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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叶央?哪个叶央?当然是从前上司的女儿了,那个在定城一战中冒死重创库支的姑娘!只是她以什么身份来的?叶央并没有拿出朝廷的圣旨或帅印,仅仅持有能号令神策军的鱼符。

    “雁冢关战事正紧,圣上命我统领神策军。”叶央提气沉声,开口时全然没有同龄少女的柔嫩,反而哑得有种莫名的悲壮感,“鱼符在此!”

    四周亮起的火把火盆照亮她高举的东西,那是大祁调动神策军的信物,一分为二,一半在皇帝那里,另一半交给被任命的大将,战后收回,鱼符如今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女主人,幽青色的铜身反射着火光。

    有个甚是健壮的人拨开人群走了过来,穿着普通将士的玄甲,面皮黝黑,黑得衬出头发胡子都是褐色,鬓角很长,几乎和胡子长到了一块儿,叶央放下鱼符和他对视,问道:“怎么称呼?”

    “神策军昭武校尉,属下姓李。”那人验过她的鱼符,抱拳行礼,“见过叶将军!”虽然不明白朝廷为什么派个女人过来,但叶央既是名门出身,又有抵御库支的战功,这么称呼想来不会错。

    这个人和叶二郎职位相当呢……

    神策军更像是精锐部队,占了个“军”的名头,人数却没那么多,两千余人照例只设一正一副两个校尉,再加上将军统领,只不过自从她爹战亡后,这个将军的位置始终空着。

    叶央先是了然地点头,而后摇头道:“李校尉,莫要如此称呼……圣上只命我暂时执掌神策军,并未封我为将军。”

    若是打输了仗,神策军就得归别人了。不知道她爹的那些忠诚部下知道这点,会不会改变对她的态度。

    没有封衔?

    离得近的人已经满腹疑惑,互相交换一个不解的眼神,远处有隐约的议论声传过来。

    “都闭嘴!”李校尉人长得健壮,嗓门也大,一声怒喝让四周顿时寂静,只剩虫鸣声,又转向叶央道:“既无封衔,又掌全军,那还该以将军之礼对待。”她拿着鱼符,便无人能质疑身份。

    叶央想了想,依旧不让众人叫自己将军,将马交给专职的人牵走,嘱咐喂些草料,询问李校尉道:“还有多长时间能到雁冢关,与邱将军汇合?”

    毕竟邱将军才是自己的上司,对于指挥作战她还没什么经验,不能一味托大。

    话音刚落,李校尉脸上呈现出一种很为难的表情,回答:“一大早收营,次日傍晚便能到达雁冢关,只是……斥候回报说,邱将军守关失利,库支已经过了雁冢关,准备攻打晋江城了!”

    竟然如此!

    不过赶了几日路,雁冢关的情势就恶劣到如此地步么?叶央吃了一惊,她以为至少也能呈僵持局面的。

    “那可难办了……”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还是讨了一袋水喝,咕咚咚灌下一半把水囊还了回去,干涸到几乎炸开的肺总算舒服了,“那我们先不急着去找邱将军。”

    “这是为何?”在神策军将位空悬的一段时间,上下都由李校尉号令,突然冒出来的叶骏后人夺去了权力,他仍无异议,只是叶央下的第一个命令太奇怪了,“朝廷不是让我们尽快支援镇西军吗?”

    “两千人支援几万人?”叶央随李校尉往军帐走去,仔细想了想才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李校尉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声音有些大,纷纷让路的将士已有不少听见了她说的话,投过来的眼神就不十分和善,亦褪去了起初的狂热。

    怎么?听说前头有兵败的迹象,便想退缩了吗?朝廷太糊涂,为什么派个女人来给神策军拖后腿!

    李校尉恐怕也是这么想的,微微蹙眉,欲言又止。

    “你可是觉得我害怕了?”叶央并不介意,用那张疲惫至极的脸挤出一个笑,几缕乱发黏在耳侧,“觉得女人怕死,并不适合统率神策军?”

    “没,没有。”李校尉摇头否认,黑面皮上却写着满满的不信任。他刚刚一定是疯了,才会觉得这个小丫头很可靠。

    已经走到军帐前,叶央转了个身,面向一路跟来的玄甲将士,眼睛一寸寸扫过每个人,将他们或迷茫或犹豫的表情收进眼底,厉声喝问:“害怕的不是我,是你们罢!”

