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师傅嘱咐过,师妹尚且年幼,不宜饮酒,此事由本候代劳。” 胡九龄此番举动,完全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他年近四旬才得阿瑶,自然是将她当成眼珠子,舍不得她受丁点苦。当然他也不是那种无故溺爱子女的阿爹,胡家百年经营、家财万惯,阿瑶就是随意挥霍,也够扔几辈子的,他有底气溺爱! 但阿瑶上辈子的遭遇却给他敲响了警钟,胡家家财的确给了他充足的底气,可他漏算了自己年龄。年近四旬才得阿瑶,如今他已过知天命之年,虽然体格健壮不输当年,可岁月不饶人,他还能活几年? 他活着的时候自然能保阿瑶无忧无虑,可一旦他有个三长两短,这万贯家财就会成为一道催命符。 面前桌上这些大绸缎商,在前世也曾逼迫过阿瑶。心下存着不虞,可他知道那事也不能完全怪他们。一旦他倒下,青城绸市失去平衡,沈家一家独大,到时他们怎能不顺从?在商言商,换做是他也会做出相同选择。 思来想去,最稳妥的法子就是让阿瑶接手生意。虽然这样她势必辛苦些,但总比落到前世那般境地要好。趁着今日这个机会,所有人都在,他正好把女儿介绍出去。 只是……这代敬酒的小侯爷是什么意思! 戒备之心高涨,胡九龄心下警铃大作。 “小女年幼,的确不宜饮酒,不过初见各位叔伯,该有的礼数也不能少,我看不如以茶代酒?” 虽是提议,但身为青城最大的绸缎商,平日无论做什么事都不吝出钱出力,胡九龄声望摆在那,这么点事也不会有人轻易佛他脸面。 当即就有与胡家往来甚密的绸缎商附和:“胡姑娘如今可是空海大师与墨夫人爱徒,能被喊一声叔伯,我这买卖人都觉得脸上有光。”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大多数人赞同。当然也有不少人精,目光在小侯爷与老狐狸中间转转,总觉得这两人气氛不对。 很快他们的猜疑得到了证实,高举酒杯,陆景渊走到桌前。 “感谢诸位今日拔冗来参加阿瑶的拜师仪式,日后她接手胡家生意,也希望诸位多多关照。师妹她不能饮酒,这杯便由本候这个做师兄的待她敬大家。” 说完他高举酒樽,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入喉,一股热意在胸腔升起,刚才将小手攥在手心时也是这种感觉。春日暖风吹来,吹进心里,余光望着那张将将回神、稍显迷惘的面庞,陆景渊只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发芽、破土而出。 前世京城破旧四合院外偷窥到的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他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了。 而有人已经忍不住了。 身为二十四孝阿爹,要问胡九龄最关心的是什么,绝不是什么胡家生意,而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女儿——阿瑶。 事关阿瑶的任何事他都很敏感,多年敏感下来,他已经练就了直觉。 杨氏母女闹事那日,胡府门前玄衣少年刚出现时,他心里就无端升起一股敌意。当日厅堂议论拜师之事时,阿瑶过分亲切的反应误导了他,让他生出了”女大不中留“的醋意。 可刚才拜师仪式上,无论是面对丫鬟撞翻茶盏时的敏捷,还是后来对宋钦文与沈墨慈的针对,一点点剥开他面前浓雾。 直到刚才,面对青城众绸缎商时,他一马当先的挡酒,还有挡酒前再自然不过的那声“阿瑶”,让他彻底从迷惘中醒来。 原来如此,不是“女儿不中留”,而是有狼崽子闯进胡家,想叼走他家傻闺女。 这能忍? 忍了他就不是那个爱女如命的胡九龄! 一直洋溢着生意人和气笑容的眼眸中闪过精明和算计,而后他笑容更盛,“侯爷身份尊贵,敬酒之事怎能劳烦您。阿瑶并无兄弟姐妹,此事便由胡某这个当爹的代劳。胡家这么多年只得阿瑶一个姑娘,日后这幅担子自然是要交到她身上,还望诸位同行日后多多照顾,胡某在此代她敬大家。” 想半天依旧想不明白沈墨慈情绪,阿瑶只能安慰自己:上辈子沈墨慈不也是无缘无故就恨上了她? 或许她就是那么个人,天生觉得全世界都欠自己的,不惜一切手段去争抢,无论得到多少都不满足。 默默真相了的阿瑶这会也对自己得出的结论颇为满意,无论如何,有这个理由,她总算能放下此事。