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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他的神色懒懒的,似说得漫不经心,话语却教人觉得铿锵有力,没有质疑的余地。

    和厅中一众春心萌动的少女一样,云婵这知他身份的也不自觉地抬眸看过去。她比她们离得更近些,目光游荡在他的五官间,见他眉眼带笑,眉心却依稀有一丝绽不开的愁绪。轻轻淡淡的,稍微大意一点都会寻不到,可就是这隐在笑容下的一丁点不快……好像藏着千般万般的大事,绝不是为云黎氏方才的话而不悦的。

    云婵的视线一时挪不开了,挪不开视线的却不止她一人。数道少女倾慕的目光让霍洹初一察觉便觉得有些别扭,轻咳嗽了一声,正了正色,意有所指地问云婵:“我来之前,宫里可有人来过?”

    ……什么?

    云婵不解,如实摇头:“并没有……”

    话音尚还未落,有家中小厮急赶而来,因走得太快在门槛处一跘,也来不及起身,就势拜了下去:“老夫人……宫、宫里来人……说是皇太后差来的,按规矩训斥长公主不敬之事……”

    云婵心下一沉。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宫中犯了错禁足的,被皇帝或是太后、皇后下旨训斥都十分正常,又或是特意赶在逢年过节,便多了些有意不让她过个好年的意思。

    静了一静,云婵的笑容有些僵硬,向祖母欠身道:“不扰奶奶和各位叔伯,我自己去……”

    “皇太后也真是的,多打点事,不让人安心过节。”霍洹先她一步起了身,一壁埋怨着一壁往外走,“我去见见,若能打发回去便打发回去。你是对陛下‘不敬’,陛下也已罚你回来思过,哪还需旁人再训斥一番。”

    ……自己称自己“陛下”,也不知别扭不别扭。云婵如此腹诽了一句,尔后觉出这腹诽忒是没正经。径自面上一红,别过头去持碗喝了口汤,平复心神。

    他自然是能将来者打发回去的。片刻后就回了正厅来,一副轻松的样子。

    眼见他给云婵解了围,云婵的一众堂妹们眼中更添了些仰慕,这回就连云婵也觉得不太自在了,皱着眉有意一咳,含笑向云黎氏道:“宫里当真未让小婵受什么委屈,奶奶就放心让我做这个长公主便是。奶奶若是想我,我便试着请旨时常回来看看奶奶,陛下大抵……大抵是会同意的吧……”

    说着末句时禁不住地一个劲地打量霍洹,霍洹饮了口茶,闲闲回她一句:“谁知道呢。”

    “……”云婵心绪复杂,一边生怕家人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惹他不快,一边又愈发好奇他到底为何会来此。天色也很晚了,那两个宦官仍未来皆他,八成是被他打发走了。心下思忖着,觉得无论是为避家人多言还是要问明他的来意,都得先离了云府再说。便起身行到云黎氏跟前,端端正正一福,道,“奶奶,天不早了,我得回宫去了……”

    “你还没见到你兄长。”云黎氏一心想留她多待一刻,胡乱想着可说的理由,“兄妹间五年未见了,不多等等?”

    “不知兄长何时回来,若回宫晚了,又违了规矩。”云婵应道。喉中有些哽意,无力再接着多辩这些,转而扬音一唤,“白萱,可收拾好了?随我回宫去吧。”

    不远处,一婢子屈膝一福,应“诺”应得清脆,继而又生了些难色:“奴婢的东西皆收拾好了,只是……长公主吩咐奴婢找的那玉佩……”

    云婵眉心猛地一跳,急问:“玉佩怎么了?”

    那是她此番回府唯一想取走的东西,是她出生之时,母亲寻巧匠打给她的。儿时一直带着,入宫那年留给了父亲,算是给父亲留个念想。

    如今父亲也离世了,那玉佩便反成了父母给她留的念想,带着母亲的祈愿和父亲的温度……

    怎的听白萱这意思,竟是找不到了?

    ☆、第8章 故人

    “奴婢记得二郎在世时,每每看完那佩,都还送回长公主房里,便去长公主从前的房里找了……却没找到。于是问了一圈,才知是几个月前……三夫人拿去给……给……”

    白萱支支吾吾说着,说不下去了。云婵偏过头去,目光凌然看向三婶,话语清冷:“给卖了?”

