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这地方就这么小，道上的事情，稍微一打听就知道，很正常。’在停顿片刻后，纳特尔的语气显得非常正常，而西奥罗德却依然觉得，他隐瞒了什么，只是纳特尔并不给他追问的机会，‘不过你并不需要我这无名氏廉价的关心，西奥罗德莱希特大明星，抱歉在这么晚还来打扰你灯红酒绿的生活，你放心，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再也不会给你打电话，让你苦恼。’

    纳特尔的话和语气让西奥罗德觉得有些不妙，但是当他想要挽救什么的时候，另一边只剩下一串“嘟嘟嘟”的忙音。

    他手忙脚乱地回拨过去，电话不通。

    对方关机了。

    那漠然机械的忙音，就如同一个冰冷的利刃，将西奥罗德和纳特尔之间的联系，一刀两断。

    那一刻，西奥罗德再次意识到，自己也许又失去了这个朋友。

    而且这一次，也许是永久的。

    西奥罗德一直都知道，自己可以为了表演，失去自己的生命，而现在，他发现除了生命之外，他开始渐渐失去其他的东西，就如同……平行世界的自己一样，一切又回归到远点。既然如此，那他现在坚持的，又有什么意义？这重新再来的一生，又有什么用处？

    还不如……也回归原点，回归到一开始属于他的终点算了……

    寒冷的海水打湿了西奥罗德的裤管，那冰凉孤寂的感觉恰到好处，让西奥罗德本能地相信，这就是他的归属之地。

    一直在不远处警戒的赫尔曼终于察觉到事情不对，他见西奥罗德挂断了电话之后就开始向大海里走，暗道一声不好，立刻甩下自己碍事的西服外套，扯下自己的领带，翻过沙滩外围的围栏，往西奥罗德方向冲去。

    按照他的速度，他应该可以在海水漫过西奥罗德头顶之前，将他从海水里拖出来。

    但是让赫尔曼惊讶的是，在海水漫过那少年腰际的一刹那，他突然停止了自毁的脚步。

    三秒之后，他转过身开始往回走，并且和赫尔曼擦身而过，径直走向停在公路旁的黑色奥迪。

    赫尔曼看了看西奥罗德笔直的背影，又看了看被黑暗弥漫的海水，轻轻皱起眉，转身跟上西奥罗德，顺手捡起被自己扔到一旁的西服和领带，钻进车里。

    他看着后座上几乎浑身湿透的西奥罗德，被打湿的礼服服帖地贴在他那修长的身体上，勾勒出他那略显瘦弱的身材。他正闭着眼，靠在窗上，似乎睡着了？赫尔曼拿不定主意，他谨慎地询问了一声：“莱希特先生？”

    对方没有回答。

    他知道他应该将他送回家，但是……看着浑身狼狈的西奥罗德，赫尔曼皱紧了眉，打开了车里的暖气。

    西奥罗德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但排除酒店的可能，因为这个房间的布局虽然简单刻板，但像是长期居住的地方。再加上，他昨天晚上绝对没有碰任何酒精饮料，所以也不可能出现任何尴尬的丑闻。

    但是，他昨天晚上确实还做过其他丑事，他还记得自己准备……没错，其实这样也挺好，他这种本该不存在的人就应该早点从这世界消失。

    西奥罗德跳下床，看了看自己身上宽大到可以甩起袖子的睡衣，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走出房间。这很明显只是一个单身公寓，西奥罗德走出房间后就来到客厅，客厅和厨房相连，公寓的主人此刻正围着一条深蓝色围裙做早餐。

    “抱歉仓促之下我做出了这种决定，莱希特先生。”赫尔曼说，刻板如军人的他此刻就像一个居家妇男，如此反差让西奥罗德忍俊不禁，“我将你带回了我的家，因为我知道你绝对不会希望自己以那种状态回到你祖母的身边。”

    “的确如此，不过你将我送回去也没关系，反正一切没有任何意义。”西奥罗德淡然地耸了耸肩，“我得离开这里，我的衣服在哪？”

    “我帮你清洗了，还在晾晒中。”赫尔曼一边说着，一边盛起了平底锅上的煎蛋，放在烤好的面包上，“现在大概已经干了。不过在你走之前，我建议你吃点东西，顺便，把桌子上的药也吃了，莱希特先生。”

    赫尔曼将餐盘放在餐桌上，一旁还放着一杯水以及一个透明的塑料盖子，上面放着两粒胶囊。

    “你有忧郁症，先生，而且恐怕不是什么轻微的症状。你应该保持每日吃药，单纯靠毅力支撑是行不通的——当然我不是说你没有毅力，实际上你的毅力让我钦佩，没有人能……”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西奥罗德看着桌上的胶囊，冷不丁地打断了赫尔曼。

