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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节

    邓隐宸先开口,声音嘶哑,弱得病猫似的,说:“你来了。”

    武梁点了点头,机械地问了一句:“你还好么?”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有人给她让坐上茶,她没动,就傻傻站着。

    能把一个悍汉从*到精神都撂倒得这么彻底,他该是经受了多大的痛楚。

    眼神在他身上扫了一遍,很想看看他伤口如今如何了。片刻的迟疑,还是直接朝邓老夫人道:“我可否跟邓统领单独聊聊?”

    毫不意外女人们脸色各种诧异,老夫人也愣了愣。

    邓隐宸倒是脸色如常,显然早就料到她的行事风格,也很直接地开口道:“娘,你和大伙儿都出去吧。”声音虚得飘风似的。

    大统领有命,邓老夫人竟也不站在儿媳妇那边了,与武梁道别,临走前还特意交待了儿媳一句,“那我先回去了,你替我招待好嘉义夫人,你们年轻人好好说说话。”

    片刻功夫,女人们就退了个干净。

    ——被角揭开,下面一目了然。武梁才知道,为什么那被子那么奇怪,四下不掖,只平平展展的盖在他身上。

    被下的身子,被不是被裹成了木乃伊,相反,邓隐宸身子赤果只穿亵裤,那整片后背,包括腿的后面,完全没有包扎。

    那上面的伤,已不是最初的血rou模糊,而是各种颜色形状深浅不一的伤痕,长住的没长住的,纵横交错一片。

    有上了药合了缝的嫩红,更多的是发了炎带了脓的黄白色,有肿硬的青紫、深红、乌褐……

    他的伤确实不用包扎,因为经水冲洗浸泡那么久,血早已止。如今是大面积的发炎,需要及时清创。

    无论包裹上什么都会渗水沾连,解开上药时一再撕扯,那被小块分割的皮肤,很可能就被撕揭下来。

    所以,不但不包扎,连盖的也只是虚虚遮身。

    武梁的眼泪抑不住的滚落。

    他的伤口她都看到过,可在当时,伤口不断有血流出,虽然不断被水冲刷,但至少血是腥红的,伤是鲜活的。不象现在,黯沉烂rou挟裹着浓烈的惨淡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他一定还在撑,忍受一切尽力撑。要不然,也只有奄奄一息,才与这副破败身躯相配了。

    “吓人吧?”邓隐宸问。

    “嗯,丑极了。”武梁道。

    你哭得才丑呢,邓隐宸心道。看着她眼泪越流越汹涌,豆大的泪珠一串串的顺着脸颊直淌。她又强忍着不让自己出声,一张脸使劲儿的皱着,哭得真是难看无比呢。

    被子下面另有一层薄巾,想必是不久前换上的,上面也已经沾粘了好几处浓稠的东西。

    武梁想帮他清一遍伤口,却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为什么不请太医?”太医到底有经验些,落下点儿遗留症侯不是玩的。

    据说,邓隐宸受伤的事儿并没有多声张,只向上面报了柳水云的死讯。武梁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原故。

    “这事儿对外怎么个说法都随意,你看怎么合适怎么来。我的名声那样,也不怕多这一桩,你一定不要顾虑我这边。”

    邓隐宸似是笑了笑,嗯了一声,道:“不是因为你。我是怕圣上觉得我无能,连个戏子都收不住,反遭他这么大祸害,丢脸知道不。再说太医整天琢磨最多的,是宫里那些女人的身体,治女人七杂八杂的病才最在行。至于这种刀伤,哪有相熟的军医经验老道。”

    才不是这样,太医更得琢磨皇子皇孙们的龙体哪,怎么可能专盯着后宫女人。武梁点头又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眼泪不小心甩出去一两粒,落在邓隐宸背上。

    他夸张地轻叫,“痛!又拿泪渍我?真有仇?”

