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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她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她罹患足疾,行动不便,从前在湖州之时没人理会自己这个小小孤女;现在进了宫,身边有着宫人伺候,若是愿意大可命人抱着自己出门玩耍,但她却不太喜欢被人抱在怀中的感觉,若是必要还好,否则一旦时间长了,便觉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因此这些日子除了来仙居殿给阿婆请安,或者去阿娘的和光殿,索性便待在鸣岐轩中足不出户。如今有了这个轮舆,一切便完全不同了!她可以自由出门,虽然还需要宫人推行,但毕竟自己是坐在轮舆上,和之前无能为力只能被别人抱着行走,完全是两回事。长久束缚的枷锁被打破,她几乎按捺不住对门外明媚春光的渴望,仰起头兴奋道,“阿婆,阿娘,今儿春光正好,我好想去外头走走呢!”

    公主看着阿顾朝气蓬勃的脸蛋,心中一酸。

    小阿顾这些日子一直维持着懂事知礼的形象,对着自己乖巧微笑,她也以为自己待女儿已经足够好,好到她没有了任何缺憾。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阿顾心中终究还有着自己不能达成的渴望。她拭去了自己心底的泪痕,慈和微笑道,“去吧!”

    “阿娘,”阿顾应声,一双眸子明亮如闪烁天光,“那我去了!”

    太皇太后看着阿顾离开仙居殿的背影,春光明媚,太阳射下来的光芒明朗温煦,阿顾的背影带着一种雀跃跳脱之感,犹如一个真真正正无忧虑的孩子。太皇太后淡淡笑了笑,“宁娘,留儿这些日子看起来稳重大气,如今再看,到底还是一个小孩子呢!听说她已经学完《千字文》了?”

    丹阳公主收回了投在阿顾背影上的目光,骄傲开怀道,“是啊!阿顾十分聪慧,千字文学的很快,如今已经能够全部背诵认清了。我想着要给她请一位师傅,但我们如今在东都,人选方面便不如在长安可心。便是寻着一个不错了,过了不久就要回长安了,又不好带着回去。反不如回了长安,再好好择选一个女师了。母后,你说呢?”

    太皇太后睨了爱女一眼,笑道,“你想了这么多,怎么连身边的一个最合适的人选都忘了?”

    公主愕然,“母后指的是……?”

    太皇太后朝东边指了一指,“如今西州上的那一位。”

    丹阳公主恍然,“原来母后说的是她啊。”眉头先是舒展,渐渐的又重新蹙起来。

    “怎么?”太皇太后不免有些意外,“你皇兄驾崩前曾经托我照顾她一二。我想着,她才艺卓著,又品性冰洁,正适合给阿顾启蒙。再说了,我记得你不也挺喜欢她的么?莫非竟不愿意让她给阿顾做个女师?”

    “没有的事。”公主连忙道,“只是……”笑的有些微薄,“那位的才学自然是好的,为人品性堪称剔透高洁。我诚愿以之为知交好友,但我是留儿的阿娘,却只愿留儿此生静好,绝不愿意她学那位的为人处世,空有高洁心志,一生命途多舛。”

    太皇太后瞧着面前的长女,心中一时大恸。

    曾几何时,丹阳公主姬长宁也不过是一个单纯天真的少女,要经过多少伤痛的往事,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她心中痛极,面上却笑的慈和淡然,“能有这样的见识,可见得这些年你也长进了!前些日子江嫔从上阳宫中过来拜见我,我看她经过这些年的隐退,越发通透了一些。如今的她是不会将你的宝贝女儿教差的,更何况,”高傲的扬了扬头,“就算江嫔孤高了一些,不是还有我看着么?”

    太皇太后青筋累起的手置在罗汉榻扶手上,慈爱的眸子忽的变的肃刻精光万丈,“你放心,留儿是我唯一的外孙女,我自是心疼她的,当年我没有护好你,如今我总要为她将一切打算好,才能闭了这双眼睛去!”