    “没有，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无论是你的祖母，还是阿普顿先生。”

    “很好，保持这样，否则等待你的将会是律师信。”西奥罗德瞥了赫尔曼一眼，“你不是心理医生，这个玩笑不能乱开。”

    “实际上，我是，我有执照，但因为某种原因，我现在只是一个司机。”

    “……从你外表来看，你并不像一位医生。”

    “因为我以前接触的病人更多的是军人。”

    “……”

    “好吧，我知道你不信任我，莱希特先生，但是我必须说，以你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拍戏，你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昨天并不是你第一次发作，对吧？再这样下去，不等你成为世界级明星，你就会自己毁了自己。”

    西奥罗德盯着他，突然间，他笑了，坐在餐桌前，撑着一只脑袋，冷不丁地说：“那又如何？”

    “……什么？”

    “那又怎样？你瞧，我追求的只有表演而已，但是这些多余的交际，这些复杂的为了奖项的勾心斗角，这些刺眼的名利，无论如何，一旦表演沾上了这些东西，就变得不再单纯。我的梦想仅仅只是享受乐趣，但我做不到，我没有能力，这个世界太复杂了……”西奥罗德一边说着，嘴角那虚假的笑容弧度越来越大，而他的眼眶，渐渐变得通红一片。

    赫尔曼看着自己眼前这位病人，有些不可思议地挑了挑眉，接着，他在西奥罗德对面坐下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生硬，不过并不成功，至少变得更加奇怪了：“我没想到你依旧这么天真，莱希特先生，身为一个演员，你和我见过的其他演员太不一样。”

    “天真？”

    “是的，当然，这不是冒犯。每个人都有梦想，而每个人的梦想都不同，但相同的是，这条路都不会简单，我记得你说过，梦想不是喊喊而已的口号，它需要实际行动。是的，你行动了，你的作品充满了灵性，你在享受你的表演，没错，但你忘记了，这条路上必有的荆棘。”

    “……荆棘？”

    “这些名利，这些奖项，这些交际，所有的一切，都是表演孕育而生的。事实上你无法做出选择，你不能只选择表演，然后任性地丢掉除了表演以外的全部东西，因为你丢不掉。如果你所说的梦想有那么好实现的话，那么它就不会叫‘梦想’。”

    “所以，你与其担心自己会在这些名利中丧失目标，还不如问问你自己，问问你的心，问问他，他的心之所向，是否一如既往不曾动摇。”

    “你不可能挑选一切，莱希特先生，喜欢的就留下，不喜欢的就抛弃，但是你可以按照你想要的方式去生活，而你如何去生活，就在于你的内心。你并非一无是处，也并没没有任何存在意义，至少你可以让那些你不喜欢的，变成丰富你生活和梦想的装饰。如果你真的你喜欢并且享受表演，你就得学会享受它的一切。”

    如果你还担心自己还会走上老路，不如问问你自己的内心，看看他现在是否依旧会对那些名利动心。

    如果你排斥那些所谓的颁奖典礼又无法拒绝，那不如……试着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享受这个认可你表演的舞台。

    最终，西奥罗德将自己的手伸向了那两粒胶囊。

    “我觉得我似乎得给你一个长期合同，以免你将这次对话透露出去。”在临走之前，西奥罗德一手将自己的外套拎起反手搭在肩头，靠在门边，脖子上的领结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他总算恢复了一些精神，“你是一个不错的司机。”

    “如果价格合适我会考虑的，莱希特先生，以及，我有心理医生执照，我自然不会将这件事泄露出去。”赫尔曼满脸严肃地回答，像是西奥罗德的担忧对他来说是莫大的侮辱，“我想我可以将你送回家。”

    西奥罗德耸了耸肩，表示不置可否。赫尔曼尽职尽责地将自己的主顾送回了他的家，西奥罗德走下车，像是想起什么，又走到赫尔曼的车窗旁，对他温暖一笑：“说起来，还得谢谢你昨晚将我从海里拖出来，我敢肯定当时我一定呛了很多水。”

    他说着，对赫尔曼挥挥手，快步走向家门口。而赫尔曼听到这话，似乎意识到什么，看着西奥罗德的背影，眉头皱的更紧。

    这孩子……果然迫切需要一个医生。

    第49章 偶遇熟人

    西奥罗德在拉开自家大门的前一刻, 还在感叹自己身为一个活了六十多年很多事情早就看清看淡的老头子，竟然还会看不清这么简单的事情而再度靠近危险边缘, 差一点跳海不说, 还需要一个三十多的孩子点醒自己。

