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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

    他派暗探去查四年前的真相,却并未直接询问过苏太傅本人。今日苏家忽然请长安,他第一反应就是苏家心虚想为难她。否则,如果真是问药的话,店中其他人也可,为何非要是她?

    皇帝心口一跳,莫名的不安。他站起身:“有福,取身常服,朕要出宫一趟。”

    她一平头百姓,又是一个弱女子,太傅府若真要为难她,她如何能应对?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他去的迟了,岂不抱憾终身?

    本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臣子患病,除非到油尽灯枯之时,否则君王轻易不会亲自探望。

    听闻皇帝要去探望苏太傅,虽是易服出行,可有福仍是暗自一惊,也不敢多问,迅速准备。

    苏太傅地位尊崇,府邸也离皇宫近。

    皇帝换了便装,带若干侍卫,直奔太傅府。

    他先前做皇子时,曾到苏家做客,龙章凤姿,气度不凡,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苏家下人有认得他的,匆忙去禀报。

    此时苏家正房早乱成了一锅粥。

    苏太傅短暂的昏迷后,重新清醒过来,耳中听得女儿哭哭啼啼,感觉胸口又是一阵气闷。

    “爹,你醒了?你好些没有?”

    苏太傅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你……少闯点祸,我咳咳……还能多活几天……”

    苏婉月眼里噙着泪,抽抽噎噎不敢说话。

    忽听皇上驾到,苏太傅因为生病而显得浑浊的眼睛竟亮了一些,心念急转,让女儿退下,自己待要起身接驾,无奈力不从心。

    “太傅不必多礼。”皇帝缓步而入,声音清冷。

    正房内乌压压跪倒一群。

    皇帝视线落在苏太傅身上,见其形容枯槁,显然病得不轻。他容色缓和了一些:“太傅如今可好些了?”

    “谢皇上关怀,老臣还是老样子罢了……”苏太傅重重咳嗽,面皮红透。

    “太傅平日里都吃什么药?”皇帝轻声问,“大夫是怎么说的?”

    他到苏家后知道,许娘子已平安离去。

    皇帝语调正常,苏太傅却是心中一动,许娘子刚走不久,皇帝就来了,还询问医药。直觉告诉他,这中间有关联。

    咬一咬牙,苏太傅道:“请皇上屏退左右,老臣有话要讲。”

    皇帝眉峰微动,挥手令人退下。

    正房恢复了安静,只有苏太傅压不住的咳嗽声。

    皇帝声音很轻:“正好,朕也有些事,想请教苏太傅。”

    “皇上?”苏太傅心脏怦怦直跳。

    皇帝黑眸沉了沉:“四年前,朕受伤昏迷,被太傅所救,个中细节记不太清了。太傅能不能帮朕好好回想一下?”

    苏太傅神色剧变,咳嗽数声,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他翻身跪在床榻上:“皇上,臣有罪。”

    “哦?太傅何罪之有?”皇帝眼神晦暗。

    “臣,臣有欺君之罪。”苏太傅双目微阖,“当年之事,臣欺瞒了皇上。”

    他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坦诚。如今皇帝问起,那一点儿犹疑也早就散得一干二净。

    或许是先时早就猜到,因此在骤然听到苏太傅承认的话语后,皇帝没有太多的意外,只是隐隐有种感觉:果然如此。

    但一想到被自己视作师长的苏太傅竟欺君罔上,他还是愤怒而失望。

    “老臣,其实是那年七月,在湘城找到的皇上。那时皇上受伤,记忆全无,在一户姓许的人家……”

    第52章 记起   那些旧事,他都记起来了

    听到“湘城”、“许”等字, 皇帝脑子嗡的一声,手上青筋直跳。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按捺住内心的激动, 薄唇紧抿, 一声不吭。

    果然,湘城许家。

    此时不再是怀疑或者猜测, 而是笃定:他和长安真的是旧识,他就是承志。

    “……据臣后来派人打探, 皇上五月份被许家家主带回湘城, 因为颅内有淤血, 并不记得自己是谁, 本要做许家的嗣子,后来改了主意, 咳咳……说是要做女婿,要娶许家女儿为妻……”

