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但说句实在话,除了下过窑子,进过赌坊,劫过财,打过架,裴承让真没离开过盐城这富庶的小地方多远。 这一次,是他此生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离开盐城,离开那个充满了记忆的地方。 而展现在他面前的京城,正慢慢流露出一种别样的风情。 京城,更繁华,更热闹。 这里有地位更高的人,有手段更狠的混混,有天下最好喝的酒,有世上最美的女人…… 也有,这阴暗惨淡的牢狱。 能狠人之所不能狠,苦人之所不能苦,放可为人所不能为。 唇角拉开,是一个大大的笑容,混不吝的邪肆。 大大的京城,一个小小的混混。 裴承让悠闲地转过身去,将两只手交在脑后枕着,跟在牢头的后面,终于渐渐走出了牢门。 刘一刀并霍小南已经在后堂之内等了许久。 这里是衙门后头的特殊刑场,专门为不一般的犯人设置,此刻自然不是要审人,而是等人。 “二姑娘这行善,未免也太过了一些吧?”刘一刀斟酌着开口。 今日早晨,霍小南就出现在了衙门外面,等待刘一刀。 刘一刀大吃了一惊。 原来霍小南竟然是带着谢馥的命令而来,要赎走裴承让。 盗窃之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到底没杀人放火,只是钱财上的事情,若有个小小的手腕,要解决是很简单的。 可堂堂的谢二姑娘,为什么要帮助一个素未谋面的小混混? 刘一刀百思不得其解,所以虽然知道霍小南不会回答,可也还是问了。 霍小南笑了一笑:“我家姑娘回去之后曾问询过高大人,知道盐城水灾之祸。朝廷虽已经解决了灾民们基本的生计,可毕竟难以尽全其美。这裴承让虽是混蛋了一些,可也算是生计所迫。” 刘一刀听着皱了眉。 霍小南续道:“姑娘说了,若行一善,须先行一恶,此善不若不为。人之初,性本善。有人作jian犯科实属无奈,若这裴承让有悔改之心,二姑娘搭救他一把也无妨,这才算是全了佛祖的善念。” 听着,也算是有一点道理。 但是那谢二姑娘看着果然像是这么善心的人? 再说裴承让,一时之间误入歧途,有悔过的善念? 刘一刀思索片刻,便知道绝无可能。 只是霍小南既然这样说了,他也不好反驳,冷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两人说话的这一会儿,牢头已经带着裴承让过来。 “刘捕头,人已经带到了,您还有什么吩咐?” “没你的事了,先下去吧。” 刘一刀沉稳地点了头,摆了手,示意牢头可以先走。 牢头奇怪地看了一眼霍小南,接着又酸溜溜地看了一眼裴承让:好家伙,这小混混还真能出去了不成? “小的告退。” 说完,牢头才退了出去。 原地就剩下裴承让一个人站着,一双黑亮的眸子藏在乱糟糟的头发后面,也打量着堂前站着的两人,显然在思索,到底他们找自己来干什么。 霍小南倒是没卖关子,走上前来两步,看着裴承让道:“今日是我,我家小姐,托了刘捕头,想来问问你。你偷盗他人的东西,可知错?” 知错? 裴承让神色一怔,险些没憋住笑出声来。 偷东西又怎么了? 没听说过“杀人放火金腰带”吗?不会作恶的,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 只是霍小南此问或有深意,与其说是霍小南的问题,还不如说是谢馥的问题。 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个冠冕堂皇的问题。 裴承让想明白之后,脸也不红地低下头,一副惭愧模样:“小人自然知错。只是生计所迫……在这京城,初来乍到,又无路引,即便有一身力气,也无法谋生……” 霍小南一抬眉:“你的意思是,若你能自力更生,必不会再行偷盗之事?” “那是自然。有手有脚,谁能做那事儿啊。” 裴承让一脸的理所当然。 刘一刀在旁边听着,只觉得今日的裴承让与往日简直判若两人。 霍小南也觉得有意思,心说这王八蛋真是能装,也就自家姑娘能想出这样虚伪的伎俩来。 其实大家伙儿都知道事情不简单,不过是需要一个由头来把人给放出去罢了。 