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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第四五回』尝香

    草屋里,芜姜坐在小床边,把床上的赏赐分开来一大一小两个堆。那小堆是一盘子首饰、两匹绸缎和干果美食,但是已经足够叫穷困已久的姐妹两个眼馋了。兴奋得不得了,两眼放着精光,捋起袖管扑过来就要抢。

    芜姜用身子把两个人隔开:“拿来,那吃了能让人半生不死的毒。”

    她这会儿已梳妆打扮完毕,十四岁的少女,肤骨还没全然绽开,打了白粉涂了胭脂,唇心再点一点红。旁人着这个妆容只见雍雅庄贵,怎生她就这样滑稽,好看是好看得不行,偏觉得哪里有突兀。

    阿青阿白猛一个踉跄,抬头剜了芜姜一眼,捂着艳唇儿笑不止:“嗤嗤~~你看起来就像个小糖人。有是有,但你可是拿去给我们主上吃呐?”

    “你别管我给谁吃……我给狗皇帝吃。”芜姜讨厌被她们这样看,竖着眉佯作骄横,怕制不住她两个气场。

    姐妹俩才不信,笑得越发惬意了:“小妞,快别撒谎。是因为我们主上拆了你和萧将军的姻缘,现下萧将军要娶六公主、你要去陪那个老皇帝,你心里恨他嚜?”

    芜姜端着腰肢儿,早先一直忽略不去想萧孑,这会儿又不可避免地记起来。她是五天前听说萧孑已经出发的,他们行军快,此刻差不多应该过鬼谷了。约好的在即将过境时取他性命,这会儿也不知道成没成。最好死掉,她既是不能好活,就也不容他独自在世上好活。

    芜姜硬着心肠说:“随便你们怎么说,宝贝都在这里,你们不要就算了。我和那只萧狗可没关系,他要娶谁我管不着,反正欠了我的都要收回来,我的东西也从来不白送给人。”

    两句话听得阿青阿白很尴尬,想起之前使唤芜姜做过的那么多活,连忙讪讪地匍下身子:“呐,给你。小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就是想毒死我们美貌的主上。”

    将一枚小纸包在芜姜的手心一落,先凶着,忽而又神秘兮兮地变了脸:“嗤嗤嗤~~我告诉你,其实我们大家,每个人,都巴不得他早点儿蹬腿。不过他用食太谨慎,总要先叫人试毒,不然没人能骗得了他喝下去。祝你好运,我们会感谢你。”

    说完迅速张开双臂,左一揽,右一揽,把首饰绸缎抱起来就往屋外走。

    在门边看到不知何时站着的慕容煜,又吓得脸色刷白,勾着脑袋像两条蛇儿窸窣游走。

    夜渐往深,昏黄的灯火摇摇曳曳,再过两个时辰就要上路了。

    慕容煜不进来,只是抱着小白狐站在草屋外的暗角里,眉眼下藏着瞌睡前的惓惫,清瘦身影看过去冷悄悄的。

    “吱~~吱吱~~”小狐狸归归被他养成了习惯,到了点儿就往芜姜的床上扑。慕容煜把它毛茸茸的小脑袋往回拨,就是不许它扑。

    怎生这场景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遗弃的丈夫,怕即将要改嫁的妻子把小宝儿带走。

    芜姜自己也觉得这滋味奇奇怪怪,明明没喜欢他,便凶道:“嘿,你总站在那里做什么?”

    “你这样打扮难看死了。”慕容煜这才恨了芜姜一眼,撩开袍摆走进来。

    芜姜不理他,低头喝着乌鸡汤:“我觉得这样很好看。”

    他看着她喝汤,瓷白的调羹舀起来,微吹一吹,轻启红红唇瓣含下去,真是动人极了。心中忽然钝痛,明白那姓萧的是真的喜欢她。

    一个二十三岁男子死去的生命在世间唯一留下的女人——他因为他的死,是有多么的恨她。如果不是因为遇上她,那家伙根本就不会死。

    慕容煜睇着芜姜,嗓音从未有过的消沉:“他死了。”

    “咯噔——”

    芜姜手一抖,勺子碰到碗沿,几滴汤汁乱溅。明明早就在等这个答案,怎么脑袋却一瞬间发木,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桌面:“唔……这样快……死在哪儿?”