    从进入营地的那一刻她就隐隐觉出了这股气氛,笼罩神策军的不是坚定的战意,而是如普通人一样的迷茫犹豫,甚至逃避!想象中大祁最精锐的部队,如今一看竟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而那气氛她并不陌生,从雁回长廊死里逃生后,将近一整年的时间叶央都是在这种情绪里度过的!

    她知道将士们经历了什么,作为当年冲在前线的精英,他们每一个人都无比深刻地见识过库支人的凶残,为了最大限度地牵制大祁的战斗力,库支人是不介意把妇孺俘虏绑在盾牌前当防御的。

    其中或许有人亲手射杀过同胞,却对挽回胜利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在这个心理学不发达的古代,很大一部分将士患上了严重的战后心理综合症,犹豫,退缩,无时无刻不沉浸在痛苦的回忆里,他们的将领死了,亲人死了,顶着神策军的名头闲赋在西疆境内,不敢接近边关一步,生怕噩梦重演!他们已经不再是大祁最锋利的刀剑,利刃生锈了,有朝一日,会被更精锐的部队所取代!

    怎么能眼睁睁看她祖先创下的神话渐渐消失呢?出发之前,叶安北拿了一幅画卷给她看,那是叶央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

    在之前,她以为叶骏将军会更英武一些的,却没想到是个清俊的男人,看上去只得二十岁,意气风发催马扬鞭,鞭尾系着条红绸,眼角含笑。

    “你们比我更害怕!”叶央深深吸气,似乎看着每一个人,又似乎谁都不看地把话说给自己,“你们害怕不得不再次伤害同胞,害怕库支接着用俘虏这招逼你们就范,害怕拼尽一切力量后仍然像输掉雁回长廊那样输掉雁冢关!”

    “但我告诉你们,我叶央不会怕!我的父母哥哥,凡是在西疆的亲朋好友都死了,一个都没活下来!我的眼里只有仇人!如果不能胜利,那就堵上一切同归于尽!我只害怕一件事——”连天赶路少进水米,让她的喉咙几乎冒出血来,眼前蒙上了一层黑雾,深深浅浅地遮挡了那些将士的脸,有一瞬间叶央什么也看不见,仍然大声道,“我的父母兄长用死来让我不再后退无需顾虑,我只怕辜负他们的嘱托!”

    若光是野蛮,库支人还没到那般不可战胜的地步。除了杀人,叶央在九岁那年就领教过他们的手段。在破定城后俘虏老幼,逼迫他们作为第一道屏障,大祁将士若想进攻,就不得不将刀剑挥向同胞,休战时还会趁夜拖来俘虏,在大祁营地周围用极慢的方法杀死,那哀鸣惨叫成了每个士兵今生也不会忘却的声音。

    神策军当年人数过两万,如今余下的这两千,被库支的手段折磨成再也不能冲锋向前的废物。

    可如今叶央来了,她告诉每一个人,你们再也不用害怕,因为能死的亲人都死绝了!没有谁能牵制住你们,除了自己!

    同胞流尽了最后的血来提醒你不要后退,那为什么,还要辜负这最后的嘱托呢?

    “老子全家都死在定城了,如今光棍一个,还怕他个球!”人群里不知姓甚名谁的人狂笑着开口,高高扬起自己的右手,“杀了库支蛮子,以血还血!”

    “以血还血!”

    “杀尽库支!”

    声浪阵阵,冲开营帐隔风的帘子,叶央满意地点点头,看了眼呆立在原地的李校尉,又看看身后的军帐问:“……我是住这里,没错吧?”

    李校尉周身一颤,虎目竟然隐隐含泪,抱拳道:“老李糊涂,竟以为将军不欲同邱将军汇合是贪生怕死,是我糊涂!”

    “都说了我不是将军。”叶央打断他的话,竖起一根指头摇了摇,接着说,“不过,我的确不想现在就去支援镇西军。”

    ☆、第64章

    天分过人潜心修武,叶央最庆幸的一件事便是她的自我约束能力极好,这些年始终没落下功课。不过也只是“理论上”身手不凡,她一直没机会和人交手,验证不了。

    兵法读了挺多,可叶央就算不知道纸上谈兵的故事,也听过“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的说法。神策军两千有余那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下棋时石头做的棋子,她还没有指挥经验,怎么能不谨慎!

    叶央心里没底。

    但是谨慎不代表畏缩,在得知库支人攻破雁冢关后,叶央脑子一转就想到了好主意,一个既能发挥作用又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主意。确切的说,如果双方至今还在雁冢关胶着,她的法子是派不上用场的。

    怎么办?

