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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

    萧明钰甚至有些不忍去看太子面上的神情,这般的情景几乎令他觉得自己亦是逼迫太子辞位的帮凶,心头亦是跟着微微一酸,说不出的难受和复杂。

    倒是郑娥瞧出了萧明钰心绪上的波动,从背后缓步走过来,轻轻的牵住了他掩在袖子底下的手掌,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以自己的举动来无声的安慰着他。

    有郑娥站在边上,萧明钰多少还是松了一口气的。他没回头只是用力回握住郑娥的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一边的坐榻上坐下,打破这尴尬的气氛:“这些事,其实皇兄不必太着急……”他把胸口憋着的气又给吐出来,平息了胸中的郁郁,勉强笑道,“我和阿娥都还没用膳呢,正好碰上了,不若先一起用过膳再说这些吧。”

    太子反应过来,连忙点头:“是了,瞧我这脑子,是该叫你们坐下先吃一顿才好……”说着,他便又有些尴尬,嘴里道,“只是宫里头没什么好吃的,倒是叫四弟你们跟着委屈了。”

    “皇兄你都能吃,我们自然也没什么的。再说了,现今正饿着呢,吃什么都是香的。”郑娥笑应了一句,又问道,“对了,康乐呢,怎么没见她?”

    提起女儿,太子面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勉强应道:“她这几日精神不好,尤其是怕见着我,所以我便叫她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休息去了。”说着,他便又起身去给侯在外头的内侍吩咐了几句,叫他们给萧明钰和郑娥端份碗筷和饭菜上来。

    郑娥听到这里,心头亦是不免暗暗有些难过:说起来,年宴那日的那杯酒还是康乐郡主亲手端上去的,虽说所有人都知道肯定不是康乐下的手,更加不是康乐的错。可康乐到底还是个孩子,她当时就站在边上,眼睁睁的看着小公主因为喝了她端上去的酒吐血而死,然后又被皇帝所派的重兵围在东宫里不得进出,现下恐怕吓得厉害。也正因如此,郑娥原本还想着能不能接康乐到魏王府小住,至少魏王府的氛围比此时的东宫却又要好了许多,只是皇帝不肯应允,她也没什么好办法。

    这时候听太子这般言语,她也只能干干的点了点头:“这样啊……”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再说些什么。

    几人正沉默的时候,崔氏亲自端着笔墨从外间过来,柔声道:“怎么了?”

    太子伸手从她手上接了那盛着笔墨纸砚的漆盘,随口应道:“四弟他们还没用膳呢,我想着要不然便留他们一起用好了。”

    崔氏自是没有异议,只是她和太子一般,多少有些为着这桌案上的简陋膳食而觉得难为情。

    他们四人难得同坐在案前用膳,可这一顿午膳仍旧是用的极难受。郑娥吃着吃着便忍不住想要哭,只是强自忍着,她心里也明白的很:既然要废太子,那么太子以后肯定不能再留在东宫甚至是长安城——也许是被贬去地方又或者是被幽禁在长安城里,日后说不得再不能似现今这般一起用膳。

    郑娥虽是强忍着,可吃着吃着便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一滴滴的往下掉,只是默默的没出声。

    太子看着郑娥那模样忍不住抬了抬眉头,强自玩笑着逗她道:“阿娥还和小时候似的,一难受便忍不住哭……”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又笑,“我那时候便想,阿娥被父皇养得这般娇气,日后不知要嫁去什么人家才好呢。也好在是四弟……”

    郑娥咬着唇,眼睛红红的去看太子,眼睫湿漉漉的垂下来。

    太子含笑看着她和萧明钰,语声极是温柔,似乎还是少时那个温良敦厚的长兄:“你们都要好好的,我这做哥哥的,才能放心呢。”

    吃过饭,太子也没再耽搁,直接提笔把之前那没来得及写的折子写完了交给萧明钰,郑重其事的道:“我往时一贯驽钝,现今想来却也叫四弟你这做弟弟的cao心许多。以后,我做哥哥的也不给你拖后腿了,四弟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吧,不必顾及我。”

    萧明钰深深的垂首给太子行了礼,还要再说什么却见太子摆了摆手:“好了,你也别多留了。早些把折子交给父皇,回府去吧,省得惹上什么麻烦。”

    萧明钰没再说什么,只是隐约有些可惜:若太子早些时候能如今日这般清醒透彻,又何至于如今这般地步?又或者说,也只有到了这样的地步,太子才能如今日这般清醒透彻?

