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程凤台翻个身:“找小来要吃的去,我再睡会儿。” 商细蕊坐起身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挠挠头发穿了衣服,下地蹦跶两下,觉着后面有点儿火辣辣的,但是身姿依然矫健,人也挺精神。程凤台这人,平时看着像是那种沉迷酒色缺乏锻炼弱不禁风的少爷,这事上倒是挺猛,可是做完了倒头就睡,不省人事的。不像商细蕊,办事情的时候任君摆布要死要活,事毕之后,倒是一条好汉。 商细蕊穿了件旧旧的家常衣裳,找小来去要饭吃。小来心乱如麻一整夜,也醒迟了,更没有心情做饭,散着辫子,看着商细蕊欲言又止,非常不高兴的样子。商细蕊素来有些敬畏她,而且明知道她不乐意程凤台,昨天还在家里和程凤台做了那个事——他过去从来不与男人在家里宿夜的。现在看小来脸色不悦,讪讪地就要退出房去另谋食物。 小来冷着脸叫住他,尽量温柔了声音道:“商老板,身上觉得怎么样?” 商细蕊实话实说:“不怎样,就是饿。” 小来握住他双臂又捏又抚,紧紧追问:“昨晚那么大动静,他有没有弄伤了你?” 商细蕊反手抓着她胳膊,殷切答道:“没有弄伤我,我就是觉着很饿。” 商细蕊这人,肚子一落空,就要像饿死鬼附了身似的,变得既迟钝又愚笨,万念俱灭,只有觅食一灵不熄。小来两句话就认了命,知道现在与他说什么都听不进,再要问到第三句,他准得急眼了,便坐到镜前重新把长头发编成一条辫子,对商细蕊道:“现在也来不及做饭了,我去后面胡同的饭馆给你买个干烧鸭脯,买个紫酥rou,再买个爆羊三样,好不好呢?” 商细蕊听见有rou吃,还有什么不好的,只催促小来抓紧速度。因为中午的日头晒化了夜里的积雪,路上滑脚,来回颇费了点时候。等小来提着食盒回来了,商细蕊饿的眼睛都绿了。几样菜小来各夹了一点就饭吃,剩下的全被商细蕊一扫而空,咽的速度赶不上嚼的速度,腮帮子鼓成两个大包,也像兔子嚼萝卜似的。这么大个名角儿,背着人的做派,真是让谁都不敢信。 小来看着他,忽然一笑,低头吃了一筷子米饭:“商老板这就吃完了,不给他留一点呀?” 小来千年难得会说这种关怀程凤台的话,却让商细蕊有点不好意思:“哎呀,忘记了,等他醒了出去吃吧。” 小来点点头,一转之前的忧郁,笑道:“商老板吃饱了站起来走走,我收拾碗筷。”心想商细蕊还是原来的商细蕊,是她把这事想得严重了。经过昨晚,也不见得就对程凤台更上心,更牺牲。你看他还不是照样自顾自的大吃大喝,不懂得照顾人么?但要是放在多年以前,和蒋梦萍还要好的时候,恐怕再饿也要扒拉一大半菜留给师姐吃。经过心伤,商细蕊是学聪明了,不会对人做到那样奉献了。商细蕊对程凤台的另眼相待,或许仅仅是区分于曹司令薛千山之类的相好。 小来这样宽慰着自己,就看见程凤台睡衣外面裹了件大衣从卧房走出来,手掌搓搓耳朵,道:“雪化了吧?今天可真冷。吃什么呢商老板?我尝尝。”说着俯身张了嘴,等着商细蕊搛了喂他。 商细蕊夹了一片冬笋放进他嘴里,满足道:“吃rou!” 程凤台吃着又脆又爽口的,探脖子一看,几个碗碟里哪还有一根rou丝呢?笑道:“好哇,不等我就开饭了。哪还有rou呢?”一面把手伸进商细蕊衣领里去捏他脖子。 商细蕊冰得一缩脖子:“rou都被我吃完啦!” 程凤台也真饿了,天寒地冻的,老葛还没来,不耐烦坐洋车出去吃,桌上只有米饭焐在草窠里,还是热的,便自己动手拿商细蕊的碗盛满了饭,拌上炖菜的酱汁,就着一点冬笋片和豆腐干金针菜,吃得怡然自得。这让商细蕊和小来都略一吃惊。