    “没有……是给当了。”身旁的白萱嗫嚅着继续道。

    云婵胸中一口气闷着,仿似有巨石紧压下来,闷得她直想大喊。这是跟在宫里受委屈时不一样的感受,在宫里过得再憋屈、遍体鳞伤快死在浣衣局的时候,思及家里还是会露出笑容来。

    如今回了家,奶奶待自己仍好,旁的长辈则有些疏远了。日子久了疏远也属正常,却没想到对自己要紧的东西会被至亲拿去当了换钱。

    几个月前,那不就是她前去和亲的时候?

    “三婶,您很清楚那块佩在我心里是什么分量。”云婵切齿而道,颤抖的话语添了几分狠意。只这么说了一句,便将更多的争辩全忍了回去——皇帝还在这里,家丑到底是不好外扬的。

    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云婵平静地重新看过去,笑容恢复如旧:“当了无妨,婶婶把当票给我,我自己去把它赎出来。”

    婶婶吝啬,若想让她掏钱把这玉佩赎回来是断不可能的。

    “哎……小婵,你不知道……”三夫人一边叹着气一边蕴着笑,神情显得有些狰狞,“那玉佩前几日到了期限,如今该是绝当了,给你当票你也赎不回来。玉质又是绝好的,只能高价买回……”三夫人说着似也有些为难,顿了一顿又鼓足了气接着往下说,“好在、好在那配上刻着你的名字,想找到别的买主也不容易。这样,你出宫一趟不容易,不如直接把钱给婶婶,婶婶明日就去给你买回来。”

    听似是好心帮忙,实则摆明了是要从她这再赚上一笔。若不是皇帝在场,云婵当真是要跟她翻脸了。手拢在袖中,右手紧掐着左臂,云婵忍了又忍,定神问她:“要多少钱?”

    “小婵你看……”见她如此好说话,三夫人松了口气笑意愈浓,掰起了手指头数算,“本是绝好的玉质,工匠又是那琅玉阁的工匠,当铺压着价也还给当了五百两银子。如今去买,必是要抬着价卖,大概怎么……怎么也低不过一千两去。”

    “三娘!”云黎氏怒一击案,忍无可忍地出言便斥,“如此小家子气,亏你还是个当长辈的!小婵是担着封位,但那是她顶着和亲的担子换来的;她在宫中是有俸禄,可你当宫里头上上下下不用打点着?”云黎氏斥得气息不稳,连喘了几口气,吩咐身旁的仆妇,“去,去我房里拿钱来。云家就是在落魄,也还没到要长辈算计晚辈的份上!还是当着外人的面,吴氏你不嫌丢人老身都嫌丢人!”

    仆妇不敢耽搁,低眉顺眼地一应立刻出门去了。霍洹看得心下一喟,站起身朝云黎氏一揖,口气生硬:“等不得了,若再不回宫,长公主和宫里不好交代。”

    云黎氏直是一怔:“那佩……”

    霍洹侧过首去,压低了音一喝:“云婵。”

    他到底还是听着心烦了,云婵暗一咬牙,只得福下身去:“那玉佩不急……天色晚了,奶奶您该歇下了,小婵告退。”

    言罢,不再去看任何人的神色,低着头转过身,随着霍洹一并离去。

    大约是方才气氛僵得太厉害,又是“贵客”出言说要离开弄得满堂更加僵了,一时竟无人敢擅自出来送上一送。云婵随着他一直走出正厅、又走出府门,听着沉重的大门在背后关上,仍未停脚。

    跟着他又走了十数步,离云府远了,云婵才停了脚,俯身拜了下去:“陛下恕罪。云家今时不同于往日,家道中落,一切开销皆要小心算着……”

    “知道。”霍洹淡声应了,回头瞟她一眼,虽是被方才的争执弄得有些心烦,还是转身扶了她,“没怪你什么。急着带你出来,是觉得你若真拿了你祖母的积蓄去赎那玉佩并不合适。”

