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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011摧陷廓清

    一行人进了谢令仪的偏院,丫鬟银光吓得忙要去奉茶,王氏喝道:“还端什么茶,你家女郎呢?”

    银光缩了缩脖子,颤巍巍地指了指内堂。王氏让人挑起了三重帐幔,坐到床边,抬手探了探谢令仪的额头,倒是没有温度,又摸了摸她的手,却发现彻骨的寒冷。

    “真是可怜,怎么冻成这样?”转头怒问银光,“也不给六娘子加床被子。”

    银光跪倒在地:“奴婢加了的,可是,女郎的手一直是这样。”

    王氏疑惑下摸了摸被子的厚度,确实是挺厚实的,不觉蹙眉。王医此时上去道:“寒气是由内外发,盖几床被子都不会奏效。”

    “这是什么缘故?”

    王医回头招了招手,他带来的小僮把一沓白色的纸张递给他,他将那些纸张在掌心拍了拍,道:“女郎屋内摆设一应正常,唯有这些羊皮纸有异。”

    王氏沉下脸来:“这是我给六娘的,能有什么问题?”

    “纸张原本没有问题,只是上面沾染了不少白茅根和藿香的粉末。”

    “白茅根、藿香,这是什么?”王氏疑惑。

    王医道:“都是中草药,白茅根性寒、气微、味微甜,可凉血止血,清热解毒,藿香又名合香、苍告,性辛微温,健脾益气,亦可中呕解暑,原本都是好药,可是二者中和却会在室内扩散,使湿寒加重,脾胃阻塞,若是长时间门窗紧闭,寒气则更重,凝而不散。这纸张放在案上,离床榻很近,这些天女郎的屋内又门窗闭塞,加之生炭取暖,使之药效加倍。若是常人,本没有大碍,但是女郎日前落水,身体本就虚弱,两相叠加,体内寒气更加旺盛,这才昏迷不醒。”

    谢衍的目光转到王氏脸上,皱眉道:“夫人,这纸张是你给六娘送来的?”

    王氏一惊,忙起身道:“妾身身为主母,怎么会做这等下作的事?六娘和妾身无冤无仇,妾身何必呢?这些纸张名贵,只有妾身这儿有,妾身这么做岂不是让所有人都知道是妾身做的?妾身断不会这般愚蠢。且这些纸张都是从党项送来的,中途没有经手过旁人,绝对不会有什么白茅根和藿香的。”

    万石妪回去王氏的院里拿来了剩余的纸张给王医看了,王医道:“确实没有发现白茅根和藿香粉。”

    谢衍想了想,说:“那你可给过何人?”

    “只有六娘和三娘。”王氏思索道。

    谢衍看向谢秋姜,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王氏身边的万石妪这时开口道:“那日是奴婢送去的纸张,还和三娘子在廊下说了会儿话,再没有旁人了。但是奴婢想,那日相隔的时间短,六娘子又是三娘子的meimei,三娘子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

    谢衍顿了半晌,缓缓问:“是吗,三娘?”

    被他这样雪亮的目光看着,秋姜心里不由发寒,强自镇定地笑了笑:“阿耶这是不相信三娘吗?”

    “为父自然是相信三娘的,但是这东西只经过你的手——”谢衍为难道,王氏适时地开口,“妾身也相信三娘不会这样做,为了还三娘一个清白,不如差两个人去看看,若是什么都没有,岂不是让三娘蒙冤?”

    秋姜听她这样提议,才知道这是下了多大的一个套让自己钻进去,她们一定早有准备,现在去搜,必然是“人赃并获”。她心里波涛翻涌,手心都出了一层汗,不知该怎么应对。

    谢崔氏此刻却开口打断了他们:“大司马嫡女的屋子,怎么能说搜就搜?不说没有凭据,就算是有个一星半点,也不能为个庶女轻易轻贱了嫡女。这府上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王氏赔笑道:“正是为了府上的规矩,凡事都要有个结果,不能因为是郎主的嫡女就轻纵含糊了过去。这样对规矩不好,对三娘子也不好,下人最是口舌多,今天的事情没个结论,恐怕对三娘子名声不好。既然是下人搜不好,那就让妩姜和云姜去吧。自家姊妹,自然没有这些拘束。”

