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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修弘哲盯着眼前的绣鞋,不知为何有些想要抬头。他忍住了,回答道:“属下追到一处烟花之所,失了那贼人的踪迹。现已将那楼里的上下人等一体锁拿,等候审问。”

    “唔。”燕灼华淡淡应了一声,良久没有说话。

    修弘哲终于乍着胆子,窥了她一眼,却见她斜靠在抱枕上、正盯着西厢的青布帘发呆。

    燕灼华察觉到他的目光,只做不知,开口道:“你做的很好。只是全城戒严却也不必了。”

    “殿下的意思是……?”

    “这一城上下千万人家,每日烧柴吃粮,不都要从城外的乡民挑着货物来卖?秽物处理,不也要从城里运出去?”燕灼华淡淡的,语气也没什么情绪,“又不是起了战乱,贼人也并没有刺伤了本殿,不到需要戒严的程度。”

    她十岁前有记忆的时光,大半都是在九龙御天殿里,奏折就是她的故事书,父皇与大臣的议政就是她的睡前故事。

    她只是不曾用到这些,却并非忘记了。

    戒严对她而言,不过是嘴皮子上下一碰的事儿;对万千百姓,却是真实而严苛的生活。

    “贼人虽然没有伤到殿下,却是奔着殿下而来……”修弘哲对燕灼华这样的反应,有些惊讶。

    燕灼华淡淡道:“此时可有战乱?”

    “的确没有,但是……”

    “非战时的戒严,按大燕律令,是由羽林卫和总兵发出的?”

    “……不是。”

    “你一定要坚持,那便按照律令做事,先上报朝廷,等朝廷发来旨意,你再行事便是。”燕灼华淡淡的,看入修弘哲的眼睛,示意这段对话到此为止。

    修弘哲知道长公主殿下这是有些耍无赖了,她就是不同意这事儿。他无奈地起身退下,挑帘而出的时候,听到里面的侍女同长公主殿下说话。

    “殿下不是向来疼爱十七公子的么?这会儿为了十七公子,小小一个南安城戒严两天又算得了什么?”说话的是丹珠儿,她虽然平时看十七不惯,这会儿却好像很为十七打抱不平起来。

    只是燕灼华熟知她的心思,知道她不过是担心那贼人又来,打着为了十七的名号想不择手段揪出贼人——还不是方才听了她和修弘哲的对话,知道拿殿下自己来劝肯定劝不动,所以从十七处入手。

    虽然是出于一片爱护她的心意,燕灼华却不喜欢身边的人有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她冷淡道:“我便是再疼爱他,他也有他的身份。”

    丹珠儿见她冷了脸,也有点害怕,忙挠挠头道:“殿下说的是,为了一个玉奴,就全城戒严,那成什么样子了?”

    绿檀听着这话不像,殿下对十七公子的心思,那是殿下怎么说他损他甚至罚他都行,可万万容不得旁人来说他损他;抬眼一看,殿下果然彻底黑脸了。

    “去看看十七公子那边怎么样了,问下黑黑戈及神医那里可有什么需要的……”绿檀一面说着,一面推着丹珠儿往西厢走。

    丹珠儿见气氛不对,也顺着绿檀的话音,逃了出来。

    西厢的青布帘内,以黑黑戈及为首的一众大夫,正争分夺秒地抢救着十七的生命。

    *******

    已是午夜,黑黑戈及还没有从西厢走出来。

    绿檀端了一碟细点心,款款地劝燕灼华,“殿下,您好歹吃点东西吧。这一日奔波,晚膳也不曾用,等十七公子好起来,您却饿坏了身子——那可怎么是好?”

    燕灼华只是坐在窗边看雨,也不说话,也不摇头。

    她倒不是故意不吃,好像要做出这幅样子。

    她其实很讨厌给人看到自己这幅样子。

    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是太过软弱的表现。

    燕灼华定定地望着雨幕中的虚空,但是她真的吃不下、睡不着。只要一张开嘴,仿佛就又能闻到那铁锈般的血腥气;只要一闭上眼,仿佛又能看到他躺在青砖地上,胸口破了个棱形的洞,鲜血汩汩地涌出来——她用手去挡,却只感到指间湿·滑黏·腻,像无数条细小的毒蛇绕过……

    重生一世,她究竟改变了什么呢?