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她就听到阿爹最后一句。 “阿爹要将生意交到女儿手上?” 虽然重生后她也想过,自己一定要好生读书,把沈墨慈前些年学过的东西都补上来,然后也要接受胡家生意,为阿爹分忧。可真正奋起直追后她才发现有多辛苦,那么多东西不是一时半会能学会。 “当然,胡家就你一个姑娘,不给你给谁。” 当着众人面,胡九龄说得掷地有声。一方面他是对青城百姓表明态度,我家阿瑶日后要接手我的位置,你们对我有多尊敬,就得对她有多尊敬,日后可别再听风就是雨,随意编排她不是;另一方面也是向某个心怀不轨的狼崽子示威,我家阿瑶是守灶女,日后要接管家中生意,您堂堂小侯爷总不能入赘?死了那条心! 胡家还真要把万贯家财都传给那么个姑娘?一时间吃流水席的百姓纷纷停下筷子,看阿瑶的目光复杂起来。这会他们倒有点理解沈家大丫鬟所说沈家姑娘嫉妒胡家姑娘的事,爹娘疼宠不说,还把家中金山银山都留给她,这般好命搁谁谁不嫉妒? 市井百姓与胡家差距太大,嫉妒也嫉妒不起来。感叹过后,想到胡家姑娘如今身份,他们也纷纷释然。能被那样两位师傅看重的姑娘,本身肯定极为优秀,不然以胡老爷的聪慧,也不会放弃过继的想法,转而将家财给个姑娘。再说了,沈家有儿子,姑娘都能插手家业,胡家这么优秀的姑娘怎么不能掌家。 随着阿瑶身份的提高,这会市井百姓下意识地不敢再升其它心思,私心里开始捧着她。 坐在前面的绸缎商则想得更远,此刻他们看阿瑶的眼神,不啻于看一尊金人。这姑娘有钱,不光有钱,身后还有那么两位极有影响力的师傅。如果能把自家儿子嫁进……不对,入赘进胡家,那不等于得到这一切。 重利当前、由不得人不动心,不少商贾这会已经开始合计着自家年岁相当的儿子。老狐狸眼界高,心计也深,可小狐狸应该好对付些,把儿子送去青林书院,或者常带儿子去胡家拜访,总是要多在胡家姑娘跟前露脸。 在这些人心中,胡瑶迅速成为最佳结姻对象。 陆景渊何等敏锐,迅速察觉到胡九龄敌意,他朝那丫头身边瞥了眼。看她一团孩子气、还没完全长开的脸,以及迷惘的神情,他稍稍放心。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丫头,他不急,慢慢耗。 就像他先前思量宋钦文时想过的那样:这世上就没有他撬不动的墙角。 顺着他的目光,胡九龄也注意到了自家傻闺女。在某个方面与小侯爷心思无二的他,瞬间明白其想法。心下微微发愁,不过在瞅见众人看向阿瑶热切的目光后,他又放松下来。 一个宋钦文倒下,千千万万个宋钦文站起来。 不是他自夸,他家阿瑶要貌有貌,要才……有那两个师傅谁敢怀疑她才学,要钱这天底下还真没几个姑娘能比得过,还愁找不到如意郎君?青城这么多绸缎商,家里那么多儿子,他慢慢挑,总能挑出个合意的来。 反正绝不能便宜了居心不良的狼崽子。 陆景渊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些绸缎商神情,默默地决定在请柬上写明白这些时日调查的财产状况,三日后多坑他们些钱,面上他却是十足不屑:就这些人的儿子,能跟他比? 连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一老一少两人眼神隔空霹雳巴拉交战八百回合,各自取得心理安慰后,如斗鸡般昂首挺胸看向对方,谁都不服谁。 两人间的暗潮涌动阿瑶丝毫没感觉到,好不容易思索出沈墨慈情绪,她脑子又不得闲地沉浸在接手家业的恐惧中。 对,就是恐惧。 她很有自知之明,虽然遗传到了阿爹对布匹的敏锐,但于做生意她却是一窍不通。前世她也不是全然相信宋钦文,阿爹刚过世那会她也尝试管过账,可废寝忘食后却打理得一团糟。 可当着这么多人面直说不行,会不会丢阿爹的脸。 咬唇思索再三,她终于开口,“阿爹,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凡事要从小处做起。女儿也想为阿爹分忧,只是以前并无经验,贸然上手可能有所不妥。要不先从小事做起,书院休沐时女儿去铺子里做学徒,先熟悉这些。” 胡家姑娘未免太谦虚了吧?她要是没本事,能被空海大师和墨大儒同时收为徒弟?这是在场多数百姓的感受。 胡九龄是知道阿瑶本事的,她说得的确是实话。可当着这么多人面,他也不会贸然拆台。不仅不拆台,他还帮女儿搭台子。 只见他满脸喜色,“好!为父当年初掌生意,也是从这些最细微的地方做起,熟悉每一处细节。阿瑶不愧是阿爹的好女儿,就依你。” 