    第20章 光风流月初(之圣人)

    东都的三月正是春光浓秣的时候,阿顾坐在轮舆上,由着碧桐推着在宫道上行走,心中开怀,只觉得亭台楼阁扑面而来,繁宇秀檐,重重高远,连满宫春色都比从前鲜亮了三分,抬头欣愉赞道,“金莺jiejie,这宫中可真是漂亮!”

    “娘子赞的是,”金莺笑吟吟道,“这太初宫自始建至今百年,大周历代帝王不断修建营造,宫中亭台池阁不计其数,当年太宗皇帝、应天女帝都是在这座宫殿住过的!”

    “是么?”阿顾盈盈道,“那我今天可要好好赏赏这太初春色了。”不经意间瞥见北苑中一片桃林桃花绽放,灿若朝霞,蔚如云织,不由问道,“那儿是哪儿?”

    金莺抬头看了一眼,“那儿是九洲池。”

    “高宗皇帝令司农少卿田仁汪在太初宫北部攫九洲池,其池屈曲如东海九洲,居地十顷,又于池中营造两洲,东洲之上遍植桃树,西洲之上遍植梅树,及至花开之际,层层蔚蔚,香飘九里,盛景如殊,久而久之,宫人们便称东西二州为桃花洲、梅花洲。如今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桃花洲上风景最好,娘子若是喜欢,咱们便上州看看吧!”

    阿顾眉眼飞扬,点头道“好啊!”

    九州池水深丈余,烟波浩渺,九曲游廊曲曲折折通往池中东西二州。阿顾从游舫上下来,登上游廊,便见了洲上一片绵延的桃花色泽,蒸郁的云翻霞蔚,美轮美奂。怕惊了这满洲盛大桃色美景,一行人屏声敛气,穿梭过桃林。三月的桃花已然开过了极盛的时候,却也还没有谢尽,有些花色尚绚烂如锦,有些却已经带了一丝凋零之意,萎萎枝头,一阵春风乍起,吹拂一地落英缤纷,阿顾的轮舆践过落地红英,溅起一缕幽香。

    一片微残的桃花瓣从树上飘下来,落在阿顾膝上。

    阿顾捻起它,见花瓣微有残损,仿如过了韶华年纪的美人,艳丽仍在,只是总也难掩残慵之意,不由心中生了一丝怅然之意,叹道,“这洲上的桃花开的真好,可惜,想来再过两三天便要谢尽了!”

    “娘子不必伤心,”金莺抿嘴盈盈笑劝,“奴婢想着:天地安排万物荣枯自然有它的道理。桃花谢了,杏花就开了,牡丹,荷花,菊花依次而开,到了最冷的冬天,尚有梅花能在雪中开放。若这样想,这桃花谢了,便也没这么值得可惜了!”

    她话音清朗,如一缕清风,驱散了阿顾心中盘桓的黯然之意,阿顾不由抬眉,朝金莺朗朗一笑,“不曾想,金莺jiejie原来还有这般见识!”

    金莺垂眉,恭谨笑道,“奴婢只是有着一些小想法而已,倒劳娘子见笑了!”

    行到桃林深处,前头露出亭子一角,晶莹如碧。

    碧桐推着阿顾转过桃林一角,又行了一段路,那亭子便已经在望。桃林地势由东南到西北缓缓上升,陡然出现一个上下两丈高的落坎,这座小巧的攒尖圆顶亭就筑在这处落坎之上,一边搭着高坎,一边借台阶相接接着低坎,圆柱朱髹,檐牙高啄俱为琉璃铺设,在阳光下泛照着晶莹光芒。阿顾仰首读出亭额上镌着的亭名:“琉璃亭。”

    “咱们在亭中歇一歇吧!”

    金莺笑道,“也好。”

    桃儿拾级而上进了亭子,在亭中石凳上铺上带来的棕红纳丝绵锦袱,阿顾在锦袱上坐下,高坎抱,形如两臂环抱,将琉璃亭抱在怀中,在丘垄缝隙中夹着一株歪脖桃树,将一枝枝叶平平递到亭中,枝头粉白色桃花开的正艳,阿顾睇着枝头桃花,盈盈笑道,“这琉璃亭的这一枝桃花开的真好!”