商细蕊心里暖融融的,又有一点发酸,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程凤台吃他的剩菜,心里就会又柔暖又酸楚,只知道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程凤台。小来倒是对这位少爷刮目相看,同时也感觉到这人十分难缠,不知好歹,踢不开踹不走。 程凤台感觉到商细蕊和小来对他诧异的目光,笑了笑,道:“怎么,看我这么吃饭新鲜啊?” 商细蕊点点头:“你饿啦!” 程凤台道:“是啊。饿了可不就有什么吃什么了吗?” 商细蕊看着他没有说话。程凤台一面吃饭,一面继续道:“你还把我当盛子云那样的少爷呢?我跟他那么大的时候——比他还小两岁,跟着伙计到关外返货,一路上吃的什么?野菜蘑菇煮盐巴,硬得崩牙的玉米面贴饼子。偶尔遇见村庄,才能吃顿rou。但是你知道的,乡下人一般不杀驴牛,给钱都不杀,要留着锄地。吃的都是快要老死的耕牛耕驴,那rou真是柴得呀……一路几个月,还不是照样吃吗?要是遇见坏天气被困在林子里,吃什么?吃个屁!一天半个馒头,冷水泡软了沾盐吃。还要防着各种毒蛇猛兽,还要防着土匪。” 商细蕊袖着手都听呆了。程凤台仰头扒完了饭,捏一把他的脸,再拍了两下:“商老板其实不算真挨过饿,净挑嘴吃。” 他这么说,商细蕊可不服:“挨过饿!小时候平阳大旱,我饿了好多天!” 程凤台只是笑道:“你那是受了伤,不算是真的体会过挨饿的苦头。” 商细蕊分不清这两者的概念,但是他回想回想,被人伢子买进商菊贞手里以后,还真是没有挨过饿了。有时候全戏班的人都挨饿,只饿不着他。商菊贞给自己的儿子吃白菜,也要想办法给他弄rou来,说是他唱武生的,要吃得好一点,筋骨才会长得结实。商细蕊几乎就没有三天不见rou的日子。到了十二岁,小来被拨去伺候他,他连衣裳都不用自己洗了,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道一门心思地学戏。对照同辈人周香芸在云喜班的生活,商细蕊的童年虽然辛劳,却算是蜜糖水里泡大的了,要不然,也养不出他这一副天真烂漫的个性。 商细蕊有点疑心程凤台是在与他开玩笑,因为程凤台现在油头粉脸身娇rou贵的,着实难以联想他所吃过的苦。商细蕊索性就不去想它了,说:“二爷,我全身黏糊糊的,我要洗澡!” 程凤台道:“哟,明天就是小年,澡堂子恐怕都关张了。那让小来去烧水。” 商细蕊不干:“你要冻死我!我要有热水汀!” 隆冬的天气在中式屋子里洗澡,是怪冷的。程凤台本着谁糟蹋谁清理的原则,剔着牙缝尽心替商细蕊寻找一个能洗澡的地方,看了看怀表:“老葛这老东西,今天肯定睡懒了!等他来了,我们到六国饭店开个旅馆洗澡去!有热水汀,大浴缸,保准冻不着你。” 商细蕊听了默默地不接话。小来拿抹布进来抹桌子,眼皮也不抬地道:“商老板不便去那种地方。”——尤其跟你。后半句话小来没有说。 程凤台立即很敏锐地联想到,商细蕊过去肯定在旅馆开房这件事上落了把柄给街头小报,受到过无情的八卦。转头似笑非笑看着商细蕊:“商老板名气大,无缘无故去那种地方,是容易被人传闲话。” 商细蕊是想什么要什么的急脾气,急起来就差满地打滚:“我不管!反正要洗澡!哎呀不洗澡就要难受死啦!怎么过年啊!” 门外老葛已经来了,两短一长按了三声喇叭做信号。程凤台思前想后把心一横,一拍大腿起身道:“走!洗澡去!” 小来忙把商细蕊衣裳脱了,取来一件雪青色的锦缎外袍给他穿上。商细蕊系着扣子,道:“暖和吗?” 程凤台一揽他肩膀:“暖和极了!” 