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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孟遥冲了个澡,坐在椅上,呆坐着,也不知道自己在看着哪儿,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头发还滴着水,身前背后衣服洇湿一大片。

    许久,孟遥轻轻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三个硬壳的笔记本。高中时候,曼真提议两人写交换日记,这一写就写了三大本。

    翻开一本,只读了两行,眼前一片模糊。

    门外响起脚步声。

    孟遥赶紧放了笔记本,手指在纸上晕开的水渍上使劲擦了两下,合上本子起身打开门。

    是外婆起夜。

    外婆睡眼惺忪,看她一眼,“遥遥,还没睡啊?”

    孟遥摇了摇头,“您睡吧,我头发干了就睡。”

    外婆叹了声气。

    等外婆上完厕所,孟遥在客厅沙发上闷头坐下。

    身后的窗上,雨水滴答滴答,敲出单调的节奏。

    脑海里反复回想着方才一瞥之下,曼真在日记里写的话:遥遥,我总相信,到七老八十的时候,我们还能化好妆一块儿出去喝下午茶。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盲目地笃定着,可能是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吧。

    ——当个约定,你要践诺,我也必不违约。

    ·

    两天后出殡,天终于放晴。

    孟遥坐在车上,被地上积水反射的晴光晃得眼睛发疼。心脏像是被人剜掉了,只剩下一个敲着便有回音的,空荡荡的胸腔。

    车队将遗体送去殡仪馆,告别之后,便要送入火化。

    这是曼真出事以后,孟遥第一次看见她的遗体。

    陈素月扶着棺材哭得气吞声断,耳旁哀恸之声此起彼伏。

    孟遥眼里噙泪,呆望着棺材中已然阴阳两隔的挚友,想哭而不敢,怕一落泪,这事就真成了定局。

    时间到,盖棺。

    已快要哭得休克的陈素月被丈夫抱在怀里,细瘦手指攥着衣襟,一声一声凄喊:“曼真……”

    棺盖合上。

    心里像是被人放了一记冷枪,孟遥泪流满面——

    曼真,你说的,我践诺,你也必不违约。

    骨灰安葬后的第二天,烈日当头,前几天的雨恍如一场梦。

    苏家灵堂撤了,打扫干净。

    有人搭了梯子去摘檐下的灯笼,孟遥立在台阶下,抬头去看。

    那人摘下灯笼,便直接往地上一扔。

    纸糊的灯笼,一下便摔破了,露出里面竹篾的骨架。

    孟遥站了片刻,上前将灯笼捡起来。

    “没用了,扔了吧。”

    孟遥低头,往手里的灯笼看了一眼,“还是留着吧。”

    孟遥提着摔破的灯笼回家,经过三道桥的时候,在桥上停下脚步。

    桥下河水缓流,映着日光,波光潋滟。

    曼真水性很好,孟遥的游泳还是曼真教的。

    以前夏天热,在河边纳凉,曼真一猛子扎进水里,一口气游到视野尽头,又游回来,见她还坐在岸边犹犹豫豫,忍不住嘲笑:遥遥,水里没鳄鱼!

    然而,善骑者坠于马,善泳者溺于水。

    “孟遥。”前方忽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孟遥抬头,桥那头站着丁卓。他穿着白衣黑裤,手里提着一只行李袋。

    孟遥也没往前,就站在原地,“要走了?”

    丁卓点头。

    “冯教授走了吗?”

    “上午送走了。”

    丁卓目光在她手里提着的灯笼上扫了一眼。

    “听我妈说,你要回来考公务员?”

    “孟瑜明年要高考了,外婆身体差,离不开人。”

    丁卓顿了一下,把行李袋搁在地上,“陈阿姨那儿,能不能拜托你多照看。科室忙,我实在再请不出更多假了。”

    孟遥点头。

    “冯老师说准备给曼真办一个画展,筹备好了,如果你有时间,可以过去看看。”

    “好。”

    虽有曼真这一层关系,但两人也没有太多的交情,站了一会儿,实在无话可说,丁卓提起行李袋,“赶火车,我先走了。”

    孟遥点一点头。

    丁卓沿着河岸走了,孟遥收回目光,仍旧看着桥下。

    站了一会儿,日头晒得人眼花,孟遥过桥往家走。

    走出去约莫五百米,忽见丁卓正站在河岸的护栏边上。

    他略微弓着腰,手肘撑着栏杆,嘴里衔着烟,目光落在岸下的河面上。

    行人来来往往,有人骑着自行车从他身后略过,留下一串清脆的”叮铃“声。

    风吹起,白色衬衫背后鼓起来,又一下贴上去。

    他就维持着动作,一动不动,仿佛有一堵墙,把他与世界隔开。

    孟遥也站着没动,手里灯笼被微风吹着晃了一下,七零八落的白色油纸哗哗作响。

    她转过头,将目光投向静静流淌的河水,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她觉得,同样也有一堵墙,砌在她的四周。

    她出不去,也不会有人进得来。

    第3章 (03)探病

    日子一天天的过,一晃到了七月中旬。

    一天王丽梅下班回来,告诉孟遥陈素月生病了。

    孟遥惊讶,“上周还好好的,怎么病了?”

    王丽梅叹了口气,“曼真走了她就没高兴过……我听保姆说,她每天就只吃两口饭,这样能不病吗?”

    吃过晚饭,孟遥买了一个西瓜,去医院里探望陈素月。

    陈素月住在高级病房,清净人少。孟遥敲门进去,她正歪靠在床上,电视开着,放的却是个吵吵嚷嚷的购物节目。

    “阿姨。”

    陈素月很淡地“嗯”了一声。

    孟遥把西瓜放在一旁柜子上,“您好些了吗?”

    陈素月目光定在电视屏幕上,语气仍是不咸不淡,“还好。”

    “给您带了个西瓜,已经切好了,您要是嘴里没味,拿两块尝尝。”孟遥看了看空调,开得有点低,拿遥控调高了两度。

    陈素月忽说,“这样挺好的,别调了。”

    孟遥一怔,急忙道歉,“温度太低,我是怕您又感冒了。”

    陈素月看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过了头。

    孟遥心里发堵,在一旁椅子上坐下,无所适从地陪着看了二十分钟电视。

    期间,她屡次想开口同陈素月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被自己咽回去。

    终于坐不下去,孟遥起身告辞:“阿姨,那我先回去了,您要是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陈素月表情平淡,好像并没有听见。

    孟遥走出病房,轻轻阖上门。

    走廊干净安静,几无人声,孟遥听见自己低低地叹了口气。

    走到楼梯口,恰与上来的苏钦德撞上。

    孟遥立住脚步,“叔叔。”

    “大孟,”苏钦德笑了笑,“去过病房了?”

    经过这件事,苏钦德也一夜之间就显出老态,这会儿两鬓白发让日光灯一照,终于也是藏不住了。

    “嗯,这两天家里有点事,早该过去看看的。”

    “没事,你阿姨她……”苏钦德叹了一声。

    孟遥嘴唇动了一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不管怎么说,分量都太轻。

    “你回去吧,我去病房看看……”苏钦德笑了一下,“左不过每天给点儿葡萄糖,还是输得起的。”

    他估计是想开个玩笑,然而两人都没能笑出来。

    孟遥离开医院,走着走着,又去了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