    金莺却垂眸。相传,应天女帝朝闻名的擘宠怀义便诛命在此。怀义本是一个平民和尚,因应天女帝的擘宠而成为权臣,最后在这座琉璃建造的亭子中被这位尊贵的情人诛杀,琉璃亭也因此染上了香艳迷离的色彩。六十年时间过去,当年的鲜血早已经不在,只有碧绿的琉璃瓦,和枝头灼灼盛放的桃花,在温煦的春阳下愈发满目生辉。她自然不会将这样的往事告诉小娘子,笑着道,“是呢,这琉璃亭过去就是瑶台殿,在这儿赏桃花洲的桃花,确是再好不过的地方了!”

    这一片桃林开的极为热烈,亭中石桌上摆着各色糕点,龙凤水晶糕、春分餤、糖渍桂花、金银夹花平截……琳琅精致。金莺去了洲上的瑶台殿借热汤,小丫头桃儿的心都被这满洲桃花迷去了,盈盈笑道, “娘子,那边那片桃花开的极盛,奴婢去给你折几枝来,一会儿金莺jiejie提来了热汤,将这枝桃花插在桌上,衬着茶点一起享受,岂不是更妙?”

    阿顾笑眯眯道,“你去吧!”

    “哎,”桃儿脆生生应了,兴奋的去了。

    碧桐瞧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皱起鼻子,抱怨道,“娘子,桃儿那小妮子定是自己想去玩了,你就不该答应她。”

    阿顾吃的一声笑了,不在意道,“她还是小孩子呢,爱玩些就爱玩些吧。”

    “可是……”碧桐不忿还待再说,“好了,”阿顾朝她眨了眨眼睛,“我心里头有数的,”捻了水晶攒盒中的一块水晶龙凤糕,递给碧桐,“这糕点看起来挺不错,你尝尝看呀!”

    碧桐望着递到眼前的细腻精致的水晶龙凤糕,默然片刻。这些日子,鸣岐轩里阿顾吃剩下的糕点都是分给了轩中的大小丫头的,碧桐也尝到了一些从前从未用过的美味糕点,但这水晶龙凤糕却是御厨第一次送来。碧桐左右瞧瞧,见亭子周围没有旁人,便快速接过,三口两口吞了下去。

    “哎!”阿顾瞧着碧桐双颊鼓动,如同松鼠一般,忍不住唤了一声。两个人不由都想起在湖州顾家之时,两人挨着肩分食一块蒸饼的时候,彼此对视一眼,扑哧一声笑了。

    仲春温煦的阳光照着琉璃亭顶上,映出点点金光。一阵春风吹过,枝头桃花簌簌而落,落在阿顾足边脚下,犹如下了一场妍雪,静谧美极,阿顾坐在这仲春三月的阳光桃花中,只觉得一颗心都被这煦阳花雪染透。桃林西北依稀传来人语之声,断断续续的,犹如蚕儿爬在春日桑叶之上。

    那絮絮人语渐渐朝着琉璃亭方向而来,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阿顾颦眉,回过头朝着桃林深处方向展望,远远的见了一个大红的身影,如同一团灼灼红焰,滚炙烫在人的心中。

    烈焰一样鲜艳明媚的少女从桃林深处走来,初始之时尚看不清楚面颜,随着渐渐走的近了,方看的清楚,如烈火一样灼灼的是她身上披着的一件大红斗篷,斗篷下一张脸扬起来,明媚灼灼,整个人鲜艳雀跃如同一团燃烧火焰,目光烈烈,含着脉脉情意凝望着身旁年轻男子。男子身形挺拔俊秀,隐在桃林阴影中,只露出半幅玄色衣袖。

    池上池风拂过,一树桃花落花缤纷,少女在桃花下仰起头来,鲜艳明媚的容颜压过枝头绯绯桃花,喜悦道,“阿兄,你瞧这桃花多美呀!”