    “鬼谷,被一箭刺穿后心脏,当场就去了。这是在他胸口找到的,佛珠送回去给癸祝复命,尸首明天随你母妃的棺木一起运来。”慕容煜眼眶红红的,把手上一只方包扔给芜姜。

    看着芜姜失魂的漂亮小模样,简直太撕心裂肺。这一刻他忽然彻悟,其实那家伙喜欢她又怎样,一个正常的男人,难道不应该喜欢女人吗?从一开始就是自己扒着他,被甩进池子也是因为以为身后有人扶,不想那老太监竟然视而不见。从始至终他都没对自己示过好,自己又有什么权利去制约他喜欢女人?

    慕容煜哀伤而狠厉地磨着唇齿:“待明日那二个蠢官将尸身运来,查出是谁出的主意,我非挑断她筋骨,削平她四肢,剜瞎她双目,剥下她人皮,将rou身炙于炮烙之上,叫她尝尽这人世间一切的疾苦!”

    “嘶……”明明还没查出来,芜姜却只听那个“他/她”说的就是自己,后背凉了半截。

    带血的方包扔到眼前,素白的布面上沾着点点鲜红,隐隐从里头滑出一抹浅樱。那是芜姜的小衣,原本带着南下陵春城,后来却怎么也找不见,竟是顺去了萧孑那里。

    芜姜不想看,低着头只顾喝汤。但脑袋里怎么全是萧孑的影子晃来晃去,忽而是他在驿站里解下腰带捆住她的手,清隽的脸庞贴下来霸道地吻她;忽而是游皇城时,两个人隔着人群一瞬对视,看见他眼里的容忍与眷念;然后又变作落雪纷飞的城墙之上,因为自己那一眼回眸假笑,他收起弓箭勾唇离开的潇潇背影。

    哎,乱乱的,芜姜想快点把萧孑从记忆力抹掉。她不敢抬头:“你查也没用,他得罪的人那样多,天底下想杀他的人还少吗?你这会儿乱查一通,不定得冤枉多少人。说不准就是你大皇兄杀的,你瞧他把你害成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我要是你哥哥,我也想杀他。活得太嚣张,早晚总是难逃一死,就算现在不死,将来也总是要死。是谁杀的倒不要紧了,反正不是这个,以后也会是那个。”

    她这么说着,心里也略略觉得是了。忽然对上慕容煜哂笑的俊容,呼吸猛地滞了一滞。低头一看,这才发现碗里的汤早就见底了,她还在一直空舀。

    怎么看起来像很做贼心虚的样子?连忙佯作淡淡地错开视线。

    然而她越装,慕容煜就越崩溃,他觉得自己的牙齿和骨骼都在咯咯咯地响。好个小毒妇,早先还怕她在给癸祝的信中替萧孑留情,竟然没想到是这样。亏那个家伙对她巴心巴肺!

    慕容煜猛地掐住芜姜的脖子:“所以是你出的主意对么?他做了什么让你这样恨?若不是他,你的母妃早已受尽凌辱,何能一根白绫自尽?若不是他,你的寨子早在第一回就被匈奴践踏。就连你,如果不是看在他的份上,本王早就一刀把你杀了!他这一世多少风云叱咤,皆因着你,短短二十三年便戛然而止。花芜姜,你没有心嚒!”

    那手指修长而冰凉,掐得芜姜呼吸不能。芜姜挣扎着,吃力地辩驳道:“慕容煜你别光说我,你自己不也是一样?不过小时候推了你一把,这多么年你便心心念念叫他不快活。若非你唆使三个佞臣吹耳边风,狗皇帝也不会轻易想杀他;上一次若非我在旷野里收留,他兴许几个月前就死了。你才是第一个侩子手,而他的命,原本就是欠我的。奉劝你最好别动我,否则连累你哥哥换不到城池,到时候看你怎么交代!”