所以霍小南继续道:“那今日若给你一个机会,把路引和户籍的问题给你解决了,不管你往日是做什么的,以后你保证不再作jian犯科?” “我裴承让指天发誓,若能脱出困境,得贵人相助,绝不再犯!” 裴承让举起一只手来,真的对天发誓起来。 霍小南一声赞赏:“好!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记住你今日的话。我家小姐慈心仁善,怜悯你为生计所迫,所以会为你还了各家的银钱,让你免于牢狱之灾,并请刘捕头为你解决其余的问题,只望你从今日之后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老子原来就是人,哪里需要重新做人? 说的跟老子原来是禽兽一样! 裴承让听着霍小南那一番话,简直跟戏台子上面的戏文里出来一样,实在有些牙酸。 而且这明里暗里听着,怎么这么像是在骂自己? 可毕竟这人还代表着那高高在上的谢二姑娘,裴承让就算是听出了那可能的言外之意,也只能装作听不懂。 他满是感恩戴德地道:“二姑娘之恩,裴承让没齿难忘,今日之后必当改过自新,不负诸位宽容!” 最后这一句,连刘一刀都给谢进去了。 可惜刀爷对眼前这假惺惺的一幕戏真是半点兴致也提不起来,干脆说一句:“户籍与路引之事,刘某去搞定。” “那好,刀爷回头通知我就是。”霍小南连忙拱手,“有劳了。” 刘一刀点头,又对裴承让道:“你签字画押就可以走人,来人,给他画押!” 他朝着外面大喊。 外头立刻跑来一名府衙的小吏,手捧着一本卷了边的蓝皮簿子,蘸了口水,用指头翻开几页,便找到了裴承让的名字。 将簿子往桌上一摆,小吏满脸笑容地开口:“二位爷,这边画一下就可以走了。” “我不画,他画。”霍小南赶紧一指裴承让,心里暗骂这小吏没眼色。 裴承让暗笑一声,倒没觉得有什么,他走上前去,鸡爪子一样抓起毛笔来,就在下面写下自己的名字。 霍小南好奇地探过脑袋来看,险些被这歪歪扭扭的字给戳瞎眼睛。 抬眼一看裴承让,却见这人满脸坦然,对自己这般拙劣的字迹好像半点不在意。 画完了最后一笔,裴承让扔掉了毛笔,拍了拍手,回头看见霍小南一脸奇怪的表情,不由得一笑。 “没读过书,也不怎么会写字,让霍小爷见笑了。” “当不起你一声霍小爷,他日说不定还要这样叫你呢。” 霍小南年纪虽小,见识却不小,更何况待在谢馥身边久了,见过了太多太多的例子。 有的人,只缺一个机会,便能一鸣惊人。 而谢馥,就是那个机会。 不一定说她有多重要,只是在某些人某些人生特定的时段上,谢馥恰好就能起到关键的作用。 就比如,此刻的裴承让。 霍小南的目光落在裴承让的身上,却像是没有在看他,而是通过他,在看许许多多不一样的人。 裴承让忽然有些捉摸不准,自己这一步棋到底是好还是坏了。 眼见着那小吏捧着簿子走了出去,裴承让知道,自己终于再次自由了。 他脸上的表情,终于开始渐渐改变。 唇边笑容吊起来一点,斜的笑,是邪的笑。 手往袖子里一掏,那一根镀金的灯心草就在他手指中间,接着往嘴里一叼,说着要改过自新的裴承让,就变成了之前的裴承让。 “那敢情好,我也不想叫你霍小爷。大爷我厉害着呢。你家小姐,不也还是投鼠忌器吗?” 眉毛扬着,裴承让那叫一个嚣张。 说完了之后,他一摸下巴:“投鼠忌器是这么个用法吗?” “是这个用法,可你用错了人。” 霍小南懒得再跟他说废话两句,既然事情已经完成,户籍与路引之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搞定,所以霍小南干脆地带着裴承让朝外面走。 “我家小姐有话要问你,跟我走吧。” 裴承让一怔。 谢馥? 斜对面的酒楼雅间。 屏风隔断了外面人的视线,珠帘垂下,又将雅间的内外隔开。 珠帘与屏风之间,摆着一张桌案,已经摆满了酒菜;珠帘之后,也是一张桌案,摆上了相同的菜色。 此刻,谢馥就端坐在珠帘之后,侧头看着窗外来往的人群。 满月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您说那刘一刀能不怀疑吗?” “不能。” 谢馥眼眸也没转一下,轻轻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