    男子不以为意,只淡淡道,“这太初宫的桃花年年都开,有什么可稀奇的?”声音清朗,听不出什么情绪。清清淡淡伴在红斗篷少女身旁,虽只见得一个侧影,却有着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

    “去年的桃花和今年的桃花如何一样?”少女不悦道。想起这些日子与男子见面日稀,不由心中气苦,恨恨抱怨,“两个月前我进宫来,高无禄那厮说你与内侍少监马燮在说话;上个月中我又过来,阿兄你也说你和几位丞相忙着议碎叶城战事,更不必说前几天,”猛的背转过头去,不肯见男子的面,恼道,“自今年过年之后,……我已经有快三个月没怎么见到阿兄了!”

    男子叹了口气,道,“阿槿,你当知道,我如今事情繁忙,早已不是从前的时候了!”

    少女不肯回头,显见的气还没有消散,只斗篷背心微微起伏,情绪颇为激奋。

    男子无奈,柔声道,“再说了,我今天不是过来陪你来东洲赏桃花了么!”

    春光明媚,九洲池烟波浩渺,桃花在东洲枝头之上开放,芳华灼灼灿烂,美丽的少年男女有着与春日一般的美好情怀,明媚少女千般情意系在郎君身上。青年郎君虽然冷淡自持,但似乎也对少女并非全无情意。阿顾在亭中远远观望,似乎带着些许羡慕,又泛着淡淡怅然。这般的少年情怀是多么的美好,如同一块透明的晶莹水精,让人不敢轻触,生怕轻轻一触就会碎裂。

    头顶桃花绯如团云,少女转过头来,目光含情,唇角扬起浅浅笑意,妍丽的面色艳色压过颊边桃花色泽,“如今阿兄已然得践夙志,登上那赫赫高位,此后可谓风云在握,心满意足,可不知道为什么,阿槿却总是怀念小时候在家里,阿兄和我一块打树上枣子的日子!”

    玄衣男子没有说话,但是想来,他面上神情当时是微微动容的!

    一片花瓣从枝头落下来,落在阿顾的颈项里,阿顾动了动。春风吹,桃花灿,少年男女肆意享受着春光,相互爱慕,这般的景象分外美好。自己在一旁窥视,却终归是有些不好看,然而这个时候自己纵然出声相示,也于事无补,不过是再增加一层尴尬罢了!她心中不大得劲,转身过来,手肘不经意间撞到石桌上的攒盘,盘中水晶龙凤糕“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碎成粉末。

    玄衣男子听到动静,猛然而惊,迅速朝琉璃亭望过来,喝问道,“什么人?”

    伴着他的喝问,十数名甲胄鲜明的侍卫从桃林中涌出,持着雪亮刀戟向着朝着琉璃亭方向冲了过来。

    阿顾主仆被这般场面骇的失色,碧桐上前一步护在阿顾身边,摇摇欲坠,脸色骇的发白。

    玄衣男子朝着侍卫摇了摇手,一众侍卫顿时收了刀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退下。男子朝着琉璃亭方向望了一眼,缓缓走了过来,行到亭前,看见琉璃亭中的少女,不由微微一怔。

    电光石火之间,阿顾微微仰头,看着停在琉璃亭前的玄衣男子,只觉的手心微汗,一张脸雪白到极处,照着自己练过千百遍的万福礼行了下去,“臣女见过圣人。”姿态优雅!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当!大boss终于正面出场啦!撒花!

    咳咳,相信大家肯定都很好奇boss身边的少女身份,没看到内容概述么:皇上说的是之表兄表妹。所以这个也是表妹。表妹这种亲戚可以包括折了很多道关系的,所以有个名词叫远房表妹。皇家关系网众多,所以能够叫一声表妹的,在整个长安城搂一圈,估计能搂出几十个来。还有那些异母大长公主的女儿,皇家再往上攀几层亲戚的转枝表妹,阿顾和这个少女算是血缘最近一层的了。阿顾是姑表妹,她的阿娘和先帝同父同母;这个少女则是舅家表妹,她爹和皇帝生母是嫡亲兄妹。有点像黛玉和宝钗哈!不过从古代父系血统来说,可能还是姑表妹要亲一些!

    这位少女和阿顾交集不多,但由她,会引出一个大故事的开端!