    苏太傅跪伏于榻上,不敢去看皇帝的神色。

    皇帝双目微阖, 心绪起伏不定,眼前倏地显现出一些画面, 似曾相识, 一闪而逝。

    尚显稚嫩的他跪在地上, 脊背挺直, 一字一字:“义父, 请恕我不能入嗣许家。因为, 我想娶长安为妻。”

    ……

    “……许家家主大怒, 他也不知道皇上身份,就重重责打……”

    苏太傅既已决定坦白,就没了遮掩的心思, 将自己所知真相,一五一十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皇帝瞳孔收紧,尽管仍记不得往事。可不知怎么回事,听着苏太傅的言语,脑海里竟会浮现出一些相应的场景。

    他跪在地上,任人责打,毫无怨怼,还含笑轻声表示:“我们是两情相悦的……”

    ……

    脑中似乎有什么要炸裂开来,皇帝以手撑额,深吸一口气来压下汹涌的情绪。

    苏太傅还在低声回忆:“……皇上被打以后悄悄出走,被老臣的人遇上。当时皇上伤势很重,后背血rou模糊,身上高烧不退,亟需救治,臣找到了还在临城的晁太医。晁太医建议,迅速送您回京诊治……”

    皇帝心脏怦怦直跳,微微眯起了眼睛:出走?他既是甘愿受罚,为何又要悄悄出走?

    有什么东西好像在脑海中翻滚,脑袋痛得厉害。昨晚梦里的场景骤然清晰地闪现出来。

    他瞳孔微缩,胸口猛地一刺:出走不是因为被打,而是因为听见她说:“爹,你不同意这婚事也行啊,那我不娶他就是。反正我也不喜欢他,只是为了让他放弃入嗣而已……”

    皇帝的沉默让苏太傅暗暗心惊,大着胆子抬眸看去,只见他双目微阖,脸色极其难看。

    苏太傅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深感不安:“皇,皇上?”

    皇帝咬一咬牙关,睁开眼睛,目光转冷:“继续说!”

    “是……”苏太傅理了理思绪,“……那时距离您失踪不见,已有五个月了。先帝和太后担心不已。咳咳,老臣回京之后,悄悄上了一道密折给先帝。先帝就连夜微服到老臣府上……”

    提起往事,他历历在目,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里。

    “……皇上在昏迷中,一直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

    “说详细一点,谁的名字?”

    苏太傅不敢隐瞒,低声道:“……长安,就是许家的那个女儿。”

    “长安。”皇帝心头滚动过这个名字,眼睑垂下,遮住眸中所有情绪。

    也不敢去看皇帝是何反应,苏太傅继续垂首坦白:“先帝恚怒,询问这人是谁。老臣不敢有丁点隐瞒,尽数禀告先帝。”

    说到这里,苏太傅重重咳嗽两声:“……皇上受伤后,颅内一直有淤血,因此才会不记得往事。是晁太医和太医院的罗掌院联手用银针把淤血尽数排出。您醒过来后,记起了自己是三殿下,却又不记得那五个月的事情了。先帝下令,说老臣五月份就救了您,说您因为伤势太重,昏迷五个多月,还勒令所有人不得提起湘城许家……”

    “先帝?”皇帝脸色微沉,眸中凝起冰霜,冷笑一声,“苏太傅真是好算计,知道先帝已龙驭宾天,就把当年旧事全推在先帝头上,好来个死无对证?”

    话虽如此,可他还是忆起了自己当年醒过来后,父皇直接声称是苏太傅回乡丁忧发现了他一事。

    苏太傅眼睛发红:“皇上明鉴,老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断不敢做这欺君罔上的事情啊,更不敢污蔑先帝。实在是君有令,臣不能不从。臣也是不得已啊……”

    皇帝面无表情,目光晦涩难辨:“好一个不得已。”

    其实他略一思忖,就已明白,当年旧事,仅凭苏太傅一人,未必就有瞒天过海的本事。可若说是先帝下令,那这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也只有父皇在当时有这样的手段,能生生抹去并改掉他数月的经历。

    可是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皇帝眼睑垂下,瞬间明了。堂堂皇子,要入嗣平民百姓家,还与一个平民女子有情爱纠葛、痛苦不堪。一向疼爱他的父皇,恐怕宁愿这些事情从没发生过吧?得知他不记得了,干脆就顺水推舟抹杀得一干二净。

    父皇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太傅是忠于君王,而他就该被瞒在鼓里长达四年之久?若不是阴差阳错他心中起疑,是不是还要抱着虚假的经历过一辈子?

