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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倒也不是伤心,就觉得自己这样,是为了什么呀!”田榕手中盘弄着扇柄,打着节拍:“不就是为了富贵嘛,可真有了这些……”说着田榕摇了摇自己手中鎏金折扇,“又觉得挺没意思……要是你在就好了,你在,我安心,老话不是说嘛,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得有个打算。”

    “……我知道。”古骜点点头:“快了。”

    “今日也不叨扰了”,田榕站起身,“你先休息,有什么事,来披香楼,我与萧先生和师兄住在一处。”

    “嗯。”

    “骜兄,什么时候你也下山看看吧,如今,这世道真是不一样了。”

    “放心吧,日后自有你一展伸手的时候。”

    “我自然放心,总有一日么,”田榕笑了笑,“我知道,会的。”

    “嗯,我送你。”

    “送什么呀,我马车停得不远。除非你想来看看,我坐的马车有多漂亮,唉,可惜晚上也看不清。”

    古骜笑起来:“这么多年,你身上这淘气倒是一点没变。”

    “知我者骜兄也。” 田榕展了一个大大的笑颜,“走了。”

    “不送。”

    古骜看着田榕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忽然不知不觉忆起,自己从前,总打算着把田榕控制于掌中,想令他从此再也不生外心……如今一看,倒并非不可能了。

    若真有一日,自己能将那‘口号’探寻而出,作为旗帜,能利国利民利于天下,亦利于田榕,倒是不难将他笼络在身旁——心安志逸,斯人也,而有斯欲。田榕也是一样。

    目光尽处,是已然无踪的背影,面对着黑夜,古骜又想了想,这才转身回舍。

    ————

    虽然知道自己总有一日会离开云山,但古骜未曾料到,这一日的到来,会有这么快。

    这天,古骜照例一早便动身前往山云子处探望老师,问候安好,可临走近了,却并未见平日服侍云卬的小童在门外守候。

    从远处便能望见,山云子之门前满列了许多佩剑带刀的武人,穿着看不出名号的长靴短束,皆宽肩窄腰,腰间刀刃不显,面上却一股股肃穆之色。

    古骜心下一惊,忙加快了脚步,刚要行近,却被人以刀柄拦住了去路,那守卫之人肃道:“主公在内,闲人莫要擅闯。”

    话音未落,脚步声起,帘子被人从两侧恭敬拉开……只闻一阵朗笑,声声震耳,一位身着宝蓝色锦服的中年人,迈步而出,只见他身材宽厚雄武,须发皆灰,眼中更是有一道英气,腰间缕带穿金,蛟纹绣边……古骜微微一怔,天下能得了天子恩赐以蛟纹为饰的佐龙之人,怕是只有一位……

    “主公!”两列武人见那中年人出舍,尽皆行恭礼,适才拦住古骜那人更是上前一步,道:“主公,此人……”

    那中年人闻言微一抬手,进言之武人便止言躬身退了一步。那中年人一步一踱地朝古骜走来,眼神微动:“小子,你是山云子的学生?”

    “正是,尔是何人?”

    那中年人哈哈一笑:一派豪迈之气,道:“老夫行车数日,赶来此地,不过是为了向山云子先生请教一二,看能否有能荐于我之爱徒,没想到,竟然是你这个不知礼的小子!”

    古骜闻言一愣。

    那中年人上下打量着古骜:“老夫乃汉中郡守吕谋忠,早就听说,山云子居然收了一位与我一样寒门出生的弟子,我适才还问他呢!我问,我当年来书院游学,怎么没有这等好事?害得我跑去给虞家,做了好多年的郡丞都出不了头!嘿!却被你这小子赶上了好时候了……哈哈哈哈……”

    “吕太守,有礼了。”古骜作礼道。

    笑罢,那中年人话锋一转,“老夫适才听山云子先生说,你叫古骜……?”

    “正是。”

    “古骜,骏马骋天下,好名字!你若是日后来汉中郡,直接便住郡府,老夫让犬子来陪你喝酒!大家都是寒门,千万莫要拘谨!”

    “承蒙抬爱,还请借步,我有事寻老师。”

    说着,古骜便上前几步,跨过了守卫,来到山云子门前。透过垂帘,却见原本每日卧于塌上的山云子如今衣冠正坐,正在待客,帘后影影绰绰,暗幽微动,八角瑞兽吐香,有一个白衣人影坐在山云子的对面,似乎正在交谈。声音隐约,听不真切。

    而云卬立在一侧,依礼为两人奉茶。

    古骜微微一怔,知道自己心中担忧过余,山云子老师安好,这才松了口气般缓步退了出去,回身步下了台阶,见那中年人还在台阶下看着自己,古骜上前了几步,歉然作礼道:“适才失礼之处,还请吕太守见谅。骜,山野之人,待客不周,请您责罚。”

    那中年人闻言,微微勾唇,从鼻中笑出一声:“山云子还真没白教了你。难怪适才他满口都是你的好,如今一看,如此关心切意,你倒是当得‘爱徒’这两字!”