    谢崔氏面色平静,仿佛宁静无澜的湖面,没有一丝动容:“既然如此,那就去吧。”

    秋姜心里一沉,感觉脚步都有千斤重了。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秋姜可以清楚地听到屋外房檐下的水滴落到青石板地面上的声音,“滴答、滴答”,仿佛敲在她的心里,一片冰凉。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心里仍然有些不甘心。她此刻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之前非要争那一时之气,引得这母女二人的重视,如今阴谋一重一重压下来,她连透气的能力都失去了。

    到了申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夕阳垂落,窗外俄而传来一两声鸟鸣。晚霞的余晖自堂外洒进,映红了秋姜的半边面孔,分明是温暖的,她却觉得像火烧火燎一样炙痛,仿佛暴晒在阳光下被人凌迟,等着一声宣判。

    外面传来下人的通报声,谢妩姜和谢令仪回来了。

    秋姜闭上眼睛,听见谢妩姜缓缓说:“阿耶阿母,我和五妹已经去三娘房子里看过了……没有发现白茅根和藿香粉。”

    “什么?”王氏惊得差点脱了手里的茶杯,见几人都望向她,面色一变,自己也察觉自己失态,忙道,“我的意思是,府里什么时候来了宵小,竟然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这些纸张只有三娘子碰过,便没有旁人了,那这个下药的可是厉害了。”

    “你这话可是说岔了。”谢崔氏扬了扬嘴角,皮笑rou不笑地说,“碰过这些纸张的除了三娘,还有一个人。”

    王氏疑惑道:“还有谁?”

    谢崔氏停下手里一直捻着的佛珠,眼角抬起,瞥了眼万石妪:“你自己方才不也说了,这些纸是你让她拿去给三娘和六娘的。既然没有旁人,那就很明显了,总不会是什么看不见的妖魔鬼怪。”

    万石妪吓得扑倒在地:“不是奴婢,奴婢万万不敢!”

    王氏也是吓了一跳,忙起身道:“万石妪跟了我多年了,她没有这个胆子的。”

    “她没有这个胆子?那就没有旁人了,总得有个人的吧,不然这白茅根和藿香是自己跑到纸张上去的?”谢崔氏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是她,难道是你吗,王氏?”

    王氏语塞。

    谢崔氏慵懒道:“既然事情有了结论,那就散了吧。至于这个谋害主子的婢子……”

    王氏知事情已成定局,只得道:“还请母亲开恩,我自背井离乡,身边便只有万石妪这个旧人照应着了。”

    “你这话就不对了,既然嫁进了谢府,便是谢府的人,谢府上下都是你的亲人,怎么还有旧人新人的?你的心不在这里吗?”

    王氏一滞,心乱如麻,接不下去了:“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妾身的意思是,万石妪跟着妾身久了,又是妾身的奶妈,还请母亲宽恕她。”

    “行了。”谢崔氏摆了摆手,厌烦道,“大过年的,我也不好喊打喊杀,免得触了眉头的不吉利,就打发去柴房挑水生火吧。这人啊,就是犯贱,所谓的‘饱暖思yin~欲’说的就是这样,要是手头的活多了,也就没这么多弯弯道道、成天想着害人了。这后院啊,也就清净啰。”她跨出一步,耿寿妪意会,忙上前扶住她。

    走出了几步,谢崔氏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她道:“你这些日子也是清闲,不如就陪我去佛堂念佛吧,为着过年,多多祷告,也是全了府里的福气。”

    王氏面色难看,笑得格外勉强:“那是妾身应该做的。”

    天黑了,秋姜才回了自己的院子,进门的时候差点绊了一跤,幸得青鸾在她身后搀了一把:“女郎仔细脚下。”

    秋姜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苦笑道:“是我太得意忘形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要是今天没有你,肯定是躲不过去了。”

    青鸾却道:“奴婢不敢居功,这件事,奴婢事先也不知道。女郎要谢的话,就谢七娘子吧。”

    “谢秀娥?”秋姜是真的惊讶。印象里,她和这个沉默寡言的meimei素无来往,谢秀娥怎么会为了她冒着得罪王氏和木伦氏的危险?

