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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纪无咎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走到桌前,看她写的字。李湛于书画一道天份极高,如今年纪轻轻,竟有自成一家的架势。迟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虽然没有李湛天分高,但她年纪尚幼,一手簪花小楷已有神韵了。

    纪无咎把她的字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下,转头过来对她笑道,“你要是再勤奋点儿,将来可就能跟你皇兄一起记入史书了。皇室兄妹并称书法大手,也算是千古难得一见了。”

    迟迟嘟了嘟嘴,想说这些事情她不稀罕,可是刚刚抬头,就看到春寿站在殿门外面,一副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模样。她白了一眼纪无咎,没好气地说道,“好了,有人来找你了。”

    纪无咎循着她的声音看去,就看到春寿满脸尴尬地站在门口,看见他朝自己看过来,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纪无咎失笑,“你那副鬼样子,是做给谁看?还不赶快进来,小心等下热闹了长公主殿下,罚你几个月的俸禄,你就别想再去赌了。”

    “师父瞧您这话说的。”春寿一边嬉皮笑脸地进来一边说道,“我也是偶尔赌几把罢了。这不是见你跟殿下说话说得正起劲儿,怕打扰了你们嘛。”

    话音刚落,迟迟就很不满地说道,“已经打扰了。”说完又看了一眼纪无咎,小声说道,“真是,这好多天没见面了,才刚一见面,就来找人了。”她声音虽小,可是殿中的纪无咎和春寿都听得清清楚楚,春寿朝她陪了个笑,说道,“殿下,这有什么办法?我师父忙您又不是不知道,哪儿能有那么多闲工夫来陪你玩儿这些女儿家的东西。”

    “知道啦知道啦。”迟迟不耐烦地朝他挥了挥手,“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行了吧?就我一个,是个小女孩儿。”她从椅子上起来,把纪无咎往外推去,“你赶紧跟着你徒弟一起去做大事去吧,我这儿庙小,招待不了你这大佛。”

    纪无咎忍不住莞尔,转过头来对她笑道,“春寿和你闹着玩儿的你也信。”迟迟却不管那么多,偏了头再不理他,径自往自己的内殿走去。纪无咎刚想去追,春寿就已经拉了拉他的袖子,给纪无咎使了个眼色,他刚刚踏出去的脚又硬生生地收了回去,只是冲里面说道,“那我等下再过来看你。”说完也不等迟迟回答,跟着春寿一起出去了。

    纪无咎那声话迟迟听见了,她最初以为不过又是在跟她开玩笑,藏在里面的帘子里等了许久都没有看到他人进来找自己,迟迟等得不耐烦了,没有再等下去,而是又回到了正厅想去找他,可是到了一看才发现,那里空荡荡的一片,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哪里还有纪无咎?没想到来了两人不过说了这么一小会儿话,他就真的被人叫走了。迟迟郁闷地一甩裙坠,闷闷地回到了桌案前面。可是经过刚才纪无咎那一打岔,她的字是再也练不下去了。

    且说纪无咎跟着春寿一起往外走,一直走到甘露殿门口不远处的小花园里才停下来。未等纪无咎问,春寿就先开口道,“师父刚才跟殿下说了姜永彦的事情了?”

    “说了。”见春寿一脸惶急,纪无咎又问道,“可是事情有变?”

    “姜永彦的事情倒是没有变,不过更麻烦了。”春寿忍不住皱了眉,“陛下命姜婕妤办赏菊宴,请了三品以上官员家未婚的嫡子嫡女进宫,这可不就是摆明了要趁着姜永彦守孝,先把长公主殿下的终身给定下来吗?”春寿说完又自觉失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纪无咎,说道,“师父……这些,陛下可是没有告诉你?”

    纪无咎叹了一声,一向波澜不兴的脸上到底露出了一丝失落来,“他到底还是没有全信我。”

    “那……那要怎么办?现在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春寿小心地打量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慢慢措词,“我觉得……师父你跟长公主殿下是有情人不在乎朝朝暮暮,你如今大事未成,如果贸贸然地出手,坏了这么多年来的布置就不好了。等到将来事情完结,到时候天高海阔,你想带着她去哪儿就去哪儿,根本不用再像现在这般费心。”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看陛下也不是不信你,而是……不管有没有你,他要让殿下早些成婚的心思就没有歇过。”毕竟,就算现在卢氏死了,可谁知道姜赋淳跟姜太后会不会搞些其他事情出来,硬要让姜永彦娶了迟迟?

    纪无咎看着眼前的那树花,良久没有说话。已经深秋了,庭院中的桂花还在开,浓烈的香味因为温度的关系,硬是生出了几分清冷的意味来。过了许久,春寿担心地叫了他一声,“师父?”