    郑娥哭得眼睛都红了,就跟她养得兔子似的。最后还由萧明钰小心的揽着,一步步牵回去了。至于太子写的折子,则是直接交给了黄顺,由他带回宫里给皇帝。

    回去的马车上,郑娥忍不住拉着萧明钰的袖子又哭了一回,小声道:“有时候,真不喜欢长大……”虽说她之前也与皇帝说过“长大有长大的好”可偶尔想想却又不免羡慕起小时候——那时候,元德皇后还在,兄弟姐妹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再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了,就连天空仿佛都蓝的很。

    而如今呢?

    元德皇后死了,小公主也死了,太子再过不久也要搬出东宫……物是人非,也不知日后还会变成什么模样。

    萧明钰轻轻的低下头,吻着她的眼泪,轻声道:“会好起来的,阿娥。”

    郑娥把头埋在萧明钰的怀里,小声道:“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对不对?”

    “嗯,”郑娥的眼泪几乎打湿了萧明钰的衣襟,他心头好似被针刺着一般的疼,语声亦是有些低,“嗯,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等我死了也得记着把你一起带上呢。”

    郑娥被他这话逗得一笑,终于破涕为笑。她今日来回哭了好几次,早就累坏了,忍不住便伏在萧明钰温暖结实的怀抱里沉沉的睡去。

    萧明钰则是伸手轻轻的抚了抚她的乌鸦鸦的长发,将她有些凌乱的发髻理好,看着那从车窗处流入的几许阳光——那轻薄温暖的光就落在郑娥白瓷一般细腻的面颊上,莹莹然的发着光,那样的美好温暖。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长指在发间摩挲过去,触到的乃是柔顺光滑的青丝,而他心里却绕着长长短短的情丝,丝丝不断,无限温柔,叫他沉甸甸的心暂时得了那一瞬的安宁。

    比起郑娥与萧明钰的难过来,楚王与吴王却着实是高兴得很,这两兄弟憋得厉害了,便悄悄的聚在一起喝了一回酒,算是私底下庆祝一二:他们也知道御史上折子弹劾太子的事情——要说着御史背后没人推动,他们肯定不信。说不得便是皇帝自己想要废太子呢。再者,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皇帝就算不想废太子也不行了。

    楚王自个儿乐呵了还不忘宫里的母妃,特意抽空入宫与王昭仪说话,端着酒杯,偷笑着与她道:“真没想到,居然真叫我和三弟等到今天了。太子他也有今日啊……”

    王昭仪心里头其实也有些欢喜的,只是她这些年一贯谨慎惯了,便是到如今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见儿子酒不离手,她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现今三公主才去呢,你父皇心里头难受着呢,你是做哥哥的,多少也该懂事些。”

    “我知道,我知道,”楚王连连点头,“这不是在母妃您这儿嘛,要是父皇跟前,我一定滴酒不沾。”

    王昭仪瞥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没再说些什么,只是叹气:“你这性子啊,就跟我年轻时候一样……”只以为天底下自己最聪明,结果不仅给别人做了嫁衣还叫人看了笑话去,非要吃够了苦头才学乖——当年要不是她自视甚高,以为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只想着等她和表兄养好感情再论亲事,没早早把事情定下来,说不得也不会叫许氏得了先。后来,她又接连做了那些个损人不利己的傻事,一步步竟是到了如今的地步。

    王昭仪想着自己过往犯的傻,多少有些灰心,忍不住又与儿子嘱咐了一句:“还有你三弟,也别总事事都听他的,遇着事自己先想一想——再说了,太子位子只得一个,难不成你三弟真就是一点也没想法?”

    早年的时候,王昭仪也算是野心勃勃,想着要给儿子寻帮手,千方百计的害死了昭才人,这才把三皇子养到自己膝下来。她自以为事情是做的天衣无缝,无人知晓,可后来一想——那事皇帝能查出来,难道吴王他就一点也没有怀疑?