小来收拾了一些衣物毛巾等待要跟上,程凤台笑道:“说他是个享惯了福的少爷,他还不认账。洗澡怎么还让小来姑娘跟着。姑娘交给我吧,我伺候他!”说着接了东西和商细蕊并肩出了门。小来也不远送,他们一出去,就把门合上了。 老葛给他们开了车门,先笑道:“商老板这一身可真精神,显得您秀气,白净,跟擦了粉似的,气色真好!” 商细蕊摸了摸自己的面颊:“真的呀?”一面低头钻进了车子里。 程凤台笑道:“真的呀!我说你好看你还不当回事,老葛总没假的了。” 老葛也算摸清楚这俩人的脾气了,只要程凤台和商细蕊在一起,他见着商细蕊就抹了一嘴的蜜,不管夸得在不在点儿,只要是好话,商细蕊就马屁全收。商细蕊一高兴,程凤台自然心情愉快,再好说话没有了。老葛随后请罪:“对不起二爷,今天我来晚了。” 程凤台嗐了一声:“快过年了,家家户户事儿都多。明天准放你的假!今年红包领双份的!你是最辛苦的了。” 老葛喜上眉梢,谢过之后问道:“二爷,去哪儿呢?” 程凤台道:“去小公馆。” 老葛心里一秃噜,还当自己听错了,扭转脸望着程凤台。小公馆里养着个什么玩意儿,程凤台别不是忘了吧? 程凤台一点下巴,表示他没有听错:“走吧。” 老葛点点头,怀着你敢死我就敢埋的心态上了路。路上就听见程凤台谎话连篇,做功不比商细蕊在台上差。 程凤台看了一眼商细蕊:“老葛!停车!” 老葛不明所以,吱呀就刹了车,听他示下。 程凤台道:“换个地方吧,不去小公馆了。” 老葛心想二爷您终于知道保重自己不惹祸了,哎地一声,答应得很痛快。 商细蕊奇了:“为什么不去小公馆了,小公馆是什么地方?” 程凤台百味杂陈地又看了他一眼,为难道:“哎呀,不大好说。以后有机会再详细地告诉你——老葛,车子调头吧!” 商细蕊凭着多年来在梨园行练就的八卦敏锐度就知道里面有事儿,眼睛蹭蹭地冒着光,一把搂住程凤台的胳臂:“啊啊啊!二爷你快说你快说!你不说我哪儿也不去啦!” 程凤台佯装坚贞地支撑了一会儿,终于在商细蕊拳脚相加之下屈服了,提防似的瞅了一眼老葛,商细蕊跟着也瞅了一眼老葛,然后会意地把耳朵凑过去了些,生怕给他听见了秘密。老葛心想这他妈干我什么事儿呢?程凤台那张嘴,抽烂糊了也说不出半句真话,你当我想听吗? 程凤台低声道:“你知道我小舅子为什么二十好几了还没结婚么?” 商细蕊想了想,踌躇道:“因为……因为他喜欢男人?” 程凤台都给气乐了:“你这是哪儿听来的闲话?不要乱说。哎!是因为他喜欢了一个女人啊!” 商细蕊惊讶:“哦?是有夫之妇,唱戏的?难不成还是窑姐儿?” 商细蕊为何有此一问,原来范涟也是个不安分的。早在与商细蕊相识那会儿,混迹于平阳梨园界,手面十分大方,乃是大洋堆出来的名票,又会交际,性子又沉稳,谁都愿意与他结交一二,不免就沾了一屁股的情债。但是他为人向来低调,过去是和水云楼一个女戏子有过一段情,商细蕊才多知道了些。现在说他有了心上人,商细蕊习惯性的净往这些方向联想。 程凤台叹气:“差不多吧……是舞小姐。” 商细蕊哪知道那么洋气的词,正色点头:“是哪家的五小姐?” 程凤台心说咱俩这就跟说相声似的,我还是捧哏的那一个:“不是在家里排行第五。是舞厅里陪人跳舞的舞。” 这么一说商细蕊就明白了。 “我刚来北平的时候,就在东交民巷那里买了个房子做投资。范涟不敢把舞小姐带回家去,问我借了房子安置着。这都快三年了。” 商细蕊惊呼:“范二爷居然在养了她三年!我们一点儿风声都没有!这不成了阎惜娇的乌龙院嘛!” 老葛在那儿暗笑,琢磨着还真是的。 程凤台道:“所以你千万保密,待会儿见了人不要多话,不要盯着人多看。我们参观一下范涟的阎惜娇,洗了澡就走。” 商细蕊点点头,接着杂七杂八问了许多关于范涟和舞女的八卦。