    纪无咎才像是恍然回过神来一样,蓦地转头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了。”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那样抛开春寿,一个人走了。

    春寿在原地愣了愣,知道他眼下心情不好,却还是跟了上去,“师父,南海那边传了消息过来,说越青先生派过来的人不日即将进京。”

    纪无咎“倏地”一下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看向春寿,“越老爷子?”

    春寿点头,“刚刚才来的消息。”

    纪无咎猛地闭眼,声音沉沉的,好像暴风雨之前的天空,“我知道了。”说完就真的不再理春寿,径自往前走了。

    到了约定的和越青派来的人见面的那天,纪无咎带着春寿出了宫,还是在他们一贯喜欢去的燕来春。走进包厢里,就看到一个相貌清癯的老人坐在窗下,察觉到有人进来,他抬起头向纪无咎他们看去。那双眼睛子从春寿脸上轻轻掠过,直接停留在了纪无咎的脸上。

    他盯着纪无咎,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开始微微颤抖,连带着嘴唇也不听使唤,只见他站起来,走到纪无咎面前,低声道,“世子,可让我找到你了。”话音未落,已经是泣不成声。

    越青是纪无咎父亲曾经的部下,他父亲归朝之后在朝中领了个闲职,为了打消先皇的顾虑,曾经的部下更是无所往来。因为朝中无人,又受皇帝忌惮,不少将士心灰意冷,干脆解甲归田另谋他路,越青就是当年一起离开的那些人中的一个。

    他原本就不是中原人,后来回了家乡,靠着朝廷发的抚恤金和临走时带走的弟兄们做起了海上生意。为了不给纪无咎的父亲惹麻烦,他们这群人还特意改了姓名,不想让人认出来,成为先皇为难纪无咎父亲的借口。也是歪打正着,他们一群人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已经俨然是海上一霸,越青更是被人称作“海龙王”,早年的那些事情哪里还会有人特意去翻?如今他的权势,正好给了纪无咎复仇的助力。

    “老夫来之前,盟里还健在的弟兄们都让我过来好好看看世子。”他满怀欣慰地打量了一番纪无咎,不无感慨地说道,“当年我们走的时候你还在襁褓之中,没想到如今再回来,却已经是这样一副境况了。”他看着纪无咎那张脸,那样的风姿,那样的家世人品,可惜…..他如今这副样子,不知道他父亲泉下有知,该有多伤心。越青越想越觉得遗憾,越想越觉得伤心,不由得再一次老泪纵横。

    纪无咎猜到他在想什么,不在意地笑了笑,给他斟了一杯茶,说道,“越叔叔大可不必如此。如果不是带着这副残身,恐怕当年我师父根本就不能把我带进宫里。”他说的是事实。当年那人有意斩草除根,又跟先皇联手,能用死尸把纪无咎从天牢当中换出来就已经是费尽心力了,更何况还要把他平安带进宫里。如果不是用了宫刑,把他充作了小太监,恐怕终其一生他都不能踏入宫门半步。

    当年的凶险,越青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光是想也能猜到一二。纪无咎的师父秋叶太监是何等惊采绝艳之人,他当年如此受先皇宠幸,若是有办法将纪无咎平安带出,怎会让他如此?

    越青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在安慰纪无咎还是在安慰他自己,“也罢,这原本也就没什么相干。”可心里想的却是,纪无咎到底是旧主唯一的子嗣,要他们这些当下属的眼睁睁地看着旧主绝户,他们是万万做不到的。南海能人异士奇珍异宝甚多,有可以让他从新长出来的也未可知,他回去之后就好好替纪无咎找一找,他年纪轻轻,惊采绝艳不在其师父和父亲之下,就这样让他一辈子,也太遗憾了些。只是到底能不能找到还是两说,他还是先不要告诉纪无咎了,免得将来找不到,惹他空欢喜一场。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越青乍然见到纪无咎,心情激荡,过了好一阵,才慢慢缓过来。他拉着纪无咎,详细地问了他这些年来的情况,他是自己父亲曾经的心腹,纪无咎也不瞒他,将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拣重要的说了,至于那些最要紧的,则被他瞒了下来。

    “我本来以为越叔叔是派人过来的,没想到你居然亲自走了这一趟。”纪无咎又给他倒了一杯水,脸上依然还是那副浅笑低眉的模样,“你如今位高权重,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说道这里,他微微一顿,抱歉地笑了笑,说道,“当然我不是在责怪越叔叔,只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越叔叔亲自来京,也太冒险了些。”

    越青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这些。但是京城再危险,有哪里比得上你重要?王爷就只剩下你一根独苗,且不说曾经在战场上他救过我多少次,单是这些年来跟随他的情分,我也不可能明知道你在京中,连看一眼都不曾。”他说着又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纪无咎,跟他承诺道,“你如今行事做事颇为不易,越叔叔远在南海,帮不上你太多忙,但出个钱、出个人还是可以的。”他说着,从袖口当中掏出一块玉佩来,递到纪无咎手中,“我越家在京中有大小铺子五十八间,会武的有三百多人,你拿着这块玉佩,其中人手全部听你调遣。人不多,但是京中局势复杂,各种势力盘踞,我努力这么多年,也只能带进来这么些人了。”