    是的，在打开门以前，西奥罗德的重点是自己竟然被一个“孩子”开导了, 尽管这个小朋友是一个他现在急需的心理医生。

    然后，在打开门后的下一秒，西奥罗德将面临另一个问题——如何跟坐在自家客厅沙发上的玛姬和马歇尔解释自己这一晚上的行踪。

    嗨，早上好，奶奶, 马歇尔，你们竟然都在啊, 吃过早餐了吗？哦？你们问他一晚上去哪了？其实只是抑郁症又出现爆发的预兆, 所以他跑去海边吹吹风，躺在沙滩上数星星，顺便，还差点跳了海, 结果被第二职业是心理医生的司机救回家，在他家床上睡了一晚上, 吃了药和早餐就回来了, 毫发无损，而且这一晚过得还挺惊心动魄。

    如果这样解释，他早就被他们俩拎起来押送进心理医生的办公室吧。

    该死, 他竟然忘记给玛姬打电话，害她担心了一晚上，这一晚她肯定没睡好，老人是需要睡眠的。

    西奥罗德做了个深呼吸，看着坐在沙发上玛姬。虽然见到西奥罗德平安归来，玛姬松了一口气，但是她还在为他夜不归宿也不打电话吱一声而生气，所以正瞪圆了眼，责备地盯着西奥罗德。

    “抱歉，奶奶，让你担心了，我只是……在晚宴上喝多了，那时候又太晚，不想回来打扰你，所以就在希尔顿酒店度过了一晚上，今早才赶回来。”西奥罗德并不想将自己的病情告诉给玛姬，因为事实恐怕比夜不归宿更令她担心，而他只想让她无忧无虑安享晚年。

    “怎么喝那么多？你得注意你的身体，西奥，以后再出现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得先和我打个电话，知道吗？”玛姬皱着眉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满脸内疚诚恳道歉的西奥罗德，心一软，叹了口气，“我去给你泡杯茶醒酒，头疼吗？”

    “不，不……”西奥罗德摇了摇头，“不用泡茶，奶奶，这一晚你肯定没睡好，你还是先去休息休息吧。”

    玛姬确实没有睡好，所以见西奥罗德这样说，便点了点头，将客厅留给了西奥罗德和马歇尔。

    “我知道你以前肯定喝过酒，但面对公众……你还没有满二十一岁，你懂吗？我记得我以前也和你强调过，未满二十一岁，不要碰酒。”马歇尔皱着眉看着西奥罗德，“而现在让我担心的还不止是如果媒体发现了你昨晚宿醉会怎么样，还有一件事，你老实回答我，你昨晚是一个人度过的吗？”

    “是的。”西奥罗德十分自然地点了点头。

    “没有其他女明星？没有任何绯闻？”

    “没有。”

    “你知道在这种事情上你对谁撒谎都可以，唯独不能对你的经纪人吧？你放心，我也理解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通常都会对女性十分好奇，我经历过，所以如果你有也没关系，真的。我再问一次，你真的没有喝醉了和另外的女明星过夜？”

    “真的没有，马歇尔，如果我和哪个女明星纠缠不清，如果不是其他八卦小报杜撰，就是对方恶意炒作。而且如果真有这类绯闻，我保证你是第一个知道的。”西奥罗德信誓旦旦地看着马歇尔的双眼，“我不会交任何女友，也不会主动制造绯闻。”

    “好好，我明白你现阶段只想给自己的未来好好打基础，但我也不是那种毫不通情达理的剥削狂，我不会干涉你的恋爱，只要你别做蠢事……不过，你应该也做不出什么蠢事。”马歇尔拍了拍西奥罗德的肩膀，“以后夜不归宿这种事最好少做，这一次没有被记者逮着，下一次呢？而且你可把你的奶奶吓得够呛，半夜三更我得离开我的女友，跑过来陪你的老人。”

    “……谢谢你，马歇尔，以及，对不起，这件事的错误在我身上。”西奥罗德缓缓垂下眼，避开了马歇尔的目光。

    但马歇尔并没有注意西奥罗德的小动作。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突然想起什么：“等会儿，你的奖杯呢？”

    “……大概……是忘在酒店里了……”

