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节
宋太后一手捏着佛珠,一手顺势搭在了椅背上,抬了抬眼眸,抿唇笑了笑,如梦初醒般开了口,“哀家记得阿霁先头是在和老四说亲来着?” 富康大长公主眼神一瞥,没搭腔。 宋太后笑了笑,就像一个慈祥和蔼的老妇人,“老四那孩子不错,样貌十分好,性子也淡,是个好孩子。”顿了顿,“后来哀家才听到,这亲事没成,在钦天监那儿断了!一半儿的钦天监都被烧没了...” 宋太后语气随和,“阿霁八字不好也没事,皇家的富贵压不住,咱们就往下找找看。西山大营的兵士多,当兵的自然火气旺,能帮阿霁抬抬八字。要不边陲小镇的千户?嫁远一点,离皇城远一点,许是对阿霁好一些。” 富康大长公主不可置信地看向宋太后。 她在放什么屁? 宋太后眼眸子闪也没闪,直勾勾地与富康大长公主对视,“哀家也是提一提意见。阿霁是你的孙女儿,总要瞪大眼睛好好找找看的。这不是在同你商量吗?瞧你这眼神,若是哀家心里有了主意,一张懿旨不就定下去了吗?到时,富康你是一个喷嚏都打不出来的呀。” 富康大长公主手往桌上一摁,话就在喉咙口,险些冲口而出! 宋氏个贱人! 竟拿阿霁威胁她! 宋太后仰着头看她,似乎正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开口说话。 富康大长公主手攥成一团,指甲恶狠狠地掐在手掌心,一股钻心的疼,倒叫她清醒了几分,回过头看了眼低低垂下的屋檐。 这里...已经不是...母后的慈和宫了... 在皇位上的,也不再是她血脉相连的哥哥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富康大长公主扯开嘴角笑了,一句话也没说,看了眼宋氏,拂袖出了慈和宫。 宋太后眼看着富康大长公主怒气冲冲地来,又怒气冲冲地走,抿了抿唇,身形向后靠了靠,常伴左右的吉嬷嬷低声怨怼,“...您也太给这富康面子了...她有什么资格对您颐指气使?又有什么资格还同往日那样对您、招呼您?每每都说起圣人刚即位时,她的那些个功劳,却忘了形势比人强...” “阿吉。” 宋太后轻声喝住老嬷嬷的念叨,眼看着富康大长公主繁华中带有不可掩饰颓唐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眼看她起高楼,眼看她宴宾客,眼看她楼塌...凡事让三分、忍三分、避三分,是保别人的命,更是保自己的命。” 这是漫长的掖庭生涯,带给她的启发。 至于曹家... 宋太后抬了抬下颌,轻声道,“把福王昨夜送上来的东西打包入库——那只冬暖夏凉的雕鹿角和田玉枕留下,哀家瞧着还算喜欢。” 圣人看人,自有他的眼光。 她一个深宫老妇,养好身子,便是对江山社稷最好的贡献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金银润(下) 慈和宫在历经咄咄逼人的追问后,恢复如往日般安详。 与慈和宫相隔不远的太和宫乾元殿,也很安详,篆成祥云铜锁的安息香被点燃后,松松地盖上了青铜盖顶。 下朝之后的圣人,有些疲惫。 北疆战乱又起,葛格部屠尽西琼部落,先帝朝嫁出和亲的固安县主就在西琼部落。边陲刚刚平乱,两方互通有无,北疆的香料、牛马、毛毯、绸缎和女人,大魏中原的士兵、战马和银子...这才刚刚开始。 不可乱。 一旦乱了,东北倭寇与高丽,如何打得下来? 如今的大魏,既要稳,又要进。 如何稳? 内通大运河,钱粮流通,百姓安居。 如何进? 外扩疆土,丰盈国库,拓展物资。 这两样,都离不开钱。 四十不惑的圣人眯了眯眼,将户部的奏折往硕大无比的横桌上一扔,轻轻叹了口气。 先帝留下的江山,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将国库搜刮干净,账面上也不过三四十万两银子,再看看掖庭、内宫、内命妇的支出俸禄,开宴、嚼用、恩赏的明细,进贡搜刮的珍品、四处购置的宝物还有前朝的古画、砚台、古籍与瓷器、印章.... 这些有什么用? 若要打仗,是可以拿古画去砸死北疆人吗? 还是可以用砚台,吓退倭寇和高丽棒子? 如今励精图治三十余年,国库充盈,海清河晏,北疆被粮草充裕的西陲军摁压弹打,那小倭寇与高丽棒子瑟瑟不敢动。 