背着虞川,寸步不停地往前走,最后一头栽倒了,也昏了过去。

    陆青崖声音干涩,礼貌地问:“我战友,他……”

    他不确定老人听不听得懂,但似乎是听懂了。

    老人脸上显出悲悯地神色,指了指一旁。

    陆青崖很费力地坐起身,顺着看过去。

    另一张床上,盖着中国国旗。

    陆青崖不说话了,片刻,梗着声音说了句谢谢。

    老人又说了一串,指了指床,又比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估摸意思,是让他再睡一会儿,他已经给林业局的领导打过电话了。

    老人在对面坐下,从木架子上拿下一个竹篾编织到一半的筐子,继续慢慢一横一纵地编。

    他声调高亢,唱起了歌。

    西南的民歌,悠扬的调子,流水一样。

    陆青崖躺下,闭上了双眼。

    方才,梦的最后。

    女孩在那时候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睛像雪光一样的明亮。

    她微笑说:“好,我等你。”

    ·

    又是十二小时过去,仍然没有搜索到人,中队接受命令,从山里撤回,把任务移交给当地公安。

    很多人来了。

    单东亭,邱博,陆良畴……陆青崖过去的战友。

    何娜也来了,上午在招待所里,无声地陪了林媚半天。何娜说,平常周末,有空的时候,陆青崖会去市里她读书的小学看一看,送一些文具、零食。

    女孩腼腆,眼眶发红,说林媚像是她的第二个mama,陆青崖就是她的第二个爸爸。

    很多的安慰,很多的开解,很多的比她还要严重的盲目乐观。

    然而谁心里都清楚,所谓的乐观,只是自欺欺人。

    林媚不想继续应对,把林言谨暂时托付给了单东亭,自己开了一辆车,沿着山的方向驶去。

    颠簸的路,两侧是农田和树林。

    到山脚下上山的路口,她下了车。

    晴好天气的午后,空气带一点儿湿气,一股草木的腥味。

    她站在路口,仰头看去。

    曾经相信过爱,失去过爱;

    坚定信仰,又背叛信仰;

    兜兜转转的背后,太多的委婉心事。

    不甘、愤懑、几度山穷水尽,又几度看见明月照人还。

    最后所念,不过一个誓言:

    想你身体健康,陪我百岁到老。

    林媚抬手,两手拢在嘴边,用尽了全身力气,大声地喊:“陆青崖!我等你回来!!”

    苍穹之下,巍峨苍翠的高山,拥着她高喊而出的话,一阵一阵地回荡,好像在一声一声地应和。

    我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

    昨晚,沈锐问她,如果陆青崖不再回来,她后悔跟他和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