    这般一琢磨,王昭仪这几年心里头不免更添了几分惊疑,看吴王的眼神都变了:吴王待她甚是恭敬,待楚王这个哥哥也十分殷勤……可,可他难道就真的一点也没有别的心思?人都是禁不起琢磨的,反正王昭仪她是越想越不安心,越想越心虚,当真是不放心叫自己一根筋的儿子与吴王亲近。

    楚王心里头有些腹诽王昭仪这女人家的小心思,面上却还是极认真的给吴王辩解了一句:“我和三弟自小一起长大,不信他信谁?当初遇着刺客,还是三弟推了我一把,这才救了我的性命呢。母妃你也是,成日里都想些什么呢,怎就疑心起三弟了?”

    王昭仪真是恨不能把自己先前做的事情都告诉儿子,可忍了忍还是转口说起其他的:“你这没心眼的啊……”她气得狠了,伸手戳了戳楚王的额头,咬着牙道,“当年你皇祖母便常教训我,说是‘看人不能只看表面,着宫里头没一个好人’。你越是觉得好的,那人背后一定就越不好。你看贤妃,她现今整日里端着一张死人脸,别人都说她是‘端庄持重,本分无求’。可她年轻时候手底下也有不少人命呢,也就是她运气不好没留个子嗣,如今年纪大了,家里头也不争气只指望她一个,这才只好缩头做那泥菩萨给你父皇瞧。还是谢贵妃,她看着够老实了吧?成日里病病歪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说一她便不说二,可你皇祖母当年便很不喜欢她,说她隐忍太过,心头搁着一把刀,一刀刀割在心上,哪有不痛的?痛得厉害了,那便是要拿刀捅人的时候……”

    “你瞧瞧,宫里只这么些女人呢,便能生出这么多事,你们男人之间怕是更厉害。你三弟自小心思深,肚子饿了要吃点心都要故意借着你的名头说事,我如今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味……”王昭仪越想便越是觉得吴王心机深,自小便不是好胚子,不免又说了几句,“你这小傻子,可长点心吧,别总和人掏心窝。实在不行,回藩地去做你的楚王,老老实实的,出了错也不会推你身上。”

    楚王才不听这些话呢,他费心费力,好容易才等到太子挪位置,哪里愿意这时候松手?他听到王昭仪这话,连忙嬉皮笑脸的凑上去哄自个儿亲娘:“母妃你放心,儿子心里头都有数呢。”他很是认真的拉着王昭仪的手,与她承诺道,“当年皇祖母看中的原就是您,要不是晚了一步,且轮不着许氏来做那皇后呢。儿子啊,以后一定给您挣个太后的位置来,叫您百年之后也能风风光光与父皇一起入昭陵。”

    王昭仪见着儿子那肖似自己的面庞和恳切的言语,心头到底还是软了软,思忖再三只是低声道:“母妃都这般年纪了,也没那些个心气儿了。如今求得也不过是你一辈子安安稳稳罢了……”她看着楚王那意气风发的面庞,知他听不进那些,只得又把话咽下去,轻声叮咛道,“罢了,只盼你小心些。遇事时候多想想母妃、想想家里头的孩子,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叫母妃我可怎么活?”

    楚王连忙又哄了王昭仪几句,答应她一定小心,一定和吴王留个心眼云云。

    一直等到傍晚时候,送走了楚王,王昭仪这才叫人上来给自己揉腿,顺便又问了一句:“陛下那边情况如何了?”

    给她捶腿的宫人名叫云秀,生得甚是秀美,小心翼翼的应道:“早上的时候见了魏王与魏王妃,看着心情倒是好些了,午膳倒是比之前多用了些,听说还把贤妃叫去问了些宫务上头的事情,另还叫了几个年轻的美人过去陪着说话解闷。”

    “那,有叫贵妃陪驾吗?”王昭仪想了想,多问了一句。

    云秀摇摇头:“没呢,陛下只说是如今身子好多了,怜惜谢贵妃这些日子cao劳消瘦,叫她好好在宫里头歇息,很不必日日去跟前伺候。”

    王昭仪蹙眉想了想却也没有想明白皇帝的心思,最后也只能摇摇头:“要不怎么说帝心莫测呢。皇上看着倒是极宠谢氏,可我瞧着这里头还不知有多少真心呢……”

    云秀深以为然,想了想便又问道:“对了,娘娘昨儿给陛下绣的寝衣,还要送过去吗?”