    又道:“也行,对着活人哭好过对着死人哭。不过,你能不能擦一擦,鼻涕都快流嘴里了。”

    武梁:……

    长长的吸气,把帕子捂在鼻子上,使劲的拧。

    这种动作,就这么随意就做了?也不知道该扭下头避着点儿人啊。

    邓隐宸嘴角露出点笑意,继续刺激她,“等下你出去的时候,可要把眼泪也抹干净,要不然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呢。”

    说着还试图往后踢一下腿,抬起一个很低的幅度,道:“你看我这样,咸鱼一样翻身都难,可真咋不了你啊。”一副别想赖我的嫌弃样。

    有点儿快哭不下去了。这人真是,看来伤得不重,还能弹得动呢!

    不过邓隐宸说得没错,等一下旁人看到,她在人家内室里哭成泪人儿,算怎么回事儿?

    深呼吸深呼吸,得尽力平复情绪,也让眼睛歇会儿,别红肿异常得那么明显。又把旁边茶杯里的水倒些在帕子上,用来擦洗冷敷眼睛。

    邓隐宸看她不哭了,才说正事,“我们府里,都知道我是办差中了埋伏受伤。这和救你没啥关系,也没提起你跳水救我这茬,你就是个在现场的人物罢了。

    这事儿当然瞒不严实,但不管旁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都别去理会。就算被问到面前,也不承认不否认就是了。其他的,随别人怎么想去。”实际上,也就是白交待一句,他不信谁会跑去专门问她。

    “知道了。”武梁道。于她来说,程向腾什么都看到了,有什么好瞒的。至于旁人,她也不care。

    “程侯爷陪你来的?”

    武梁点头,“被带去外书房饮茶,应该就快过来了。”

    邓隐宸明白了,两位一起来,她还不避嫌的敢单独私会他这么久,肯定是已经把那一位摆得平平的了呢。

    “你们成亲的日子呢,如期吗?”他默了默,才又轻轻开口。

    少有的不自然的表情,那种怅然,那种黯然,并不掩饰地表露。

    武梁也默了默,终是道:“嗯……你来不来?”

    “你看我这样……”说一半忽然改了口,“行吧,还那么长时间呢,我这皮外伤肯定好得差不多了。”

    “嗯,我看也是,你的伤这么轻,到时候你一定生龙活虎了……要不干脆,到时候你充娘家人,背我上轿好不好……”

    邓隐宸无语,知道这女人涮他玩呢。

    不过,新嫁娘都是娘家兄弟送轿的。所以这说法越发亲了,比同谋,比朋友亲近多了。

    邓隐宸本能地抗拒,很不乐意她把自己划拉到那种亲近的位置上去。他宁愿做同谋,做朋友。

    不过,这些心思,这些想法,都搁心里吧。

    但他嘴上也绝不会答应她,“……真是最毒妇人心,害不死我不罢休啊?”

    ……

    这么扯着闲话,那些激动的难受的情绪,倒也跟着慢慢平复了些。

    再提起柳水云,邓隐宸语气并不愤恨,“他对你总还是有心的,你看他剑砍来戳去,背上腿上都无幸免,但到底没砍我胳膊与肩膀——他怕我拉不住你。后来我发现这点,就故意手抖得厉害,气喘身颤随时会松手的样子,然后他就住了手,任我把你拉上来了。”

    躺在床上静想,真是十分庆幸。幸好柳水云并不是想砍死他而是想淹死他,幸好她熟识水性并且肯毫不犹豫追随而下。受点皮rou之苦算什么,一切都太值得。

    柳水云是自刎的,在武梁跳下河去之后。一剑抹过,血溅三丈。

    临死前抓着冲过来的人的衣角絮絮,说他并不想连累她,他只是找不到别人可以帮他。他觉得她够本事,可以让他达到目的,也能化解带给她的困扰,他从没想过要害她。

    他说:“告诉她,别恨我……”

    邓隐宸瞧着武梁,脸上嫌弃的味道更浓,好像瞧不上她的勾三搭四似的,道:“这‘他他他’的,总不会是对我说的吧?”

    武梁:“……我觉得很有可能!爱之深恨之切,相爱相杀什么的,戏本里都这么演的……话说你真的一点儿都没感觉得到吗?”