    燕灼华细细地想,好让自己不要觉得活着没有意义。

    上一世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仿佛已经跟宋元澈议亲了吧。

    上一世她没有来南安,宋家族长宋老爷子就动身去了大都,然后宋元澈对她的态度就大为改变,从原来的时而冷清时而暧昧,变得温柔体贴起来。

    上一世这个时候的十七呢,他在做什么?

    燕灼华皱起眉头,抱膝坐在窗边,努力地回想;却发现记忆深处是一片空白。上一世她察觉宋元澈不喜欢十七,是啊,谁会喜欢一个与自己容貌颇为相似的玉奴时时刻刻出现在自己眼前呢?便譬如有个与她容貌相似的侍女在宋元澈身边,她定然也不会喜欢。

    大约是为了不让宋元澈生气,她打发十七去了别处。

    已经记不得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十七在哪里,又在做什么了。

    只是后来她大婚,十七作为她的私产,还是跟着一起到了她和宋元澈新婚的府邸。不过也只是混在下人堆里,充当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甲乙丙罢了。

    新婚第二天见过公婆,婆婆小姜氏即刻便回了南安。

    记得她那时候惴惴不安的,却偏要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一副嚣张的口吻问宋元澈,“怎么才见了一面就急匆匆走啦?我是老虎,会吃人么?”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明亮的月光下,他负手立在花阴里,浅笑道:“你若是老虎,也是一只胭脂虎。”

    燕灼华抱住脑袋,把自己缩成一团。

    那时候的十七呢?他在哪里,过得好么,眼睛看不到,有没有受欺负呢?

    她把头深深埋在手臂间,guntang的泪水慢慢浸透柔软的衣衫。

    这一世,她明明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了,却好像……并没有能让他过得更好一点呢……

    ***

    “殿下,草民已经竭尽全力了,只是……”

    黑黑戈及在说什么,燕灼华只觉得耳边有一阵一阵的尖锐呼啸声,什么都听不清了。

    “殿下,殿下……”

    燕灼华发现自己躺在了软榻上,丹珠儿和绿檀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她勉强笑笑,“我没事。”一张口,就有一股清凉微辣的味道涌了上来。

    “殿下只是急痛攻心……”黑黑戈及恭敬地垂着头,一面收着方才给殿下抹在人中的清凉药。

    “我没事。”燕灼华重复着,慢慢坐起身来,鼻端的味道让她神思清明,她看着黑黑戈及,冷静道:“方才说到哪里了?你继续说。”

    黑黑戈及看了绿檀一眼。

    绿檀俯身给燕灼华掖着背角,微不可察地轻轻点了点头。

    燕灼华不去管他们底下那些眉眼官司,只是看着黑黑戈及。

    黑黑戈及便语气平稳道:“十七公子伤势严重,又失血过多……”

    丹珠儿看着燕灼华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插嘴道:“你便说救不救的好就是了,谁要听你啰嗦那些乱七八糟的!”

    燕灼华只是紧紧盯着黑黑戈及的眼睛。

    “便是捡回一条命来,也习不得武,练不得剑了……”

    燕灼华死命盯着他,似乎不敢相信他说的话。

    黑黑戈及咽了下口水,壮着胆子又道,“殿下,草民的确已经竭尽全力……这、这武艺上的事情草民也不是很通,说不定以后也能寻到适合十七公子的武艺……”

    燕灼华揪起软榻上的抱枕,狠狠摔到黑黑戈及脸上,怒骂道:“滚!”

    你他妈一上来就一张哭丧脸说什么“竭尽全力了”!本殿还以为人没了呢!快他妈滚!

    黑黑戈及不知所措地抓着那香软的抱枕,闻言一溜烟往门口跑去,“是是是,草民这就滚!”