程凤台半真半假一一答了,里里外外把自己撇了个一干二净,好像他除了是个不收租子的房东,就是个包庇小舅子的姐夫,反正不管哪个角色都是很义气的,而且也很有保密的义务。老葛就不得不佩服他家二爷,顺便把那些话也牢牢记在心头,不要等商细蕊想起来了问一句,自己给他穿了帮。 第52章 东交民巷路路人稀少,积雪还很厚。一幢幢灰石砖砌起来的异国风味的别墅,盖着雪,冷灰和轻白,乍看之下很像微型的外滩银行街,非常肃静好看。程凤台的这幢房子门不朝街,很不起眼。原来是西班牙方面的一个办事处,辗转曲折落到他手里。周围的邻居不是大使馆,就是兵营,银行。他刚来北平的时候,日本人正在北边作乱得非常厉害,因为怕忽然之间打起仗来交通阻塞无处可逃,买这幢房子多半是出于保命的考虑,想着挨在外国人旁边,相当于一个租界区了,肯定是比较安全的。这样的房子横竖也不好租出去,最后就沦为了寻欢作乐的乌龙院,很是暴殄天物。 小公馆的赵妈给他们开了门,一看见程二爷带着一个年青人,很吃了一惊。除了两位二爷,这房子里还不曾造访过别的人。打量着商细蕊身段风流眉眼俊秀,二爷把他带来这个白日宣yin之地,便难免有了很yin秽的猜测,也不敢多问,上了茶准备去喊舞女小姐下来。 程凤台给了赵妈一个眼色,赵妈俯身下来听吩咐。程凤台轻声道:“上去和她说,我带了客人过来,要用用这屋子。让她穿整齐了见一面出去逛逛,晚些时候再回来。” 赵妈点头应是。然而不等赵妈去喊,舞女小姐在楼上听见车喇叭的声音,临窗一看,果然是程凤台的汽车,心中一喜,也不看车上下来的到底有些什么人。飞奔到化妆台前扑了点粉,抹了点口红,吊带裙外面披了件桃红色的睡袍就下来了。一路踱下楼,一路还娇嗔:“哎呀我的二爷!你有多久没来了?你是不是把我忘了?好没良心呀!” 程凤台听见她这一嗓子,寒毛都竖起来了。商细蕊本来一到陌生的地方就分外安静一言不发,觉得西洋的房子果然特别暖和,脱了袖笼和帽兜,在那儿环视四周瞧新鲜。听见舞女小姐的声音,耳朵尖儿一抖,目光锐利地盯了过去。 舞女小姐散着卷发,脸上荡漾着风sao的笑容,两条细白大腿在睡袍的下摆里忽隐忽现勾魂勾魄。商细蕊把她从头盯到脚,又从脚盯到头这样扫射了一遍。舞女小姐打眼瞅见一个陌生人,又是那样风雪交加的眼神,不禁愣在楼梯口,笑容也凝了一凝,对商细蕊微微一点头,目光水灵灵地看向程凤台。 程凤台趁机忙道:“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范涟的女朋友曾小姐,这位是我的一个小朋友,田先生。” 舞女小姐到底是场面上混的人,马上反应过来了。不着痕迹地把衣襟一掩,掩没了雪白酥胸,换上一副矜持的笑容:“原来是田先生,您好您好。您先坐着喝茶,我上楼换件衣裳再来陪您聊,真是失礼了。” 不等她转身,商细蕊两步上前,一把薅住她的头发就拖了走。商细蕊那一把武生的彪悍力气,直把舞女小姐痛得两眼翻白吱哇乱叫,猫着腰亦步亦趋。可是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赶得上商细蕊的脚步,几步踉跄跌坐在地上,拖鞋也掉了,睡袍也敞了,死死抓住商细蕊的手臂,由商细蕊将她拖在地上滑曳到门口,开了门一把掼了出去。 舞女小姐摔在雪地里,一冻给冻醒神了,粗重地喘了几口气,哇地一声就地哭开来。老葛听见嚎啕,把她搀起来扶好,心想我就知道今天得有这一出,不是你就得是二爷,反正总得有人挨了商老板的揍,就没想到那么快。 隔着一扇门,外面的哭声清清楚楚凄凄惨惨,哀怨得像一抹旷地怨灵。这一切都太快了,程凤台都看傻了,和赵妈呆愣愣立在那里望着商细蕊。