    邓隐宸磨牙,白眼翻她。

    武梁还在那儿嘟嘟囔囔,“……其实我也挺可爱的呀,我觉得我哪儿都比你强……姓柳的喜新厌旧,真没眼光。”

    邓隐宸身子不能动,但两个膀子和胳膊依然灵活,忍无可忍抓了个床头的药碗,就朝武梁扔了过去。

    特么的气死人了,哄她不哭了,结果她一会儿就欢实成这样。

    他的力道不大,不过药碗黑乎乎的沾着药汁,武梁才不用手接。

    于是她一躲,那碗就掉在了地上,呼啷啷地一阵响。

    武梁原本觉得,屋里这样的动静,外间的女人们总会冲两个进来看看情形吧,到时她就告状,“看看你们家统领,一句话不对就要行凶打人呢,谁来帮我打回去。”然后告辞,“我要找我家侯爷告状去,让侯爷替我作主。”

    玩笑开一开闹一闹,这边邓夫人也好,那边程侯爷也好,大家冲散了先前横梗着的模名压抑气氛,凑趣两句轻轻揭过,再见谁都不至于尴尬。

    结果根本没有女人跑进来,连个探头的都没有,或者人不到声到也行啊,问下里面有没有事之类的啊。结果也没有,外间静悄悄的,跟都集体失声了似的。

    武梁讶异,“这么大动静都没人来看一眼,也不怕我把你一个病号怎么了?”

    邓隐宸想起她刚才哭都不敢出声,不由轻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没让进来就敢进来,那我这儿还有点儿规矩没有了?”

    没有叫,端茶递水嘘寒问暖都不行吗?听见异常问一声都不行吗?

    武梁暗叹,邓隐宸在府里的积威,竟然如此厚重。

    记得邓隐宸那夫人,在女眷中也是极有威信的样子,上次带队去她成兮,就是威纠纠傲傲然的样子啊。没想到在邓隐宸面前,能安静得这般声息不闻。

    邓隐宸这么习以为常,是因为她一向如此,从来不曾违逆过他吗?

    原来邓大统领的夫人,其实也不好做呢。

    但是,武梁想,邓隐宸虽然强势,但她也从不曾在邓隐宸嘴里,听到过半句损贬他夫人的话呢。哪怕他对她最用心的时候,邓夫人在他心里的地位,也是不可动摇的吧。

    这便是她听话乖顺的回报吧?

    这世上的夫妻,各自有他们的相处方式,合适的才是最好的。邓夫人这样,其实也不错吧,在男人面前恭谨,在女人面前横行,她有自己施展的舞台呢。

    偶尔,武梁曾经也想过,如果没有程向腾,如果她先遇到的不是程向腾,如果程向腾不是一直对她不放弃,那么,邓隐宸也是个多么好的选择。

    她不能否认,她也喜欢这个男人,有能力,有情义,够man,肯照顾人……许多的好。

    但还是得庆幸,最终并没有成为这样的结局。

    真的,她这样的人,既做不好一个安份的邓家小妾,也做不好一个听话的邓夫人。

    武梁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忽然听到邓隐宸戏谑的声音,“在想什么?难道真的在想着,要把我怎么样了去?”

    他总是冷脸酷拽的时候居多,极少这样挑着眉眼不庄不重的,加上那低哑飘乎的嗓音,莫名就生出些许暧昧。

    但是,武梁相信,这样的暧昧,他只是无意间带出来。他从前并没有对她怎么样过,他说让她“好好过”的时候,也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想法吧。

    遗憾或许有,但是,他一直是清醒的能耐的,该说的和该做的,从来都在自己可控范围内。

    他也是个让人放心的男人呢。

    所以,暧昧就暧昧吧,调笑就调笑吧,耍这种贱,她才最资深好不好。

    关键是这个男人,她从前不敢得罪,她现在舍不得交恶。放在心里,然后老死不相往来什么的,也不是她的风格。

    她就是江湖二皮脸,不管那么多。

    武梁笑眯眯的走近,握住邓隐宸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摇了摇,道:“没错,我正是在想,以后,要怎么才能更好的利用了你去。”

    一句话倒说得邓隐宸沉默了起来,有可能还想多了去,他看看相握的双手,然后看着她,缓慢又认真道:“我这人,因为给不起,所以一直不舍得要……”

    武梁都明白,爽朗朗的声调,“现世好朋友,有事再同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