    “当然,趁着皇上心情好,便送去吧。”王昭仪点点头,不免苦笑着与边上的云秀说起旧事来,“以前吧,我总觉得元德皇后傻,放着那么多绣娘不用,偏还得自己费心费力的给皇上做衣衫,吃力不讨好的。可后来这一想啊,这做妃子的说到底也不过是伺候人罢了,如今连皇上的面也见不着几次,也只能做这么些东西了。皇上若是穿了,好歹也能多多少少想起些我的好来,我还能有什么可求得?”

    这话多少有些深了,云秀心头一颤,也没敢多说什么,只是深深的垂下头去。

    王昭仪又忍不住叹气:“真要说起来,太子去了,还有魏王呢……”她目中神色渐深,只是轻轻的道,“当年皇上便不喜欢二郎的长相,说是他生得像我,有些女人家脂粉气。现今想想,几个皇子里头,倒是魏王生得最像皇上,说不得皇上心里头也最喜欢他呢。”

    “娘娘这话说得,难不成皇上喜欢儿子也要挑长相?”云秀扑哧一声笑出来,娇俏的应声道,“论着长幼之序,太子后头可不就是楚王?再说了,我瞧陛下也挺喜欢小皇孙的,这可是皇上的长孙子呢,哪里能不喜欢?这不是还连着给楚王妃赏了许多东西?魏王妃年纪还小,如今连个消息都没有,这子嗣上头肯定要晚上许多年……”

    “也是这个理。”王昭仪点点头,又道,“再过些时候,吴王妃那边应该也要带孩子入京了,你叫人准备准备。”虽说她心里头防着吴王,可那到底是她膝下养出来的皇子,面上还是要端得一副母慈子孝的。

    云秀连忙点头:“再不敢忘的,您就放心好了。”

    王昭仪靠着石青色的引枕,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你倒伶俐……”

    第93章

    太子请辞储位的折子是二月递上去的, 可是一直等到三月底,皇帝才正式下旨废太子为庶人, 一干人等皆徙黔州。

    临下手敕前, 皇帝到底还是没有忍住,令人去把还住在东宫里的太子、太子妃还有康乐郡主一起召入内宫,见最后一面。

    太子先被人引入殿内, 方才从东宫出来,妻女皆被留在外头, 入了这内殿后便更是满心的惶然,只觉得这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 仿佛只余下自己和皇帝两人,遥遥见到靠坐在明黄色龙榻上的皇帝便垂首下拜。

    皇帝沉默了片刻,目光在太子身上一掠而过, 似是在打量着人。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的开口道:“看着是瘦了……”心里头存着事, 皇帝的声音听上去便显得很轻, 淡淡的一点几乎听不出喜怒。

    太子却是没想到皇帝开口第一句竟是会说这个, 一时间腹中有千百句话想要说、想要诉苦, 可真等他跪在熟悉的榻前,看着皇帝面上那既熟悉又陌生的神情, 他却忽然觉得眼前一酸, 不知怎的竟是落下泪来,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皇帝见他只是一径儿哭着,心里头倒也不好受——他疼女儿, 似郑娥或是二公主这般的窝在他怀里头哭一通,少不得什么都许了;可一贯都说男儿流血不流泪,他管教儿子却是不喜欢瞧他们哭的。只是,今日见着太子落泪,他却没了以往的恨铁不成钢,只是微微顿了顿,抬手一招,示意让太子上前来。

    太子抬了袖子抹了把眼泪,再不敢多言,膝行上前,好容易才到了榻前。

    皇帝这才开口:“原是不该见你的,可朕也是个人,总也会不忍心,想着最后见一见你……”他之前一直不愿见太子,就怕见着太子便又生出不忍来,下不了决心。如今诏书已然写好,退无可退,想到此回再不见,恐怕便见不到儿子了。所以,他才令人叫了太子一行人来。

    太子只觉得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戳在他心尖上,那种酸楚感一直往上涌,喉中微哽,最后只能低低的叫了一声:“父皇……”他想起这么多年来父母对他的爱护,想起这么多年来皇帝屡屡的容让宠爱,再联想到如今的处境,一时之间竟是生出无地自容、羞愧不已的感觉。