    见鬼，肯定掉赫尔曼车里了。

    “……我真他妈第一次看见有明星如此不珍惜自己的第一个金球奖奖杯，那可是金球奖！而你竟然告诉我你把它忘在酒店房间里了？”马歇尔一掌拍向自己的额头，“好吧好吧，我给希尔顿那边打个电话问问，该死，我已经可以想象当媒体们知道这事后会怎么抹黑你了，希望希尔顿方面没有人见钱眼开向媒体透露。”

    “不，其实可以让赫尔曼直接过去拿。那个你给我请的临时司机，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家伙，今天早上还把我免费送了回来。”西奥罗德趁马歇尔掏出手机前，赶紧提议道。

    “赫尔曼？哦对，赫尔曼洛克，他尽职尽责个屁，按照昨天那情况，你无法打电话，他应该给我打电话，通知我才对，而他竟然什么都没做！亏我还付了那么多钱，寻思着一定要找个经验老道的家伙将你安全护送回来……”马歇尔咬牙切齿着。

    西奥罗德看着他那模样，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锅，还是先让赫尔曼背一阵子……再说吧。

    最终，在电话里莫名其妙被马歇尔质问了一通的赫尔曼在下午的时候，将西奥罗德的奖杯送到了他的家中。而为表歉意，西奥罗德也给他提供了一份长期合同，给的价钱还非常厚道——当然得厚道，心理医生的佣金可不少。为此，马歇尔还有些不满，赫尔曼给西奥罗德当司机的第一个晚上就出了这种事情，他当然会怀疑他的能力。

    但马歇尔并不能干涉西奥罗德的决定，更何况，他也不知道西奥罗德给赫尔曼提供一份长期合同，是因为他需要一位足够可靠的心理医生，而从之前的短暂相处中，西奥罗德看得出来赫尔曼还算靠谱。

    尽管西奥罗德并不知道赫尔曼为何抛弃心理医生这高薪职业，转而去当一个专职司机，但赫尔曼不想说，他也不会多管闲事跑去问。有一点赫尔曼算是说对了，那就是他不能再这样凭自己的毅力支撑下去，毕竟抑郁症和毒瘾千差万别，毅力或许能起到一定作用，但更多的需要长期专业治疗，否则很有可能会出现昨天晚上那种情况。

    最重要的是，只要西奥罗德一天不放弃演戏，那么他的抑郁症就永远不可能痊愈。

    之前演《奇异小子》的时候就复发过一次，在《魔鬼代言人》期间他的精神状态就一直处于边缘地带，再加上金球奖这事让他想起了那个世界的过往，导致他又差点走入那危险之地。没有心理医生在身边，他复发的次数越来越多，西奥罗德已经深刻明白这一点。

    他不想将自己的病情告诉任何人，因为他知道一旦这事情暴露他获得表演的机会会越来越少，而他也不想让自己的亲人朋友担心，不想得到任何人的同情，例如玛姬和纳特尔。但他的隐瞒，却让他失去了一个朋友。

    西奥罗德坐在电视机前，却怎么也提不起劲。今晚就是第六十九届奥斯卡提名公布之夜，而在几秒钟以前，他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从女主持人嘴里念出来的那一刹那，玛姬发出的兴奋尖叫。

    “西奥！我没听错吧？！奥斯卡最佳男配角提名！”玛姬激动地掐着西奥罗德的手臂。

    “是的，你没听错，奶奶。”

    “那你为什么看起来一点也不兴奋？”

    “为什么要兴奋？只是一个提名而已。”

    “但这是奥斯卡提名，奥斯卡！”

    “没错，只是一个奥斯卡提名而已，那又如何？”

    “……”

    玛姬不可思议地瞪着西奥罗德。她当然不知道自家孙子在平行世界的时候，不知道在那个世界的“奥斯卡”提名公布之夜上听到了多少次自己的名字，她也不知道他早就对这学院派“赏赐”的奖项看得风轻云淡。

    别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获得一次的奥斯卡提名，到他这儿却变成了可有可无的虚名，也是一种境界。

    而他的朋友比他这位提名得主激动得多，这边最佳男配角的提名刚刚公布，那边电话就一个接着一个响起来。甚至还有西奥罗德之前合作过但一点也不熟也没有交换过号码的剧组龙套或者工作人员，不知从哪得到了他的号码，纷纷打来祝贺。

    西奥罗德温柔而客气地对那些人道了谢，但是他不会真的将这些人的祝贺放在心里。奥斯卡就像是一种“贵族”的身份象征，哪怕是还没有得到它，只是得到了一个与它沾边的提名，就有无数利欲熏心趋炎附势的人物一窝蜂往上凑，一副和和气气仿佛多年老兄弟的嘴脸。无论哪个世界，这样的势利眼都是一样，只多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