    青鸾道:“如果不是七娘子,女郎这次可是危险了,可得好好谢谢她。”

    第012章 七娘窘境

    012七娘窘境

    谢秀娥住在姚菲院的偏院,是最西边的角落,平日阳光被前面的主院和东边谢令仪的院子挡去了大半,夏日倒罢了,冬天就像是冰窖似的。

    秋姜去的时候怕惊动别人,又惹出事端,便从后面悄悄敲了小门。这地方正是当风口,这才等了会儿,秋姜的手脚都冻冰了,使劲地跺了跺脚。

    青鸾给她拢了拢大氅的领口,担忧道:“早知道奴婢一个人来就好了。”

    秋姜道:“七娘帮了我这么大忙,我理应亲自来看看她和阿姨。这是在外边,一会儿到了里面就不冷了。”

    可秋姜没想到,到了院子里也没好多少。北风呼呼地吹,院子西边的槐树下还有个狗洞,冷风一股脑儿从那钻进来,吹得人不住打冷战。

    秋姜一边打着哆嗦往屋里疾走,一边对来开门的芷兰道:“这么大的洞,怎么也不差人来修缮一下?这才十二月,到了正月里、二月里,那可怎么过啊?”

    芷兰眼中含泪,委屈道:“哪里没有去请过,但是周执事说了,大过年的府里忙,前院腾不出手来,等过些日子空闲了再让人来修。但是,这一过就是一两个月,也没见个把的人来。七娘子是庶出,赵姬人微言轻,只能受着了。白天倒罢了,一到晚上,这院子里的冷风就吹个不停,在廊下站一会儿就冻得手脚都冰凉,连点知觉都没有。屋里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这个月的炭又不够,别说手炉脚炉了,连床边取暖的都不够。”

    秋姜听得耸然动容,她知道这母女俩的日子不会好过,但是听了芷兰的话,才知道谢秀娥和赵氏难过到了何种程度,别说和她们几个正经主子比了,就是她院子里的烧火丫鬟都比她们好过。

    她是来致谢的,到了门口,敲门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女郎怎么不进去呢?”芷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秋姜惊觉自己有些失态,笑了笑并未作答。不过这一次她也没有敲下去这只手——门“吱呀”一声从里面开了。

    谢秀娥看到她,分明是诧异的,手却还在门上没有松开:“女郎深夜造访,不知有什么要紧事?”

    秋姜一笑,走近了些:“长幼有序,你不换我一声‘阿姊’,却管我叫‘女郎’?”

    谢秀娥一怔,竟被她堵得说不出来,原本佯装的镇定也烟消云散,后退一步,低下头,脸上露出了几分慌乱。

    秋姜推了门进到里面,只随意扫视了一眼就不再看了,径自捡了张胡椅来坐。谢秀娥上前道:“寒舍简陋,三阿姊委屈了。”

    秋姜只远远听过她说过一次话,现在再听,只觉得她的声音虽然低柔,不乏沉着平稳,目光不由落到她的脸上。

    这还是张稚嫩的脸,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所以比寻常人还瘦弱着。她的脸色也不好看,有些蜡黄,但是可以窥见清秀的五官,虽然不及谢妩姜和谢云姜,但是婉约淳朴,随遇而安,让人分外舒适,仿佛是一汪清泉徐徐蜿蜒过心间。

    秋姜含笑点点头,指着身边一方矮凳道:“坐。”

    谢秀娥方才坐了,不过只敢挨着一点点。

    秋姜知道她性情使然,也不勉强,这屋内确实冷,只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浑身发寒,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谢秀娥有些惶恐:“三阿姊还是回去吧,我这儿暖气不够,怕是冻坏了三阿姊。”

    秋姜却对青鸾说:“去取些炭火来。”