    还是老本行,偷袭呗!这事儿她九岁的时候就干过,不陌生。

    急行军按例夜间只能休息三个时辰,夜深扎营,次日清晨便要收营出发,但因为叶央的命令,神策军上下便多了一个时辰来休养生息。

    代掌军的李校尉很犹豫,新来的少女执掌全军但无半点官职在身,到底是按普通将士对待,还是以将军之礼对待呢?想了半天还是选择后者,拉着副校尉和两个亲兵从主帐搬了出去,和其他人挤一挤,给叶央留下个单人的帐篷住,总不能按普通士兵的规矩让她和九个大男人同住。

    叶央在进帐篷时才想到这点,心说皇帝还算体恤他们家,没让叶央从新兵做起,要是她女扮男装还好,以纯女人的身份和人共住一帐怎么都说不过去。

    “叶……您还不休息?”李校尉将帐内整理完毕,铺好了厚厚的垫子,发现叶央毫不在意地席地而坐,从带来的包袱里拿出一张地图借着油灯研究,忍不住出言发问。因为不能称呼她为将军,又不好直呼其名,李校尉说话时相当别扭。

    叶央扬起脸,摇头道:“我还不困,李校尉可先行休息,明日还有事安排给各位。”

    “是!”下意识大声应答,李校尉仍是放不下心。武将家族出身的女儿体力再怎么强过普通贵女,也不似这样强悍的……京城距这里多远他又不是不清楚,叶央一路赶来除了换马肯定都是在路上,明明眼底的那道血痕几乎流淌出眼眶,可还是没露出半分疲态。

    他也不知该不该劝,只好陪着叶央研究那张西疆的地图,时不时偷眼看她。身量很高的少女,脊背笔直挺拔,头发乱蓬蓬的,唇上裂了一道口子,肤质细腻一眼就能瞧出她之前过的是多么安逸富足的日子,不知道能不能适应西疆的艰苦。

    叶央的心思显然也不在地图上,手指勾勾画画,在泥地写出一串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半晌才回神,见李校尉手足无措地立在一旁,正好问几个问题:“过了晋江城才到雁冢关,现在邱老将军是退到晋江城了?”

    “前方传回的情报说尚未入城,镇西军还在城郊苦战,但雁冢关一开,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承认失败是件很不好受的事,李校尉如实回答的声音低涩。大祁的军队并不弱,为什么偏偏屡战屡败!

    叶央应了声,接着沉默。

    灯油燃过一半,照着她的影子隐隐绰绰,李校尉终于沉不住气,粗噶的嗓门压低,轻声提醒道:“叶……您该休息了,时候不早,明日还要行军呢。”他还是觉得不能叫将军很别扭。

    “啊,我不累。”叶央还未从入神的状态恢复过来,随口回答,把写在泥地上的字一伸手抹了个干净,拍掉掌心的灰尘。

    这种随意的动作,让李校尉觉得她和任何一个士兵都没什么区别,无形之间亲近了许多,黝黑的脸上咧开一口白牙,笑道:“您长得很像叶骏将军,都是贵气的人,却和我们差不多。”

    话一出口李校尉就想抽自己一个嘴巴,什么叫差不多?人家是一品国公家的,你是个六品校尉,差多了好么!

    “你是不是想说,我和那些贵族家的娘子不一样?出身名门却没半点贵族的做派。”许是赶路太多脑子僵了,叶央刚刚想的问题始终是一团乱麻,干脆和李校尉聊几句换换脑子。

    “哎,就是!”李校尉一句话,抹掉了叶央两年为习惯大小姐生活而做出的努力。

    果然不是那块贵人料,跟人家学了多久也比不得正经世家出身的王巧筝,叶央苦笑着开口:“我也很纳闷,为什么呢。”

    之前努力了那么长时间,来说服自己已经是名门贵女,可从换上戎装的那一刻,叶央才觉得自己真正活了过来,柔软的绫罗只是她的面具,摘掉了也不觉得可惜,反倒更自由。从养尊处优的国公府过渡到睡泥地的军帐,几乎不需要时间她就适应了这种生活。尽管粗糙的布料刺的皮肤微微发疼,叶央却从不放在心上。

    随意聊了几句,李校尉又劝:“看您累得厉害,别还没到雁冢关便撑不住了。”

    叶央看了看准备好的床铺,人家特意找出了最干净的一床被子,又匀出了一个垫子铺在地上,觉得还是休息会儿比较好。

    可算愿意休息,李校尉跟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在叶央大步过去和衣躺下的时候松了口气,不好再逗留,起身告辞了。

    “等等。”叶央就这么闭眼睛躺着,叫住了李校尉,“五月十五雁冢关,是叶安南值夜吗?”