    应是被说到了痛处,慕容煜纠结地盯着芜姜苍白的小脸,手上的力道终于渐渐松缓下来,无力地闭起眼睛:“明知道给你母妃送棺木是条死路,他还是上了,就因为你在城墙下对他那一笑。你是他唯一用情过的女人,有时候真让我嫉妒,可你却做了最让我失望的事……花芜姜,他就算骗了你身份,怎样也不至于要搭上一条性命去还。”

    “咳、咳咳……”芜姜拨开慕容煜的桎梏,抚着脖子用力咳嗽。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又尴尬地瞥开,一时也觉得这样的结果对萧孑似乎略有点残忍。

    但也只是略有点而已。

    “算了,死都死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干的坏事那样多,我只是这会儿忽然记不起来,等我记起来了,依然还是想叫他死。你也一样。”芜姜惆怅地站起来,对着镜子揉了揉发红的眼眶,转身对慕容煜道:“我不想看见他的尸首,我想避开他走。你大皇兄为何还不来?他要再不来,我这就准备睡下了,你先出去。”

    慕容煜却不肯听,站在芜姜的身边,嗅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淡香,却忽然害怕她离开——这个被萧孑此生唯一惦念过的女人,她这一走,他便连萧孑在这世间停留过的痕迹也找不见了。

    慕容煜掩下目中苍凉,讽弄地勾了勾嘴角:“哼,既是敢杀,又何必不敢见尸首?他若没死,兴许你还有机会被他救走。他一死,你便再无一点机会。起来收拾,即刻便随我出城。”

    话说完,便踅去门外等待。那一道清潇身影孤单落寞,就好似暗夜下一缕无魂的鬼叉。

    芜姜忽然记起来袖中的药粉,一夜之间谋害两个“天下第一美男”似乎略歹毒,但想起阿娘阿耶生死未卜,心就又狠下来。今夜这般一走,此生将再无机会,须得把该清的账都尽量清干净。

    芜姜便在食钵里舀了碗乌鸡汤,悄悄把药粉融进剩余的汤里,对着慕容煜的背影唤道:“喂,你不准备过来和我吃一些吗?我刚才已经喝了不少,再接一碗,剩下的全给你。反正是最后一次了,他一死,今后我们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他转过身来,看见她喝汤的可人的小嘴儿,蓦然想起萧孑在梁都大街上痴缠她的那一幕,怎生就走不动路。

    ……也想尝尝那被他尝过的味道。只此一回,此后茫茫人生空怅然。

    ☆、『第四六回』出城

    喝完汤,时间就走到了凌晨。慕容煜命管家在门外备了马车,又叫上一众侍卫准备陪芜姜出城。

    芜姜心神恍恍地跨出门槛,掂着素方花裙准备迈上车辕。阿青阿白挥着手帕把她叫住,抵在她的耳畔嗤嗤笑:“你没全下吧?下半包就好了,那药性太烈,记得天亮前得把他哄回来~”

    芜姜听着莫名有些不好,才想细问,姐妹两个已经一扭一扭地笑骂进府了。

    长得像个诗人的管家在车窗外为难:“主上,大皇子说他会亲自来城外接,还说小公主现下不能再和哪个男人接触。”

    “闭嘴。”被慕容煜怒瞪了一眼,慕容煜听都不肯听:“本王是男人吗?本王是男子。我且送她一程,路上遇见大皇兄便与他一同汇合!”

    管家于是不敢再多话。

    轱辘轱辘,大半夜的城门打开,百来个侍卫带着女仆浩浩荡荡地往芝麻寨的方向出发了。

    丑时三刻,荒漠中的夜色总是寂寥。那厚雪初停,天际下没有人影,只见一片皑皑白芒。

    明明是慕容煜自己把芜姜叫出来,但是出来了却又一路撩着窗子,只是看着外面的风景吹冷风。

    自从芜姜去了他府上,他的颜色总见日益鲜朗,出门也并不再带假手。今夜却难得着一身素袍,额上也描一朵凋残的青莲,一直轻咬着唇。芜姜在旁边看,才发现他的眸底也这般深,像掩匿着无数不可言说的心事。

    芜姜的心里也是空荡荡的,说不出来的那种特别空。从前萧孑没死,她镇日惦记着叫他死,多大的困阻都忘了去害怕。此刻他死了,她却对前方生出惶然。

    忽然车身晃了晃,两个人的手背轻轻一碰,慕容煜把她的手指抓了起来。芜姜扭拧着甩开,他一定要抓,恶狠狠地龇着牙:“再动就叫你死。”眼眶还有点红。

    芜姜就懒得去管他。

    慕容煜抓了一会儿,见芜姜没动静,转头睇着她上了粉的小脸蛋,心中便涌起一抹道不清的悲凉。就好像萧孑这一死,从此世间就只剩了他与她,她一走,他便独自红尘无意义。

    声音异常低沉道:“你现在最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应允你。比如你后悔了,现在就可以求我。”

    芜姜没后悔,她现在什么也不愿扎进去认真想。芜姜说:“我最想要你去死。你去死吗?”