商细蕊对姑娘家发过一顿飙之后,立刻回复到他清新柔软的少年模样,甚至觉着他嘴唇还微微撅着,受了委屈生着气似的,让人无法前后联想起来。 商细蕊问道:“浴室在哪里啊?” 这一问也不知道是在问谁,赵妈打量两人的神色,闹成这样了,程凤台眉毛都没皱过一下,脸上含着点无奈的笑意,仿佛很容着这位田先生。果然程凤台冲她一点头。赵妈马上带笑道:“田先生跟我来。” 程凤台追道:“你先上去,我待会儿就来啊!” 商细蕊头也不回,也不答应他一声,与赵妈上了楼。 老葛在外面车子里,就看见大门一开,商细蕊朝外丢了个红艳艳的大包袱,等包袱滚了一圈自己站起来,才发现那是个活人。舞女小姐的妆都泪花了,老葛把自己的外衣给她披在肩头。程凤台一开门,舞女小姐就扑到他怀里嘤嘤哭泣:“二爷!二爷这是个什么人呀?一见面就动手!你看!头发都被他扯下一撮儿!你看呀!” 程凤台为怕商细蕊杀个回马枪,在这儿给抓了现行,佯作安慰把她扳开一个适当的距离:“你不认识他是谁?” 舞女小姐只认识演电影的阮玲玉,不认识唱京戏的商细蕊,挂着眼泪委屈地摇摇头:“我要认得他是谁,有多远躲多远,还至于受欺负嘛!” 程凤台欣慰:“哎!你不认识他就省事了,我也不用再嘱咐你了。” 舞女小姐绵绵一拳打在程凤台胸口嗔怪他。在挨过商细蕊的拳头以后,舞女小姐这一拳简直像在撒娇挠痒痒似的,程凤台本来就见不得女人家抹眼泪,这一粉拳更捶得他心里塌了一块,揽着她肩送她进车子里,哄道:“小可怜,今天你可受委屈了,可是有客人在这里,今天这屋子你也回不来。范涟家里亲娘姨太太一大群,你也不便去。这样吧……”他从支票簿里抽了一张空白支票,在背面写了几行字:“拿这个,让老葛去找蔡掌柜支些现钱。然后逛逛街,买点儿东西高兴高兴,你不是喜欢一件水獭皮的大衣很久了?这就去付定金。晚上六国饭店吃顿好的睡一觉。啊?乖,不哭了。待会儿我让赵妈把衣裳鞋子给你送过来。” 舞女小姐偷眼瞄见便条上的那个数字,差点咧嘴狂笑出来,袖子蒙着嘴又装了两声委屈,才坐到汽车里去,忽然又探出脸来:“让赵妈把我的化妆包也送来,还有那套祖母绿的首饰,灰狐狸皮的围脖!” 程凤台记着了。赵妈给浴盆里放了热水,待商细蕊入浴,便给舞女小姐逐一把衣裳首饰选捡好,拿一块丝绸披肩包了一包送过去。这时候程凤台不在,舞女小姐也就没有流泪哀嚎的必要了,哼着歌儿举着便条左看右看,眉飞色舞的。赵妈开了车门,把一大包包袱递给她,舞女小姐沉沉地接了,道:“把我梳妆台上的香水面油都收一收,别给那兔儿爷砸碎了。今晚我不回来住。” 这句兔儿爷证实了赵妈心中的猜测,再回去侍候商细蕊,心里就有底了。老葛在前头开车,舞女小姐在后座翘着大腿,人仰马翻地穿丝袜穿衣裳化妆,丝毫不避讳老葛。老葛把反光镜折了一折不去看她,就听她在那儿问:“哎!老葛,我问你,这兔儿爷是不是二爷的新欢?” 老葛对他家二爷的姘头向来都是敬而远之的态度,和这种风尘女子更是无话可说:“我不知道。” 舞女小姐瞥他一眼,娇笑道:“你不告诉我?不告诉我我也知道,那小子细皮嫩rou的,和二爷准干净不了!不过这是跟哪儿淘换来的疯兔子呀?怪吓人的。二爷倒扛得住他!” 老葛心想他是兔子你是鸡,二爷这两天家也不大回了,净陪你们这群飞禽走兽玩儿。等哪天二奶奶火起来,把你们的老窝捣了,你们一个都活不了!我是知情不报,八成也活不了…… 程凤台进到浴室的时候,商细蕊已经一丝不挂躺在浴缸里美美地闭目养神着。程凤台松开几颗衬衫扣子,挽了挽袖口,给他揉着额角。 “二爷,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