    说着,那中年人又苍莽地吐出一口气:“走,既要赔罪,不如你带我在书院中转转……老夫倒要看看,廖家把它弄成了什么样!”

    第52章

    古骜道:“恭敬不如从命,请!”

    话音未落,吕谋忠已先负手迈步而去,古骜近身跟上几步,随在他身后。

    穿过一道道满目青山翠景的幽径,山泉淙淙而过,古骜暗中观察着这位汉中郡太守,见他行步之间带着一股豪放不羁之雄气,不禁心道:“我从前所见之人,倒从无如此气魄。适才我无礼,他似乎又不以为意,看来倒是个不拘小节之人……”

    虽说是要古骜‘带他转转’,可吕谋忠脚下却生风般择径自路而行,走出了最后那方宁静竹林……嘈杂之声耳边渐起,果然很快就到了元蒙院。吕谋忠于不远处停下脚步,看着进进出出的玩闹学子,略一挑眉:“都是廖家的?”

    古骜道:“十有五六。”

    吕谋忠盯着元蒙院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嗤鄙,毫不避人地道:“廖勇那个老儿!呵,如今还真是天下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古骜微微一愣,他许久未曾听到如此令人快心之语了,虽然自己并未见过廖太守,但听闻吕谋忠如是言,古骜还是不禁有些刮目相看,终究放下了些许适才见‘列武入竹舍’之心防,开口问道:“大人何出此言?”

    吕谋忠目光中露出毫不掩饰的桀骜不驯,挑眉:“怎么,廖老儿做了这样下作的事,还不准我说了?”

    古骜不由得微微一笑,叹道:“不过廖家以之为得计。”

    “呿!”吕谋忠一摆宽袖,“廖去疾那不成器的小子,天天就想做出些动静来,与雍家孩子争锋,似乎是天下人都没长眼睛,才把他列在雍公子之下,他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就凭那长相,他能比得上雍驰一丝一毫?廖老儿的种,能周正就不错了,他还想有什么伸展不成?”

    古骜闻言,倒是又一愣。他见吕谋忠本在说行事之品高低,竟又一下跃及容貌上来,不禁有些跟不上思绪。

    吕谋忠倒是了然地看了古骜一眼,猛然伸手拍了一下古骜的肩膀:“你这个小子啊!别这么拘束!我等寒门有何可畏?无论做了什么,不外乎是得人一句‘小姓不知教养’罢了。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呵,行天下而不恣睢,那叫做以天下为桎梏!他们自己做了一个叫‘世家’的笼子装了自己,还想让我等学着,岂不是可笑?”

    古骜回过神,跟上几步,只得怔怔地道:“……言之有理。”

    吕谋忠一路已负手行至山云书院门前,原来空旷山野中,如今已经满满停列了车驾行帐,迎风而展的旗上,皆写了一个‘吕’字,意态尽是张扬,倒与之前候在山云子门外,看不出来头的肃穆武人不同。吕谋忠上马前,回头对古骜道:“不烦送了,老夫尚有公务在身,这就去郡府替皇上骂廖老儿去,你这便回去罢!”

    “是。”目送着吕谋忠骑马扬鞭,在车驾护送之下绝尘而去,古骜不由得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又转头向回走了。往昔与怀歆两人提起这位汉中郡吕太守的时候,尚不觉得,如今一看,他与自己想象中的样子,却是完全不一样呢。

    ————

    话说这时江衢郡太守廖勇,早就在郡府门口亲自迎接了吕谋忠之车马仪仗,恭道:“钦差大人!廖某久候多时,不知您已入郡!”

    吕谋忠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口气,翻身下马,拍了拍绣蛟金纹宽肩之上的细灰,一抬手就将马鞭递给廖勇。

    廖勇如今年过四旬,自视也是大权揽怀的一方豪杰,这下见马鞭伸到面前,脸色不禁微微一僵,可当下立即又缓和了过来,挂了笑颜,接在手中立即转交给了下人,赶上几步,道:“老哥哥来了也不打个招呼,弟能到郡界处相迎啊!”

    “不用你接!”吕谋忠摆了摆手,径自入了内堂,廖勇忙招呼着侍者:“还不快迎吕太守?”

    进到了内室,吕谋忠不请自坐,一个撩袍便坐到了主位上,相隔一台案几,廖勇笑着亦提袍坐到对面:“不知您这次远来,是何事啊……”

    吕谋忠挑眉:“皇上着我来嘉奖你,说你守卫山云书院有功!”

    “哦!”廖勇露出如梦方醒的表情,叹道,“原来是这个事,我还以为什么,这等守土小事,还能算功劳?圣上还真是爱惜我们做臣子的啊!”

    吕谋忠看了廖勇半晌,忽然伸掌一拍案台:“你也知道不算功劳?!”