    “滚回来!”燕灼华掀开被子坐起来。

    黑黑戈及把那抱枕挡在身前,小心翼翼又靠过来。

    燕灼华看着他熬了一晚,眼窝发青胡茬乱冒的狼狈模样,笑骂道:“让绿檀伺候你吃顿饭,吃完再滚!”

    这下,丹珠儿与绿檀都笑起来。

    黑黑戈及讪讪地看着绿檀,有点难为情的模样。

    “丹珠儿,开箱赏今晚的大夫,凡在的都由赏。”燕灼华往门外走去。

    丹珠儿为她披上风衣,虽是夏天,后半夜的雨地里凉风一吹,还是很冷的。

    燕灼华把兜帽拉紧,给冷雨一浇,彻底清醒过来。

    心事一放心,才觉得腹中饥饿来。

    黑夜里两声“咕噜”。

    主仆两人大眼对小眼,丹珠儿撅起嘴来,“叫您方才不吃东西,这下现眼了吧?”她知道燕灼华这会儿心情好,倒是敢开玩笑了。

    “十七公子就在那里头,哪里也去不来了,要不——殿下先把夜宵用了?”还敢打趣呢!

    燕灼华瞪她一眼。

    “黑黑戈及方才也说了,十七公子这会儿麻沸散的劲儿还没过,就是过了只怕也要睡上一天,您这会儿去看人家也不知道呀……”丹珠儿打开了话匣子,这一日气氛压抑的,憋坏她了。

    燕灼华不理她,仍要往西厢走,才要抬步,就见两个小丫头陪着一个人从院门口走了进来。

    燕灼华一看那人身形便认了出来,还不等她说话,丹珠儿已经惊喜地叫了出来,“朱玛尔jiejie,你可算回来啦!”

    朱玛尔带着一身雨夜里归来的湿气与凉意,快速走到燕灼华身前,待要请安,已经被燕灼华扶着胳膊拽了起来。

    “这趟辛苦你了!”燕灼华拍拍她的肩膀,肩头已经彻底湿了。

    朱玛尔揉揉鼻子,耷拉着眼皮,仍是一副看似迷糊的样子,“奴婢有什么辛苦的。”

    燕灼华抬头又看了一眼西厢的青布帘,拉着朱玛尔转身往回走,“来,进屋说——丹珠儿,去上壶热的酥油茶……”

    进了屋,绿檀正在东间奉旨行事,伺候黑黑戈及吃饭呢。

    朱玛尔扫了一眼,没吱声,跟着燕灼华进了内室。

    “殿下,奴婢此行去往宋家四公子幼年居所,良乡……”朱玛尔从怀中掏出一样用布帕子包着的东西来,只将那东西的顶端露了一露,却是一只珠钗,“已按照殿下的吩咐,将其生身父母合葬,这是其母下葬之物,奴婢取了一样。殿下若要取信于宋家四郎,此物可用。”

    燕灼华打量着那布帕子,似乎想仔细看看那只珠钗。

    朱玛尔揉了揉鼻子,“此物,乃是其母下葬之物,恐污了殿下眼睛。”陪葬的东西,总是有些晦气的,而且这只珠钗原本插在尸身那处,更是不堪入目。

    “奴婢在良乡,寻访到了当初在宋家四郎幼时家中伺候的乳娘。”

    “不是那个后来带着他寻到南安来的乳娘?”

    “不是,宋家四郎幼时在家中,乃是独子;虽然那户宋家不算富裕,倒也对他娇惯非常,一落地就有四个乳娘。及至长到三岁,便只留了最得力的两个,贴身服侍。两个乳娘夫家都姓张,当初府里人都称呼大张家的,小张家的。后来送宋家四郎来南安的,是大张家的,她男人得病死了,孩子也没养大。另一个小张家的,等主家家破人散之后,就跟着丈夫在良乡东口经营一家豆腐坊,生意还算过得去……”

    丹珠儿提着一盏热腾腾的酥油茶进来,给朱玛尔放在眼前的桌子上,“jiejie请用,吃口茶耽搁不了回话……”

    朱玛尔揉揉鼻子,看了燕灼华一眼。

    燕灼华笑着点点头,知道丹珠儿这是变着法子替朱玛尔抱怨呢,便道:“怪我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