这样就够了吗? 圣人轻轻睁开眼睛,铺陈开来的舆图,东南、东北、西北均圈有朱笔,内陆的四川、甘肃与江南亦有点睛。 “...主子爷,福爷来了。” 魏东来的声音恰到好处的不高不低。 圣人手一抬,轻轻颔首。 福王的脚步声轻轻的,跟他日渐发福的体型一点儿也配不上。 圣人一抬眸,便笑道,“上次除夕宫宴,太后便叫你克制修身,如今再看,你不仅没修身,反倒有愈发福气之嫌。‘福王’二字,倒是先有预兆。” 福王哈哈大笑起来,眼神丝毫未从桌案上随意摆放的奏折舆图扫过,随意地瘫坐在太师椅上,略带惬意地松了口气,“微臣都这把年岁了,克制修身?” 福王笑起来,一笑,圆圆脸便蹙成一团,显得慈眉善目又豁达开朗,“微臣还能克制修身几年?与其吃二十年的葵菜青菜,不如放肆地吃上五年好酒好菜!” 圣人笑着摇摇头,“且随你吧。” “凤鸣胡同那处宅子,出去了。”福王点点茶,吹开浮沫,“曹家得手,曹家老夫人带着自家孙女儿亲去拿下的。二万两白银,内务府已经冲入账上了。” 圣人不意外。 那处宅子,北京城里能吞下的人,不多。 曲赋是一个,素来家有恒产的英国公张家是一个,刚出了个恪王妃的定远侯府庶务一向打点得不错,也能算上一个。 其余的商贾、帮会,就算兜里有钱,也不敢在官牙里放肆。 曹家... 一说起曹家,圣人就想起了白花花的银子。 曹家盘踞江淮百年,素有天下漕帮之名,来来回回的船只漕粮,都要从曹家的手指缝里钻出去。先帝为人糊涂,为君也不见得有几分聪明——这样的家族既不打压,也不拉拢,放任曹家在江淮一带经营,做帮会既有人手,又有声名,还有银钱,若成了气候,岂非悔之晚矣? 去年,大运河堵塞,江淮一带河道淤积,漕粮无法运达。 曹家拿出十万两雪花银,疏通河道,清理修缮。 他心头一动,便赏了曹家一个四品的京畿漕运使司官职,又让长兄福王亲去接风。 谁曾料得,福王对曹家那位年纪不大的掌门人,颇为看好,连说了几句芝兰玉树、谢庭兰玉。 是很高的评价了。 后来,他也掌了个眼。 那个叫曹醒的年轻人,着实不错,二十三四的年岁,为人沉稳有礼,做事也大气懂事,不需要太多提醒,便可领会帝心。 京畿漕运使司一把手,年岁大了,可择期还乡。 要看的,还是曹醒这一辈人。 曹家出两万两买下凤鸣胡同,他一点儿也不意外。 曹家就有这么懂事。 圣人“嗯”了一声。 福王笑起来,挑了挑胡须,“昨儿个夜里,另送了五万两答谢费到微臣府上,说是置宅之喜同贺之。微臣也一并交给内务府做账了。” 真...懂事... 圣人心下甚悦,随口批了走向,“直接拨到北疆去。西琼部落被屠,让西陲军无论如何救出和亲的固安县主。” 福王点头应是。 说起和亲,圣人略微气闷,沉了声调,“和亲...” 一声嗤笑。 “也只有咱们父皇,有这个脸皮让弱女子代替男人去和亲。” 福王仰了仰头,低低一声叹息。 “男人战死沙场、保卫疆土乃天经地义之事,有威胁逼近,便将女人推出去和亲,当真窝囊。”面对兄长,圣人气闷话长,“和亲之后是什么?是赔款。赔款之后是什么?是割地!割地之后是什么?是亡国!” “阿弟!”福王低声唤。 圣人摆了摆手,面色如常,“朕常思索,先皇幸而过世得早,若他再在位几年,大魏又不知是何等局面了。” 先皇... 福王头一低。 先皇,荒唐。 荒唐地宠爱郑贵妃,荒唐到后宫子嗣只剩下他兄弟二人,若无宋娘娘呕心照拂,他这条命,早就交待出去了!荒唐地听从老太后的话,信世家重舅家,世家一手遮天,大魏风雨飘摇!荒唐地重佞臣轻忠臣,荒唐地沉醉声色犬马,荒唐地...所有昏君该干的事,都干完了... 马上风早逝后,留下一堆烂摊子递交给还不足十岁的幼弟... 福王摇了摇头,这事儿太闷了,重新提了话头,“曹家也给太后送了礼,昨儿个我让人送进宫了。” 圣人一声“嗯?” 福王笑了笑,“竞价的时候,曹家与富康大长公主吵了起来,中间带了太后的名讳,便特意寻了些山参、鱼胶、玉枕来赔礼。” 顿了顿后,福王声音压得低低的,“听说是曹老夫人为了维护新找回来、失而复得的姑娘,这才起的嘴角——那位新出炉的曹大姑娘,咱们见过。” 第二百七十九章 腊味 乾元殿,两个老头儿,哦不,一个胖老头儿和一个风韵犹存美叔郎的对话,谁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