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可这沉默本身就足够说明任何问题了。 林媚没想到陆青崖真会往这一层上去怀疑。 他多久就有这个疑问了?忍到现在才说?了解了些什么?了解了多少? 他从前就这样,凡事十拿九稳了就突然出手, 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兵败如山倒。 她手指把提包的带子掐得快要变形,仰头看他, 眼前顷刻间就模糊了,“那又怎样?陆青崖, ‘那就一辈子都别见了’, 这句话是你说的……” 他松了手, 一步迈进来。 她脑袋撞上他硬邦邦的胸膛。 电梯门“咣”一声在身后合上,楼层还没按,就这样停在原处。 两条手臂一条绕过肩背, 一条环在腰上,结结实实地把她困住, 他身上的气息也是四面八方的囚笼,无处可逃。 声音贴着耳郭,沉沉如流深了的水声, “……等我,三天……最多五天。”没抱多久,他松了手往裤兜里摩挲,片刻把她的手抓过来, 放进东西,捏着她的手指合拢,目光在她脸上定了许久,最后伸出手指轻轻一碰,就收。 她打了个颤。 反手按了个键,电梯门打开,他退出去,始终看着她,眼神里太多的内容,又恳切而焦急地重复一遍:“等我。”看她最后一眼,转身飞奔离去。 从电梯门阖上,林媚就开始哭。她不知道原来自己还能哭得这么不加掩饰,好像蓄了十年的水库一下给人开了闸一样。 生下林言谨那会儿,她都没哭,倒是母亲卢巧春,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哭得比孩子还凶,说囡啊,你这辈子都毁了…… 那时天真勇敢得近乎鲁莽,明明自己还是个大孩子,却笃定能带得好另外一个孩子。后来,近半年她都陷于严重的产后抑郁,却也没哭过,找心理医生,给自己塞很多很多的事…… 过了很久,林媚才想起来按楼层按钮,一手的眼泪,按着也止不住。拿房卡开门,屋里一盏廊灯亮着,她踩着地毯到了床沿上坐下,窗户半开让外面的车流声漏进来,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陆青崖塞进她手里的钥匙被捏得陷进皮rou,不觉得疼,只是无所倚仗,还想拼命把什么抓得更紧。 她仿佛再次一步踏在了悬崖边上。 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哭了很久,开口声音哑了,嘴唇肿起来。她起身把灯摁亮,往浴室去洗脸。 灯下镜子里照出一张二十九岁的脸,不是十九岁,花再多的钱再多的精力保养,熬夜以后就能原形毕露。 她的青春在和陆青崖分手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这八年来,她很忙。忙着读书、忙着工作,忙着让自己最快地适应“母亲”这个角色,忙着把压在父母身上的担子,重新挑回到自己身上。 忙着成为一个大人。 可碰上陆青崖,才发现吃的这些苦压根没让她长一点儿的教训。 因为她自始至终就没从坑底里爬起来,只是心安理得地在原地为自己筑了一间巢xue。 洗过脸,往发肿的嘴唇上抹了点儿牙膏,趿着拖鞋,开行李箱找面膜。 手机这时候响起来,是言谨的视频电话。他基本每晚九点多给她打过来,主动跟她汇报,怕她担心。 林媚没接,摁掉给他去了语音电话,解释说现在在外面,视频费流量。 言谨早熟,跟她小时候一样,只是她的早熟体现在自律,言谨体现在察言观色。 “mama,你感冒了?” 林媚也就顺着咳嗽了一声,“嗯……嗓子有点儿哑。” 言谨小大人似的嘱咐她:“少吹点空调。” 林媚笑了,“还说我呢,马上期末考试,复习好没有。” 