    水晶龙凤糕这个害阿顾被boss发现的糕点,名字很好听,实际上不过糯米蒸制,内嵌大枣的糕点罢了!金银夹花平截则是蟹黄、蟹rou蒸制的面卷。再次感叹唐朝的贵族食品很多很好听。

    上一章提起的那位女师说的是梅妃,应该说是从唐朝野史里扒下来的,正史可能没有记载。不过梅妃的名气是很大呀,她是杨贵妃入宫前玄宗最宠爱的妃子,失宠之后,她就退居上阳宫了。据说,后来这位佳人死在安史之乱中。上阳宫在东都洛阳,可见的退居的还是够彻底的。这位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才女,会跳惊鸿舞,玄宗曾经送她一斛珍珠,她退了回去,作了一首诗,“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就是可能个性有点清高,不过给阿顾做启蒙女师够格了。梅妃和杨贵妃也算是一对对头吧。我写她和贵妃,是因为很想看看,如果李隆基不在了,梅妃和杨贵妃这样两个女人的人生际遇又会是怎样。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母题!o(n_n)o~

    阿顾见君打扮:

    云雁纹锦滚宽黛青缘边对襟衫,发髻侧面戴金坠脚扁簪。头顶的首饰很漂亮吧!

    第21章 光风流月初(之姚良女)

    大周以姬为国姓,到了今上这一辈,从的是一个水字。今上今年不过十七岁,单名一个泽字。先帝神宗薨逝,皇太子姬泽于天册六年十一月登基,到神熙元年三月,刚刚过了小半年!

    阿顾维持着万福的姿势,目光微垂,悄悄的打量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天子。

    这一年,姬泽尚是春风年少的少年,一身玄色大窠圆领袍,头戴同色襆头,襆头柔软的两脚垂下,胸前盘绣着的五爪升龙工夺造化,直欲将腾宵而去,下身藏蓝色绔褶下蹬着一双六合乌靴,端的是仪容俊秀,挺拔超逸。

    她迁居鸣岐轩的时候,圣人曾经遣内侍梁七变赏赐了大宗物品。说起来,圣人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应天女帝昔年建行人司广索朝中臣子,行人司过于酷刻,后为仁宗皇帝登基后所废弃,今上为皇太子时,重建此司,只做打探收集消息。她的养父顾二郎的消息便是被行人司的人发现,进而顺藤摸瓜寻到了自己。自己后来方被今上遣至湖州的梁七变确定身份,接入东都太初宫,和阿娘相认团聚。只是自己进宫以来,这些日子,却因着各种阴差阳错,从没有见过这位圣人表兄。每日清晨,自己去仙居殿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时候,皇帝已经在前朝大殿与文武百官举行早朝;待到他下了朝,入后宫拜见祖母,自己却在鸣岐轩中接受闵医女的按摩。两下里一直岔开错过,算起来,今天尚是二人在太初宫中的第一次见面。

    一轮红日悬在琉璃亭背后,射出明亮光芒。南风吹起,吹拂林中桃枝,大片大片的桃花瓣从枝头坠下,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

    姬泽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的糕点粉屑之上一会儿,缓缓往上移,在阳光刺射之下眯了眯眼睛,打量着坐在亭中的少女。

    她大概七八岁年纪,面薄身纤,色若桃花,垂坐在亭中石凳上,一头青丝在顶心掠起,向偏堆了一个细致的倭堕,用一支金坠脚扁簪盈盈簪起。上身着一件云雁纹锦对襟衫,滚着四指宽的黛青色缘边,碧色六幅罗裙服帖的落下。上身福身的宫礼姿势行的很是标准,却始终没有从坐着的石凳上站起来。

    狭长俊秀的凤眸一凝,他客气笑道,“是顾家表妹啊!”

    “表妹素来待在仙居殿,今天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阿顾抿嘴,维持着一个温和的微笑,解释道,“今个儿天气好,我出来走走,没有想到会冲撞圣人,实在是我的错!”

    艳色逼人的红斗篷女子从姬泽身后赶上来,她虽是被阿顾撞着和姬泽在一处的情景,却气度爽快,并不作羞怒之色,上前扯着姬泽的手臂笑问道,“阿兄,这位是……?”