    青鸾只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里一箩筐的炭,且都是分量十足的好炭。锦书和芷兰围墙角倒腾了会儿,火墙和暖炉便烧了起来,只一会儿功夫,烤得人口干舌燥。

    秋姜松了松脖子上的玄狐皮围脖,又抹了抹头上的虚汗,见谢秀娥一直在对面望着她,笑了笑说:“我不怕冷,只怕热,倒叫你笑话了。”

    谢秀娥道:“七娘和三阿姊正好相反,再热的天,七娘也不怕,少穿一些便过去了。但到了寒冬腊月,没有足够的温暖,就是和丫鬟抱在一起也不够热,手脚都是凉的。七娘想起小时候和母……阿姨一起睡的时候,虽然床小,但是相依相偎互相取暖,远没有如今这样孤独寒冷。”

    她的声音虽然极力维持着平稳淡然,秋姜却从中体会到无比的心酸。身份卑微,生来只能为妾,主人高兴时召兴,不高兴时便遣去为奴,客人来时被当做宴客的玩物,只能强颜欢笑,生下的孩子也只能唤她“阿姨”而不能称其“母亲”。都说命运是自己争来的,但是生在这样的朝代,这样的境遇,其实出生已经决定了人生的一大半。

    “你这儿,只有芷兰一人伺候吗?”秋姜问道。

    谢秀娥说:“再多的我也拿不出银钱奉养了。”

    秋姜道:“按照惯例,你的食俸也有月三斛,丝绢五匹,绵十斤,加之铜500铢,银50铢,一个人一顿吃的了多少?”

    谢秀娥默然不语。

    芷兰却忍不住道:“按规矩是这样,可每次送来的东西周执事都直接交于五娘子手底下的湘云,你看湘云,自己身上穿的都是狐皮裘,头上戴着的是金凤垂珠玉笄,屋子里烘地暖暖的,一来二去,到七娘子手里的还有多少,十分之一就不错了。这个月更加过分……”

    “芷兰!”谢秀娥打断她。

    芷兰咬住了嘴唇,泫然欲泣。

    蜡烛燃了一半,缓缓流下红色的烛油,凝固了,便像几道狰狞在心间上的伤痕。这样安静,秋姜有千言万语,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好一会儿,她温婉笑道:“其实我今天来,是为了谢谢你。”

    谢秀娥在昏暗的烛火里抬起头来。

    秋姜直视她莹亮如澈的目光,徐徐说道:“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有时候,为了共同的敌人可以联手,遑论你我并无龃龉。”

    谢秀娥垂下头,声音低低的:“七娘愚钝,不明白三阿姊说的什么。”

    秋姜不恼,又道:“你以为我只是为了利用你吗?今天你帮我,我是真的诧异,真的感激。一个我看不起的人、看不上眼的人,我是绝对不会多看她一眼的,哪怕她真的胸有丘壑,能帮我扫平一切障碍。”

    “……”

    青鸾把换了炭火的手炉递给她,秋姜将手插入,温暖源源不断地传来,对面人的单薄寒冷便形成鲜明对比。秋姜缓缓绽出微笑:“你想要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还是搏一把,从此前程似锦?”

    谢秀娥约莫是笑了一下,还是低眉顺目,不过语声自嘲:“生来就是为奴为婢的命,还能奢望什么前程似锦?我呆在这谢府中,每日如履薄冰,不知哪天便被当做礼物送给某位使君,只为了全这谢府的一份照应,为着锦绣的府邸再添一丝助力。但愿平平安安,我便心满意足,从不奢望锦衣富贵。”

    秋姜微微一笑:“你这样谨小慎微,藏拙纳贤,谢云姜就容得下你?夫人、木伦氏就容得下你?百善孝为先,你不为你自己考虑,也多顾及你的娘亲。人生在世,从来就不全是为了自己。”

    秋姜转身推开门窗,迎面而来的风雪刺得她微微一个瑟缩,但仍是露出微笑,双手握在冰冷的窗棂上毫不动摇。

    “方才还是刮风,如今又下雪了,这天气真是无常。”她在寒风里微微嘘了一口气,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