他一点不谦虚,“等着吧,肯定第一名。” 很多话梗在喉咙里,没法跟林言谨说。 那时候他三四岁,渐渐发现了自己跟旁的小孩儿不同,就问她爸爸呢,为什么我没有爸爸。 林媚没告诉他实情,孩子太小,有些事还没法理解,于是就跟他说,言谨有爸爸的,只是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一时回不来。 后来,小孩儿长到六七岁,受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的熏陶,发现“去了很远的地方”,一般是个隐晦的说话,他就默认了自己爸爸在他记事之前,甚至可能是出生之前就“死了”,并且很懂事地绝少再提,害怕触及mama的伤心事。 林媚发现他产生了这个误会,但一直没去纠正,她不会撒谎,实情开不了口,又没法替他再编造一个身世,也就干脆地任由他这么相信下去。 言谨能够接受自己平白无故地多出来一个父亲吗? 还有林爸爸跟林mama,一直平实和善地过日子,鲜少跟人结仇结缘,他俩这辈子,要说真心实意地恨过谁,那就只有陆青崖了。 林媚想得脑仁发疼,后脑勺里像有一根神经被剖开了一样,一跳一跳地牵扯着。 和林言谨没聊太久。 她盯着搁在床单上的钥匙,哑声问:“言谨,mama过两天再回来行吗?” 林言谨顿了一下,“行,但你答应带我去香港玩,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绝对不会,”她手指捏压眉心,“这边还有点事,处理完了我就回来——把手机给外婆吧。” 林mama卢巧春也没什么异议,只问她铜湖好玩不好玩。 “还行,这儿蘑菇是特产,我回来带一些,熬汤喝挺好。” 卢巧春便说:“怕不是毒蘑菇哦?那种吃了眼前五颜六色,小人儿跳舞的。” 林媚笑了。 卢巧春压低声音,有点神神秘秘,“我可是听眼镜儿说了,有个当兵的在追你,有没有这回事?你暂时不能回来,是不是……” “没有,言谨瞎说的,我跟关排长……” “不姓关啊,说是那个关姓小伙儿的队长……眼镜儿还问我呢,‘他爸’也是当兵的时候牺牲的吗……”卢巧春冷哼了一声。 林媚顿觉得脑袋更乱,按着太阳xue,把卢巧春的话捋了捋,多少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 把这事敷衍过去,林媚又给她的半个上司兼半个合伙人,莫一笑拨了个电话。 林媚研究生毕业以后就在当翻译,辗转了好几家公司,最后到了校友莫一笑的工作室。前两年,林媚认了一部分的股,如今也算是工作室的股东之一,不干活也能分钱。但她毕竟算是顶梁柱,该接的活儿还得接,好比这次的商洽会。 莫一笑说:“原本也没给你在暑假安排什么工作,不然眼镜儿肯定又得说他莫叔叔是周扒皮——不过正好,你既然还要多待两天,不如顺便去铜湖市下面的一个镇上支个教?就我上半年跟你提到过的那个项目,还有印象吧?很巧,这次启动的首站就在铜湖市。” 之前,莫一笑跟某个慈善ngo在谈一个合作项目,主要内容是对偏远地区的孩子进行外语启蒙教育。莫一笑自己本身就是从山沟里出来的,一直在坚持反哺穷困地区。 林媚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事情都交代完,林媚揭了脸上面膜,冲个澡,把灯一盏一盏摁灭,到床上躺下。 这儿夜晚凉快,完全不用开空调。 窗户忘了关,她却懒得起来,听着外面依然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声音,好像自己在沙漠里,听见风声,从沙棘丛里穿过,呜呜地闷在耳边。 · 一辆一辆的吉普和运兵车,踏碎了夜色,驶往铜湖市偏僻辽阔的乡镇地区。 两名在押重刑犯,一名43岁,叫王伟,故意杀人罪,判决已经下达,正在等待复审;另一名33岁,叫孙强,过失杀人罪,案子还在审理当中。 晚上8点,两人合力,致使看守所两位民警一死一伤,越狱之后,飞快逃窜消失。 此案性质极其恶劣,省武警总队司令员和政委部署战斗,派出包括铜湖市武警支队在内的共4个支队,800余名官兵,对逃犯实施抓捕。 看守所所在的三山区,靠近铜湖市边界。根据对周边情况的侦查,可以判定两名逃犯没有往市中心逃窜,而是极有可能穿过了看守所附近一片一望无际的麦田,逃往了铜湖市下辖的乡镇。 周边主要道路和九个路口已经及时地进行了封锁控制,断绝了逃犯趁机逃出市内的可能性。 陆青崖所在的铜湖市武警支队,由副参谋长李钊平和政委徐海领导,对三镇四乡拉网排查。 任务下达之后,机动中队立即前往石莲镇水坝乡,进行地毯式的搜索。水坝乡是逃犯王伟的老家,他对附近路线了如指掌,极有可能会把这儿选为逃窜的第一目标。 一整个白天,一无所获。 天快黑了,中队的人蹲在田间啃干粮。 陆青崖把一张乡镇地图铺在田埂上,拿石头压着边角,一边嚼着压缩饼干,一边拿军用手电筒照着地图,跟沈锐和李昊分析形势。 陆青崖手指点着地图,“全是玉米地,背后就是山。” 沈锐说:“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天马上黑了,王伟很有可能趁着天黑逃往山上。山脚没法设卡,这要是逃了,再抓就难。” 十五分钟后,陆青崖整队,通报情况:“今晚我们得连续作战,严格排查附近情况。任务繁重,大家坚守岗位!” “是!” 陆青崖检查夜视仪和手枪等设备时,沈锐走过来,“老陆,你坐镇指挥就行了,伤还没好透,少折腾。” “就我一人歇着,像话吗?”陆青崖把92式手枪装回枪包,拍一拍沈锐胳膊,“走吧,虞川儿都没叫苦呢。” 前方虞川听见了,“陆队,你这就是瞧不起人了!” 中队分两路,一路严守玉米地,一路到村里搜查。 高原地区,昼夜温差大,太阳落山之后,温度就降了下来,玉米叶上聚着露水,穿行一阵,作训服就给湿气沾得发软,贴着皮肤,黏糊糊的像是巴了一层蜘蛛网一样。 一整晚,还是没有发现王伟的行踪。 天亮时,大家集合,汇报情况,稍作休息。 沈锐领着李昊,去村里买了几十个包子回来。大家解了装备,席地而坐,吃着热腾腾软乎乎的包子,边聊天边解乏。 虞川说:“我们昨晚在四组设伏的时候,发生了一个插曲。” 关逸阳立即警告:“川儿,敢说你就完了,以后我天天给你穿小鞋。” 陆青崖把半湿的作训服脱了,里面就穿着一件迷彩t恤,光着膀子,感觉清早风还有点儿凉。 他笑说:“川儿,尽管说,我这个中队长给你撑腰。” 虞川眼珠子一转,忽地推一推正在埋头啃rou包子的姚旭,“旭,要不你说。” 姚旭“哦”了声,“昨晚我们设伏,关排长在一家人的后院,逮了一个人。”说完,继续啃包子。 大家面面相觑。 沈锐:“……这就是插曲?” 虞川没想到姚旭能把这段经历最好玩逗趣的地方全给省了,“……还是我来讲吧。我们当时正巡逻到四组和三组的岔路口,关排长忽然一个箭步蹿出去,翻进一户老乡的后院里,摁住了一个人……结果一看,那人衣服只穿了半截,屁股还光着,他抱着脑袋连声求饶,说大哥,大哥我错了,我再也不偷人了……” 大家哈哈大笑。 沈锐笑得豆浆快要从鼻孔里喷出来,“老关,能者多劳啊,扫黄打非的工作都让你抢了。” 关逸阳:“我这叫有干劲,立功心切不成吗?” 笑过吃过,大家稍微打了个盹儿,继续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