    廖勇一怔,随即缄口不言。

    吕谋忠冷笑道:“我顾念着和你同袍之义,劝你两句。皇上心善人好,才夸你守卫书院有功,可若是外人不知深浅地看过去,又会如何啊?会觉得你廖太守拥兵自重,强占山云书院……你看看,你看看,如今元蒙院中,廖家子弟,十之五六,你让有心人看了怎么想?”

    廖勇有些招架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就……就是怕有人在皇上面前,离间君臣之谊啊……”

    “嘿嘿……”吕谋忠勾唇又笑了两声,“你这儿的事,我会美言几句,禀告皇上。”

    廖勇忙起身相拜:“那还真是多亏老哥哥了!廖家的荣辱,都系在老哥哥身上啊……”

    “嗯……”吕谋忠坐着看了廖勇一眼,“你知道就好。”

    廖勇额前布满冷汗,嘴上仍是恭敬:“弟怎么不知。”

    ————

    话说这边古骜送走了吕谋忠,便再次回到山云子舍中,却见诸武人已经撤去了,古骜进到舍内,却见客人已无,茶盏微凉,只余侍者正躬身在收拾打扫。

    云卬亦不在其中,一个老仆在给山云子捶背,古骜挑帘而入,脚步声近,山云子睁开一线眼,道:“骜儿,过来……为师正要寻你,说几句话,你坐下。”

    “是。”古骜依言,危襟正坐。

    山云子看着古骜,摆了摆手,令侍者都下去了,阖上了门,山云子终是叹了口气,道:“……小马驹长大了,总是要驰骋天下。你如此好学,老夫是舍不得你才不愿意你离开。但是谋忠说得对,我总不能看着你一辈子……”

    “……老师?”古骜闻言,大约能猜到下言,不禁神色渐肃。

    “这是老夫给你写的荐信,分别是予颍川、河间、济北、渔阳、上党、巨鹿郡之太守的,你可持荐信,直入郡府相见。一路行去,你也去看一看这天下罢……”

    “那……老师您的身体?”古骜有些担忧地道。

    “有云卬在,你莫要担心。老夫能教你的,都教你了,你去周游四海罢……你当知,我教你这些,不是为了令你侍奉我,而是为了令你为天下有所裨益。你侍奉我身周,不如做出一番事业,令老夫慰藉啊……”说着,山云子忽然咳嗽了起来,古骜忙起身伸臂相抚,老人渐平了气息,这才又道,“吕太守虽对寒门之人总是另眼相待,老夫亦向他称赞你。可最后身归何处,还是要你自己定夺啊……”

    “……是,学生谨遵老师教诲。”古骜伏身,“老师教授学生良多,学生无以为报,只有以致身天下以谢……”

    “既然知道,就去罢,去收拾行装。行前,来与老夫告个别。”

    古骜眼眶微红:“是。”

    在山云书院内,山云子为古骜定下了行程,而在江衢郡郡城之中,太守廖勇此时却在吕谋忠之车驾刚浩浩荡荡地离去不久,便在内室中一掀案台,茶水都翻,尽洒了遍地。廖去疾在外处理郡务方归,这一幕正撞入了眼帘,他忙上前几步搀扶住廖勇,问道:“父亲……这……”

    廖勇甩袖破口大骂:“跑戎商的破落户!仗着自己是天子宠臣,骑到廖家头上来了。入郡也不通报,带着他那些私兵就在江衢乱窜,不懂礼数的老东西!要不是看着我父兄大计……”

    廖去疾在旁劝慰道:“父亲,您莫要生气,别为一个出身下贱的人气坏了身子,又是何必?”说着廖去疾招了招手,令人从外给廖勇又端了一杯温茶,双手奉上。

    廖勇看了一眼廖去疾,原本这个儿子是最令他满意不过的……不过今日廖勇也不由得痛心疾首地慨然而叹:“去疾啊,他既临郡界,家中部曲为何就没有及早发现这老儿?若不是他在书院打出了仪仗,我身为太守,竟不知道他已入地界……唉……他这是当我廖家如无人之境啊!”

    廖去疾一时也觉得蹊跷,皱眉道:“父亲息怒,去疾定一查到底。”

    廖勇这才从廖去疾手中接过了茶盏,啜了一口,温茶下肚,这才放缓了语调,冷笑一声:“不过,我看小老儿这宠臣也当不了太久了……京城不是都传说,那位已病得人事不省了么?……小老儿还能跋扈几日?”

    廖去疾躬身附和道:“正是。”

    说到这里,廖勇倒笑起来:“要不是看着这一点,为父忍着他这么久?”

    第53章

    古骜得了山云子令他下山游历之言,便准备动身前去与田榕和陈家村人告知一声。

    来到陈村时,陈村学子们尚未从山云书院下学,古骜便找到陈伯,令他安排了一个几近的日子,召集所有学子们同自己一起吃个饭,陈伯忙答应下来。

    “先生这便是要走哇?要他们跟着一道去么?”

    “不忙,我先找好落脚地,自会传信来。”

    “那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