    “是。”李校尉背对她正准备踏出军帐,回答得相当肯定,正因为库支那天夜袭,而后上报给朝廷的公文要明确此类信息,他才分外肯定。值夜的将士往往身先士卒,叶安南凶多吉少已是定论。

    良久没等到下文,李校尉微微侧头看向床铺,发现满脸倦色的叶央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只有垂在身侧的手牢牢握拳,指甲嵌进掌心里。

    直到最近才知道,两年前自西疆去京城时,叶央就是从晋江城出发的,在那里她认识了商从谨,而晋江的源头就在城外不远,通过支流一路行水路到京城。

    两年后回来,平民战乱后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生活彻底化为乌有,官道两旁常常能看见逃难的人们,眼睛里闪着警惕不安的光。

    连续数日都未休息,叶央那一觉睡得很沉,三个时辰后精神满满,吃了一碗热水泡开的胡饼,狼吞虎咽跟吃家里的山珍海味差不多速度,辘辘饥肠顿时得到满足。

    不过神策军现存的粮草只够支撑两日左右,再不同镇西军汇合,得不到补给,还没等开战全军就已陷入困境。

    可是没有封衔的新统率说了,还不要忙着支援镇西军。

    “支援?你们两千人支援几万人吗?还是说有了一群曾经的猛将这场仗便不会输?”收营前叶央立在全军之首,顾盼间有种让人臣服的魔力,“如果再拿起兵刃,你们保证会胜利吗?”

    众将士面面相觑,明明叶央昨夜是鼓励过他们的,怎么睡了一宿又说起这些?不是在灭自己的威风吗!

    言语的力量是无穷的,可也不会改天换日去,叶央另有考虑,她相信那番话能激起这些战后心理综合症将士们的斗志,但还需要一场真正的胜利来彻底斩断从前的彷徨!

    “请相信我,叶家人从没放弃过神策军!”尾音掷地有声,叶央做出承诺时的样子让人很难怀疑。

    “你是统率,你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李校尉声若洪钟,络腮胡子纠结成团,露出一个毛茸茸的信任表情。

    若说是听之任之,神策军目前还做不到把身家性命压到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身上,但定国公却可以信任,为着叶骏将军,大家也愿意试试她的计划。

    “那么我们可以开始行动了。”迎着朝阳叶央说出目的,“请各位一火为一组,行军时分别去寻找这样的东西。第一,温泉,如果没有,就去找比别处湿热的地方;二,收集这种灰白色的石头,大多生在洞xue或干燥的地方,经过村庄时也要在墙根处留意些许,看看有没有灰白色的粉末。”

    叶央高举着手中一小块结晶状的石头,由李校尉接过去传给每个人看。有人拿到手里时还捏了一下,质地很脆,一碾就成粉末了。

    这是为何?

    除了叶央之外每个人都有此一问,可胸有成竹的新领兵卖着关子,又说:“我不要求你们的行军速度,但抵达雁冢关时一定要收集好这些东西!还有,今夜扎营时烧些木炭,我拿它有用。”

    军令如山,神策军就在缓慢的行进中低着头寻找,每每发现的东西都要拿给叶央过目,有的被留下了,有的当场扔掉,一天下来,最忙的居然是叶央。

    ——感谢她从前选择了理科!感谢商从谨!

    终于能休息时叶央激动得热泪盈眶,粗浅的化学知识,在发明爱好者商从谨的追问下一点点被拾起,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有用过。

    硝石木炭加硫磺,就是最早的黑火药制法。

    前两个都容易得到,叶央拿出的一小块灰白色的易碎石头,其实是她无意中发现的钾硝石,虽然想找到钾硝石矿需费些功夫,条件有限也不能提纯,但硝酸钾可不是稀罕的东西,在她那个时代通常都是作化肥的,一些老房子的墙根会生出白翳,那就是硝酸钾。

    三样东西里最难得到的,叶央认为是硫磺。可西疆地热丰富,她原先在定城的将军府里就有一口温泉,硫磺不溶于水,捞出温泉里的淡黄色杂质晒干,得到硫磺的可能性极高。

    通过商从谨的试验,她大致也掌握了黑火药的配置比例,只要有原料,成功造出杀伤性极高火药而不是鞭炮的几率很大,但因为无法提纯材料,杀伤力不会如后世的火药那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