虽然满口答应下来,可他心里想的却是:赶紧收拾干净几间铺子,挑会来事的下人过去,有些事了解就行了,他吃过的苦绝不能让阿瑶吃!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小侯爷心思被发现惹; 2、小侯爷表示他很自信; 3、我们阿瑶要做生意场上的女强人啦! ☆、第46章 上巳节后一天,天还蒙蒙亮,青城便下起了大雾。 一大早青霜领着丫鬟端着洗漱所用水盆布巾过来,差点跟迎面走来的护院撞上。还好她眼疾手快,在离人一臂距离处及时停下。 “好大的雾。” “不光是雾,潮气直往人骨子里钻,倒像是提前进了梅雨季。” “不会是倒春寒吧……” 后面不知是哪个丫鬟嘀咕这么一句,青霜心里微微起了波澜,皱眉看向后面,“怎么就叽叽喳喳起来,姑娘快醒了,手脚都利索着点。” 一溜丫鬟赶忙噤声,青霜jiejie越来越有大丫鬟的威严,有时一个眼神瞥过来,就好像看穿他们背后那些小动作似得。 端水的端水、捧茶的捧茶,十二名丫鬟并列两排步入房中。青霜走在最前面,吩咐他们在外间走着,自己轻手轻脚走进卧房。 “姑娘,该起了。” “我再睡一会,”桑蚕丝面的锦被中露出个头发乱糟糟的小脑袋,紧接着挨着脑袋伸出一只小手,小手攥起来只露出一根手指,“就一炷香,好不好?” 那天不是说再睡一炷香,可一炷香完了还有半柱香,就这样不停地往后拖。想到姑娘过往的种种不良记录,青霜无奈地摇头。 刚准备强行将人叫醒,低头看到枕头上那只小脑袋,头发丝越过眼眶微微从唇角划过,半蒙住白皙的面庞,小嘴微微撅起似乎在控诉着打扰她睡眠的人。也难怪老爷千娇万宠,空海大师和墨大儒争相收她为徒,这样可爱的姑娘谁会不喜欢? “就一炷香。” 咕哝的应答声传来,青霜走到门边,对门外丫鬟们摇摇头,轻手轻脚地掩上门。然后窗户微微开个缝,给闷了一晚上的卧房透透气。清新的空气传来,略显阴暗的卧房中,她皱眉看向拔步床内隆起的那一团。 只怕今天还要忍住内心挣扎,与姑娘斗智斗勇。 一炷香时间很快过去,深吸一口气,她再次走进拔步床,“姑娘,时候不早该醒了。” 床上的阿瑶一咕噜爬起来,锦被夹在咯吱窝下,团在蜷起的肚子和胳膊中间。 “水呢。” “啊……奴婢这就去叫人。” 姑娘怎么就这么醒了,直到打开门叫人进来,伺候着阿瑶洗漱时,青霜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 不仅是她,请安时连等候在厅堂中的胡九龄和宋氏也被惊着了,“阿瑶今日怎么这么早。” 隔着桌子坐在胡九龄旁边的圈椅上,宋氏同样点头,今日阿瑶足足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 “昨日女儿答应过阿爹,要去铺子里跟着学。可书院的功课不能落下,两位师傅那边也要学,答应阿爹的事更不能落下,只能早起点。” 这就是她闺女,多勤奋、多上进! 看着阿瑶揉眼的小手,胡九龄有些心疼,但更多地则是骄傲。 “阿瑶有这份心就好,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少学点没事,但不能把身子骨熬坏了。” 得,就这么一次早起,胡九龄已经联想到爱女每日三更灯火五更鸡,硬是把严禁搞坏,把身段熬得弱不禁风。 阿瑶有些哭笑不得,“阿爹阿娘每日不都比女儿起得早。一日之计在于晨,阿爹现在身体这么好,肯定不会有事。好了咱们抓紧时间,先把早膳给端上来。” “上早膳。” 等候下人布菜的功夫,宋氏提议,反正已经有了两位师傅,干脆把书院的课去掉。 “阿娘说得也有道理,无论是空海大师还是墨大儒,学问都不亚于书院的夫子。若只是学些经史子集,单靠两位师傅就已经够了。可女儿觉得,现如今自己最缺的不是学问,而是那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女学中有许多同窗,跟他们多接触些,女儿觉得受益匪浅。” 几次三番被沈墨慈陷害,阿瑶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最大的不足。诚然她与沈墨慈学问上有差距,可两人差距最大的不是学问,而是对于人心的把控。 肚兜之事一波三折,一点捕风捉影之事,沈墨慈都能利用人心,宣扬到满城皆知,然后将脏水泼到她身上。如今她尚在闺中,都已经有如此风浪。若是日后阿爹老迈,她接手胡家生意,遇到的事只会更大更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