    慕容煜就不应话了,好半天了才龇着牙道:“除了这个不行,我死了势必也要拉上你。本王问你,你上回说的人情味,那是一种什么味道?”

    芜姜本来不想回答,但见他执意要听,想了想便应道:“人情味就是爱恨情仇、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但这些对于你来说都没什么用,慕容煜你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

    慕容煜想起大皇兄说过的话——“世间唯‘情’之一字最是害人,你一沾它便中了它的毒。”

    他此前从不知那个中滋味,怎生这会儿却有些模模糊糊。

    默了默,似乎鼓了良久的勇气,又似捺下很大的决心,然后把芜姜的手指攥紧:“花凤仪,女人的名字,我只这样叫过你一个。今后我慕容七,只在你面前做个正常人,我的人情味全都给你。他在你这里未尽的情,亦由我来替他续。”

    傻子,人情味哪儿能送人?天底下的男人千百万,何必非在他两个中间挑,她就算那时候还有命活着,也不稀得要他的情。

    芜姜懒得与他费口舌,正自腹诽着,忽然一包东西扔过来。她接在手里一看,见是一包药丸,心里不由打了个咯噔,怕今晚下毒被他识破:“慕容煜,我又没病,你干嘛给我一包药?”

    芜姜凶巴巴地先将了一军。

    “避子药。你先忍耐一年,一年后我便去接你。”慕容煜神情很别扭,磨着唇齿,兀自沉浸在自己哀伤而壮烈的情怀中:“我的大皇兄很不容易,母妃早逝,他想要当天子,除了我没有人能帮他。我必须先把你送出去一年,一年后我会让你假死,然后亲自接你回来……花凤仪,我想了许多天,觉得可以不计较你跟过别人。只要你和我好,我会远远地带你离开这里,去到一个你想要去的地方,然后我们……生一群孩子。”

    他说着,一双微微泛红的狐狸眼眸把她凝住,那么郑重。

    ☆、『第四七回』狭路

    从来没有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就连拓烈也没有。

    慕容煜的话听得芜姜揪心,但一想到阿耶被他打成重伤的腰骨,就又冷硬了。她想,如果将来能够找到阿耶,阿耶的病也能痊愈,那么她就答应他,两个人一起去到一个干净的地方。

    但基本上不会有那一天了,因为在那一天之前她估计已经吊死在白绫上,她不会让癸祝有任何机会碰到活着的自己。

    芜姜把避子药扔回慕容煜的怀里:“我不要这个,听起来真脏,拿着都恶心。”

    少女纤柔的手儿不经意间拂过身体,怎生让慕容煜说不出的一股难受。他把她的手抓了抓,似乎想摁去腰腹下的哪个地方,但是又不敢,略觉得羞耻……刚刚才说过要在她的面前做好人。

    “听着,你别尽想着最坏的。倘若是敢寻死,本王一样把你做成干尸!”忍痛龇着牙,把药包捡起来又扔回芜姜的身上。视线掠过她胸前俏盈的小梨儿,怎生又移不开。逼自己隐匿下来,去看窗外的风景。

    芜姜这才发现他呼吸渐喘,容色也忽然这一抹红、那一抹红地窜来窜去,心里便有点慌。

    她其实一晚上都在偷偷打量他。她把一整包的药粉都下了进去,怕他的毒会提前发作。

    阿青阿白真是可恶,她怎么忘了一开始就问清楚呢。

    腹厦的火灼得越来越热,慕容煜终于觉察出不对劲,迅速把今日吃过的所有食物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扭头看向身旁的芜姜,见她这会儿攥着袖边、抿着小嘴儿,竟然一本正经地睡着了。他便略略猜到了因由……但愿这不是真的。

    他才头一次对女人这种生物改变。

    “花凤仪,你今晚喂我吃了什么~~”慕容煜哂笑着,淡香掠近芜姜的耳侧,阴阴柔柔。

    芜姜假装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