    他不说纪无咎也知道,越青虽然在称霸海上,然而京城之中到底鞭长莫及。五十八间铺子,虽然称不上多,但却是他在京城经营这么多年的全部成果,就这样给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纵然他是曾经旧主的儿子,纪无咎也觉得这个礼稍微重了些。

    他刚要推辞,越青就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样,用力往他手中一塞,说道,“这东西你收下。这不仅是我给你的,也是我们这些弟兄们给王爷的。京城我不能久待,也不能随意出入,帮不上你太多忙,这些铺子经营多年,消息灵通,虽然人手不多,但到底多少还是能起到点儿作用。”见纪无咎还要说哈,越青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你要知道,给王爷报仇,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我们这些弟兄们也有一份的。”

    听到他这样说,纪无咎才慢慢歇了推辞的心,将那个玉佩收入囊中,抿唇一笑,“那就多谢越叔叔和众位叔伯相助了。”

    越青不在意地挑了挑眉,“何必言谢?你一个人要做那么多事情,我们也只是能帮多少帮多少罢了。”眼前的少年光风霁月,说容貌,比他父亲更多了几分柔和;说性情,一番交谈下来,越青已经发现他比曾经的主帅多了几分诡谲。虽然不习惯,可是转念一想,他在皇宫那种地方长大,如果不是胸有波澜,怎么可能活到现在?只是......原本的世家子弟,却要入宫为奴,说起来,也不得不让人感慨万千。

    纪无咎不能出宫太长时间,反正最重要的事情越青已经跟他交代过了,两人简单地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他就和春寿一起回宫了,越青也回到了他在京城中的住所。

    那是一间相当不引人注目的民居,不引人注目到根本就不会有人想到,名震南海的海龙王越青居然住在这种地方。房子不大,只有一个小小的院子,连带着里面的人也衣着朴素。越青刚刚进来,就有丫鬟看到了,跟他行了一个礼之后便转头对立面喊道,“小姐,老爷回来了。”

    小丫鬟话音刚落,就看到一个十□□岁的女孩子走了出来。衣裙颜色虽然不打眼,但脖子上那颗被金丝圈着的鸡蛋大小的东珠却分外夺目。她容貌俏丽,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眼波流转处,就连那颗东珠的光芒都被掩去了几分。

    见到越青,她连忙走上前去,挽住他的手臂,笑道,“爹爹回来了?”说着就将一杯茶送到了他手上。

    越青今天跟纪无咎在一起已经喝了不少了,现在肚子里面全是水,那杯茶他看了一眼,便接过来,顺手放到了旁边。那个女孩子却浑然不觉,依旧挽着他的手臂问道,“怎么样?可见到了?”

    越青点了点头,“见到了。”

    那个女孩子立刻雀跃起来,原本就娇美的脸上因为这一笑,更是艳光四射,“如何?他如何?”

    越青想了想,开口道,“光风霁月,惊才绝艳。”只是......他看向自己女儿的眼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那少女却只顾着兴奋,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原本白皙的脸上此刻多了一层红晕,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可爱极了。越青见了,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他是太监,洛珠,你可介意?”

    越洛珠听了,只是微微一愣,便说道,“我早就知道啊。”

    这下轮到越青愣住了,见到自己父亲如此,越洛珠解释道,“他既然能够出入内廷,自然是被净了身的,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说到这里,她脸上郑重起来,“我虽然不曾见过他,但见爹爹你这样看重他,便也知道这个人定然不是凡夫俗子。我之前已经问过我们盟里的洪大夫了,他说像世子那样的,未必就不能重新......”到底是女孩子,说到这里就不好意思说下去了,越洛珠轻咳了一声,续道,“就是他一辈子只能这样,我也心甘情愿。谁叫我们早有婚约呢......”

    越洛珠声音越说越小,脸上的红晕也越来越浓,越青见她如此坚定,也知道自己的意见没用。越洛珠自小便有主意,自己定下的东西,任谁说也没用。她出生的时候越青已经不在朝堂了,那时候他的事业草创未就,越洛珠跟在他身边,自然少了官宦女儿的骄娇之气,多了一份江湖儿女的爽朗大气。这样的性格就算是后来他成了“海龙王”,称霸一方,也没有改变过。

    既然她自己已经十分清楚其中的关系,那就说明她早已经思虑周全,他就是劝也没用。况且,他也不打算劝。就如越洛珠所言,纪无咎未必要当一辈子的太监,就算他是一辈子的太监,跟着那样一个人,也好过跟着常人太多。何况,他们早有婚约,纪无咎的父亲对他又有那许多恩情。不管是为了兄弟情义还是为了当初一诺,更或者只是为了越洛珠,他都不会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