    姬泽收回目光道,对少女道,“这位阿顾妹子也是我的嫡亲表妹,是丹阳皇姑的女儿,如今随皇祖母和皇姑住在仙居殿。”

    披着红斗篷的少女顿时恍然。丹阳大长公主乃太皇太后嫡女,与韩国公的恩怨往事上流社会多有耳闻。她自幼在长安长大,自然也曾听过一些,这时候看着阿顾,见阿顾纤弱风流,一张脸雪白的仿佛透明,不由生出几分同情之色,上前一步,热情道,“原来你就是顾家的令月表妹啊。”

    此时此刻正是姚良女一生中最顺风得意的时候,额头饱满光亮,气色红润,眉宇间飞扬着明朗骄矜之意,对着面前出现的一切东西都分外喜欢,弯下腰亲热对阿顾道,“我念着阿顾表妹已经很久了,没想到今儿终于得见了,更没想到,阿顾妹子竟这般漂亮。阿顾妹子,圣人是我的嫡亲表兄,你又是他的嫡亲表妹,论起来也算是我的meimei。嗯,我姓姚,闺名唤作良女,在家中行二,你唤我一声姚二jiejie便好!”

    刚刚远远望着,便知姚良女是个难得的美人,如今近处见了,方知她眉宇间着实艳色逼人。这宫中美人众多,有人美的文秀,有人美的知性,姚良女的美丽却是极为特别的。她的美丽如同一团烈焰,有着一股“压迫”之感。大红是火焰的色泽,阿顾从没有见过如她这般适合穿大红色的女子,这本是诸色中最鲜艳的,穿的人若是差了,便难免风采被衣裳本身所盖,姚良女披着的这件斗篷衣料名贵,织工精致,红色色泽正的如同艳血一般,堪称难得一见的精品,她却卓卓然于衣裳艳丽之上,如一股灼灼烈焰,眉目明媚,青春逼人。

    阿顾欠身福了礼,有礼唤道,“原来是姚家jiejie。”

    姚良女见她眉目间乖巧可人,愈发喜欢起来,做出邀请,“阿顾妹子,如今东都正是牡丹盛放最好的季节,我和东都一帮子闺秀相约这个月二十在丹园聚会,观赏各种名品牡丹,你要不要一同去看看?我让人给你补张帖子!”

    阿顾淡淡的笼烟眉微颦起,姚良女的热情犹如一张网,将人团团簇住。阿顾颇有些不适应,推辞道,“多谢姚jiejie一番美意。只是阿顾如今刚刚认回母亲身边,只想着和阿娘多多聚聚,还没有起出宫游赏的念头,”

    姚良女想了想,“也是。”她性子明媚,却并不骄纵任性,虽然一片好意被阿顾拒了,倒也没有生气,只灿烂一笑,“那jiejie这一回就不强邀你啦。时日还长着,过些日子若再有什么宴会,jiejie再请,阿顾还是不应,jiejie便当做阿顾是看不起我了!”

    阿顾心中微微感念。她罹患足疾,身积体弱,对姚良女这般热情明媚的女子便最没有抵抗力,虽推了姚良女的邀约,但其实对姚良女很有好感,嫣然笑道,“多谢姚jiejie挂怀,下次定遵jiejie的意思!”

    姚良女咯咯的笑了起来,转头瞧着姬泽,“阿兄,我很喜欢阿顾meimei呢!”语意娇憨。

    阿顾转身朝着姬泽请罪道,“圣人,阿顾刚刚扰着您和姚jiejie了,还请您恕罪。”

    姬泽瞧了阿顾一会儿,倏然笑起来,“表妹言重了。是朕忽然想随意走走,没有遣人在前疏散,本来便是你先到这儿的。如何能怪到表妹头上?”

    “这些日子,表妹在宫中可好?”

    这位少年皇帝姿容秀美,言语可亲,看起来当是十分容易让人亲近的,但阿顾天性谨慎,深知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不能碰触,对于没有把握的东西从不敢轻易接受。而姬泽的身份又未免太过贵重,性子又太过于清冷,不自禁生起敬畏之感,小心翼翼的斟酌,每一个吐出来的字都在脑海中滚过了三遍似的,答道,“多谢圣人垂顾,我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