    皇帝却坐着没动,只是垂眸静静的看着太子头上的发旋,目光一动不动,似是含这些什么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有,轻声解释道:“大约也是老了,朕这几日总是想起你小时候的事情。当年你才出生的时候,被襁褓包的严严实实,放在你母后的床头,只那么一点大,哭声却响亮的很。当时,朕抱着你,就像是抱着一团棉花。那时候,朕还和你母后许诺,说‘慧娘,这是我们的嫡长子,日后承我基业的儿子’……”

    那时候,他满心都是得子之喜——那是他的嫡长子,是他心爱的妻子为他所生的儿子,是血脉与生命的延续,也是新的希望和未来。那是他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心爱的一个。

    皇帝阖了阖眼,乌鸦鸦的眼睫搭在苍白的皮肤上,根根清楚。他不紧不慢的接着道:“当年,高皇帝偏爱朕,一直有传位之念,为这个难免错待了齐王。也正因此,高皇帝一直耿耿于怀,这才早早过世。朕那时候便下定决心,要好好的待自己的孩子,好好的培养自己的储君,高皇帝犯过的错,朕绝不再犯。”

    说到此处,皇帝却不由垂首匆匆咳嗽了一声,苦笑着道:“可如今看来,朕竟还比不上高皇帝。至少,至少纯孝太子乃是意外战死,皇姐安好、齐王亦是尚在,而三娘却是死在朕的怀里……”他说到这里,想起当时怀中奄奄一息的幼女和那洒满衣襟的热血,便是已然过了数月,可他依旧难以释怀,连一直沉静的声音都微微有些发颤,“也是朕往日里太过自负,只以为什么都尽在指掌。上天亦是看不过眼,特特来惩罚朕的吧。”

    太子亦是对幼妹之死十分羞愧懊悔,闻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伏在榻前痛哭了一通,低声哽咽着认错道:“都是儿臣不是,误信jian人之言,做了那么多无法弥补的错事。”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道:“你能想明白,那自是极好的……只是,朕还有一句话要问你。”

    太子连连叩首,只是道:“儿臣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沉吟片刻,方才道:“你身边那个叫兰射的内侍,在你看来,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太子一怔,倒是有些不明所以。

    皇帝却缓缓开口道:“兰射的尸体已被检查过,他手臂上有一个兰花印记——当初楚王与吴王遇刺,吴王便曾与朕说过其中一个刺客手臂上有兰花印记。而且,据你供人,也是兰射给你出主意让康乐替你给朕敬酒的?也就是那杯酒里,被人下了毒。朕当时大怒,一时失了分寸直接叫人打死了事,可事后却又觉得这里头不简单。”

    太子连忙开口:“父皇,楚王与吴王遇刺之事,实在不是儿臣所为。”

    皇帝扫了太子一眼,虽不曾应答什么,可他心里却也信了五分。

    当时楚王与吴王遇刺,皇帝之所以认定了是太子所为,一是前头太子与二王已有间隙,二则是吴王认定行刺之人乃是内侍且下头查证当日有形似刺客之人入了东宫,两厢对比,他心里方才认定了乃是太子所为。可做父亲的多少了解儿子,就算太子真敢派人行刺楚王与吴王却也不敢动手弑父,年宴那杯酒必是太子左右使的计谋。

    原本,皇帝觉得那几个内侍大约是想要险中求富贵,冒险毒死自己,好叫储位不稳的太子早日登基,他们也能早些跟着鸡犬升天。所以,皇帝一气之下便直接令人将那几个内侍全都给杖毙了。

    可是后来,皇帝疑心病一犯,忍不住便派人又查了一回。查来查去,毒确实是兰射一个人从外头买的,也是兰射劝动太子让康乐端酒的,可兰射手上的那个兰花印记却也假不了,叫他想起先前吴王关于刺客所说的话,想起谢贵妃的那枚兰花玉佩——前朝每个皇子和公主都该有一枚的兰花玉佩。再一联想到兰射这个名字,他心里头便生出隐隐的疑窦来。

    皇帝想得深了,眼中颜色亦是跟着一沉,只是面上仍旧不漏,只淡淡苦笑一声:“兰射之事,你也只当自己不知道吧……”他这几日病中总是琢磨这事,见着太子不免问了一句,可如今一想却也明白过来:依着太子这偏听偏信的糊涂毛病,哪里能瞧出兰射的问题?

