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再见
印象中昳城年年下雪,今年情景悬殊,蒙着混沌的灰气,麦茫茫等在生科院中央的莲花形石池边,碧阴阴的一潭死水,和现代化的院楼格格不入。 昳城历史上是古都,G大的气质很相类似,新旧糅合。 逐渐飘起霏霏细雨,她的大衣落了斑斑的雨迹,唐院长致电,说他正在下来,麦茫茫朝办公楼的环形大厅走去,迎面撞上一人。 他冲撞了人也并不道歉,睃了麦茫茫一眼,头埋得更低,提脚便要走。 被唐国锋从背后叫住。 “邓新,等等。” 邓新不得已停驻原地。唐国锋绕过他,先和麦茫茫握手:“又见面了,茫茫,欢迎你。” 唐国锋与她的导师钟嵇私交甚笃,正是在他的邀请下,麦茫茫选择回国任教。 他话锋一转,面向学生,肃着脸说:“邓新,为你在网络上的不正当言论向麦教授道歉。” 邓新是在微博对麦茫茫出言不逊的人。 和她预想的不同,他像课堂上无谓数字,文弱、不起眼,穿普通的格子衬衫,明明很瘦,没有几两rou,脸上仍坠刻出深的纹路。唯一与他的言行符合的不服输的神气,匿在黑框眼镜后,鬼鬼祟祟。 邓新不直视麦茫茫:“对不起,麦老师,是我无中生有。” 麦茫茫淡应了声,唐国锋代她宽容道:“知道错就行,下次注意,行了,你走吧。” 两人在厅右的长沙发坐下倾谈,四点过半,行政部门的李莉姗姗来迟,抖擞黑色长柄雨伞的水滴,零星溅上麦茫茫的手背。 “不好意思啊,来晚了。” 唐院长端起茶杯:“李老师,外面还在下雨吗?” “下,冻死人!” 麦茫茫这才知道今天约了第三人,互相介绍之后,李莉开门见山:“麦老师,是这样的,我发给你的消息,你没回复,所以我和唐院长说过来一趟,可能你刚回国,不了解情况。” 麦茫茫礼貌道:“这件事了解起来不复杂。” 李莉劝说道:“是,邓新不对在先,但是麦老师你想过吗,如果你不和一个学生计较,不会闹得这么大,影响G大的声誉。学校的态度是,内部事情内部解决。你也没必要在意这件事,邓新以前不是这样愤世妒俗的,我听说,他大四交了个女朋友,后来跟他分手,和导师一起去美国了......” 麦茫茫微笑道:“原来我们院招研究生,讲故事可以加分么。” 李莉听出嘲讽,面上挂不住,讪笑道:“我们学校从国外回来的老师很多,很少像麦老师这么直白的。” 李莉真正想说的是情商低。 她的履历是漂亮,但也没有顶尖到像她导师的程度,态度倒是高傲,油盐不进,还没有正式入职,就给学校带回大麻烦,怎么可能走得长远。 麦茫茫指尖轻点扶手:“我对招生公不公平没兴趣,也没有想追究,我要说的话在微博已经回复过了,他不值得我一直抓着不放。我只需要确认这样素质的学生不会在我的手下。其他的我不关心。” 她认真道:“微博我注销了,和这件事无关,应该今晚就会消失。但是现在问题的中心不是我,如果李老师真的想解决,可以尝试从别的地方入手,不用浪费时间在劝我删除微博上。” 一直不说话的唐国锋笑呵呵地打圆场:“不管因为什么,李老师想要的结果有了,很好嘛,顺利完成学校的工作。” 李莉无奈辞别,唐国锋站起身,和蔼道:“茫茫,我待会要出席一个颁奖礼,李院士演讲,你没事就一起吧。” 颁奖礼在学校的礼堂举行。 礼堂是仿清宫殿式的民国建筑,红墙绿瓦,重檐叠顶。矗立在苍郁的古树中间,隔着空蒙的冬雨看,庄严肃穆,寥廓深远。 来的时间正正好好,临近开始,唐院长让她前四排之外任意坐,麦茫茫挑了个门旁的位置,方便中途离场。 顶灯熄灭,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前台游移,铺设丝绒红布的长桌后,一排高矮胖瘦参差不齐的嘉宾背光,仅剩下黑色的轮廓,偏左侧忽的陷进一处空旷,无人在位,名字牌骤然显现。 顾臻。 白底黑字,刺目异常,像是从她身上硬生生撕下来,再摆在那儿,但是时间久远了,连她也不认识这曾经属于她的一部分,只依稀记得疼痛。 麦茫茫一怔。 门被推开,外界的亮光照入,明灭一霎。 来人携一身寒风疏雨走进,目不斜视,步伐快而稳,径直前行,旁人稍落后,侧着脸,脖子微伸同他说话。 光线昏沉,不妨碍麦茫茫辨认出是谁。 他是即使披戴最黑的夜晚,也不显暗淡的那类人。 苏筝妍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拿着一杯饮料,小声说:“不好意思,让一下,让一下。” 她是生科院大三学生,好不容易才拿到颁奖礼的票,兼职一下班就赶过来了,抱怨着礼堂每次举办什么活动,弄得电影院似的,伸手不见五指。 麦茫茫反应慢了,没有收脚,绊得苏筝妍一个踉跄,扑倒在地,被拒绝的松子白巧克力摩卡,绕了一圈,回来泼了她一腿,淋淋漓漓,狼狈不堪。 她还没说话,小姑娘锐叫起来:“啊!对不起!” 咖啡的气味蒸融漫散,顾臻半回头望了眼,周围的人被响动吸引着看向的地方,是个空座位。 麦茫茫弯下腰,用纸巾擦拭,椅背遮住了她。 苏筝妍慌忙又无辜,瞥到麦茫茫面沉如水,当即心算要赚多少小时的薪水,才能赔偿大美女老师损失——她在赶来的路上刷微博的时候,认识了这位新的副教授,全都是自己冒失,老师被议论已经很不开心了,还要被她泼咖啡,怪不得冷着一张脸。 苏筝妍眨眼:“要不我们先出去?” 麦茫茫点点头,抬身站起,只见顾臻的背影,似近又远,她挪开视线,不愿多看。 他们分开十年,占有生命八分之一的十年,再见面也不过如此,像随便什么陌生人的偶遇,没有正脸,没有然后。 前排有人迎上来与顾臻寒暄。 台上演讲已开始,他落座,双腿交叠,西裤的口袋传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极轻,轻得近乎暴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