    没有人希望被欺骗,尤其是被身边尊敬信赖的人欺骗,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

    而他作为君王,被人这般愚弄,更是无法容忍。

    苏太傅仍在告罪:“臣四年前欺瞒陛下,四年后有负于先帝,先后有负两位君王,臣有罪,臣有罪……”

    他说着说着,不禁滚下两行热泪。

    一直藏在心里的事情今天终于说出口,他竟莫名松一口气,倒不似先时那般惶恐了。后面的话说起来,也就格外顺畅了。

    “皇上,臣之罪,罪在不赦。但臣仍有一事,要禀明皇上。”

    “说!”

    “湘城许家的那个许娘子,近日前已经进京,曾经出入宫廷,她,她还有个孩子,疑似皇嗣,请皇上彻查。”

    皇帝眼皮微动,居高临下俯视着苏太傅。这个曾经的恩师,头发花白,因为生病形容枯槁。让人心生怜悯,可这些怜悯早被愤怒和失望给挤压得所剩无几。

    孩子的事情,他早就知晓。不过苏太傅今日交代得挺干净,他倒是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情理之中,这个时候不多多交代,还等到几时呢?

    哂笑一声,皇帝的声音里不含任何情绪:“朕还以为,太傅会把这个秘密带到地下去。”

    苏太傅心中羞惭,如实回答:“请皇上恕罪,若没有这个子嗣,臣大概会一直遵守对先帝的承诺。只是涉及皇嗣,臣,臣只能忠于皇上,辜负先帝所托了……”

    他这番辩解合情合理,可皇帝骤然得知旧事,对他早不似先时那般信赖。

    “这么说来,太傅今日见许娘子还是为朕考虑了?”皇帝神色喜怒不辨,“不是想杀人灭口?”

    苏太傅本想瞒下女儿的事情,可事到如今,又怕一时瞒下,将来皇帝得知,更加震怒,后果不堪设想,只得出言辩驳:“回皇上,今日是小女顽劣,请的许娘子。老臣也是今天才知道她有子嗣一事,还未曾禀明皇上,皇上圣驾就到了。皇上明鉴,老臣从来不曾有过半点加害他们母子之心啊。臣当年是听从先帝之令,并非真的要欺君罔上,要真有灭口的心思,又何须等到今天?再者,臣今日只是出言试探啊,想看看她到底作何打算。她并无与皇上相认之意,老臣又何必多此一举加害于她?”

    别的做过也就认了,可这一点他是抵死不能认的。

    皇帝额头青筋跳动了一下,一字一字说得慢而涩然:“并无相认之意?”

    他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可不知怎么,他随后想到的,竟是昨日在偏殿他出言试探时,她眼中的惊骇;他前天要去金药堂时,她千方百计阻挠,还迫不及待地想离开京城……

    以及不知是梦还是回忆的那句“反正我又不喜欢他,只是想让他放弃入嗣而已……”

    苏太傅伴驾多年,知道皇帝平静语调下潜藏的愤怒,他心中一凛,猜想皇帝是在疑心他撒谎,怎敢大意?他当下连忙为自己剖白辩解,甚至寻找佐证:“臣不敢欺瞒皇上,小女今天也曾询问过许娘子的意思,知道她想远走他乡……”

    他说着又重重叩头:“臣今日所说之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谎言,臣愿死于乱刀之下,永世不得超生。”

    皇帝面色铁青,目光晦涩难辨:“赌咒发誓大可不必,这件事朕已在彻查。如果让朕知道,太傅今日所言仍虚……”

    他冷哼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他未尽之意,君臣二人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