    太子只是诺诺的垂头应了。

    皇帝想了想,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到底还是温声与儿子说话:“明宸,朕知道,你心里头肯定还有些怨——那些事原就不是你做的,最后偏却要算在你头上,这般一想你也是冤枉的。可明宸,你是朕的嫡长子,大周的太子,你一出生便处在这个位子上,最尊贵不过,兄弟们见了你也要行礼。难道这尊贵就是白得的?天下人都看着你呢!容不得你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容不得你有半分的侥幸!”

    太子怔怔然的抬起头,去看皇帝,咬住了唇把话给咽回去。

    皇帝却慢慢的把自己的话说完:“太子之位何其重要。太子,那是待朕百岁后便要接掌天下的人。可你呢?乖戾不逊、宠幸jian人、偏听偏信,朕又如何能放心将这天下交于你?”说到此处,皇帝不由勾动心肠,用手抚着儿子的发顶,眼里亦是落下泪来,“明宸啊明宸,朕答应过你的母后,要叫你承这江山,可朕到底还是与你母后失言了。来日泉下相见,朕都不知该如何见她……”

    他这一辈子,一直都重信诺,当年与谢贵妃说了要“护她一生”便是再未改口。可不知怎的,到了元德皇后处却总是没能守住承诺——说好了要做一世夫妻,说好了要去江南看花看水,说好了要将基业交于嫡长子……可他总是没能守住那承诺。

    皇帝就像是过去一般,以手轻抚着爱子的鬓角,眼中的泪水却终于落了下来,一滴滴的打在太子的头顶上。

    太子跪在榻上,恍惚间想起小时候的许多事:那时候朝局尚且繁杂,皇帝总是很忙很忙的,案头也堆着许许多多的折子,似乎永远也看不完。可他再忙也会抽出些时间来——或是把太子叫来陪着一起看折子教他如何理事,又或是父子两个一起用顿膳顺便说说话。那时候,他是真心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他的父皇更加令人崇拜、令人喜爱的父亲了。

    然而,他的父皇到底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父亲,他还是个皇帝。

    太子握紧了皇帝的手,低声道:“我知道的,父皇。”他用力咬紧牙关,咬得牙关发酸方才把哭声憋回去,“您是天子。天子者享天下供奉,当视百姓为子女,以天下江山为重。”

    他小时候不知道这个道理,一直很生气:为什么那么多的兄弟姐妹,只他一个是十岁不到便搬去东宫独住的,边上还有一群他父皇给他请来的名师,时时刻刻的盯着他,只要有一点的错处便要狠狠的批一顿。二皇子偏还不服气,事事都要与他争,却不知道他过得有多么难,多么嫉妒这些能够在父皇母后身边撒娇的兄弟姐妹。可如今他才明白,无论是皇帝的位置还是太子的位置都不是容易坐的,绝没有享了其中富贵却又嫌弃其中艰难的道理。

    这一寸寸的江山都是皇帝浴血奋战、耗尽心血得来的。他爱元德皇后、爱谢贵妃这些妃嫔旧人、爱所有的子女、爱郑娥……可那些都是不一样的,都是无法与天下江山相提并论的。所以,当太子不堪此位时,纵是违背誓言、纵是百般心痛,他仍旧还是要废太子的。

    皇帝看着他,点了点头:“你明白,也好……”他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片刻,忽而翻了个身,摆摆手道,“行了,我原本还想见见崔氏和康乐。现今想想,还是不见了。”相见不如不见,也不必至如今这般摧心。

    太子跪在地上,含着泪,郑重其事的给皇帝磕了三个头,然后方才一步三回头的起身离开了。

    才走到门口,便听到皇帝的声音:“你回去收拾收拾吧,想要带什么就带什么,莫要委屈了自己。黔州那里比不得长安,自己多顾着身体……”说到后头,皇帝语声一顿,只是长长一声叹息,终于还是没再说话。

    太子踉踉跄跄的从内殿出来,险些栽到在地,还是黄顺给扶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