    “是。”云婵颔首道,赞同他的说法,抿唇一笑,又说,“罢了。那玉到底是上佳的东西,既然绝当已有几日,大约已被旁人买去了。玉是要随缘的东西,不强求便是。”

    霍洹睇视着她,视线从她平淡如水的面容上一寸寸地划过,到底还是从她轻颤的羽睫之下寻出了些许不甘。夜风簌簌,时强时弱的声响将二人间的静默衬托得更分明了些,察觉出时便有了些尴尬,霍洹稍一舒气:“走吧,我让他们把马车停在坊外了。”

    “诺。”云婵喃喃应了,跟在霍洹身后往坊外走,静默了一会儿,问他,“陛下怎的来了……”

    霍洹随意一笑:“别叫陛下,街头巷尾到底难免有旁人。”

    “……哦。”云婵应声改口,“公子怎的来了?”

    “去城外见个故人。”霍洹答道,并未言明那“故人”是谁,只一停顿,又说,“回城之时,听闻家中嫡母正差人寻出来,起先只道是去寻我的,沿途却一直没见到人。我想着,若不是来寻我,大约就只能是来找你的麻烦了。”他的笑眼送她面上一划而过,“就知道她当日没多追究,必定是等着日后找不痛快。”

    “……”云婵没吭声,心说这他倒是将皇太后的路数摸得清楚,只怕日后难免有一争。

    迈出坊门时恰听到城角钟声遥遥响起,申时末刻,也是各方武侯轮值的时候了。

    供武侯小歇的院子就设在坊门边上,几人一壁说笑着一壁走出来,云婵闻声蓦地回头看过去,目光凝了一凝,又一唤霍洹:“……公子。”

    “怎么?”霍洹回过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向一个正背对着他们、沿路往坊里走的武侯,眼中有些了然,笑而温言道,“可是旧友么?若想见见,去就是了。”

    “多谢公子。”云婵垂首福身,稍一迟疑,如实告诉他,“那是我兄长,云意。”

    她低着头,没看到霍洹方才有些复杂的神色陡然松了下来——眼见是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还道是和她青梅竹马的故人。下意识间升起的想法而已,未及多想便觉有些别扭,待得“多想”后又不知别扭在何处。

    云婵不想再多费时,已拎着裙子疾步追去,鬓边的珠钗流苏轻晃着,身后箍在发梢往上三寸处的金饰也随着步子晃动着,让霍洹隐隐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情境。

    费神回忆间,眼前二人却让他一惊——眼见云婵已离云意不远,云意蓦地回了身,短短一瞬,腰间佩刀已出鞘,刀尖抵在云婵颈间,吓得云婵当场定了脚。

    怎么回事?

    霍洹悬了口气,倒也知道这是亲兄妹,便未急着叫候在坊外的宫人进来。信步走上前去,显得不急不缓,自己却清楚足下行得比平时急了些,口中朗朗而道:“云公子,此举何意?”

    云意听得语声仍未回头,目光仍停在云婵面上,细细地看了半天,持着刀柄的手松了一些,口中犹犹豫豫:“……小婵?”

    “……兄长。”云婵又是哭笑不得又是松了口气,方才心惊间忙是思量自己这几年哪里得罪兄长了,这么一看……原是没认出她来。

    也难怪。她离家之时,兄长已十五岁,是以这五年来虽则也算变化不小,但脱了稚气的容貌也还是与当年有六分相像,她才得以一看便识出来;云婵就不同了,十一岁离家时,虽已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到底和现在出落之后大不相同,仪态上更是云泥之别,云意自然要认一认才看出是谁。

    “抱歉。”云意讪笑着收了刀,“五年未归,可回家看过了?”

    云婵点头:“去过了。”

    他便又问:“还要回宫去?”

    云婵再点头:“是。”

    云意稍一沉,继而看向霍洹,视线在二人间一荡,问云婵说:“这位是……”

    “是霍公子。”云婵答道。云意与霍洹相互一揖,霍洹打趣道:“云公子好重的防心,被个女子追了几步竟也拔刀相向?”

    “惭愧,月余前路见不平,恰饮了些酒,一时看不过便拔刀相助了……”云意笑说着,神色有些窘迫,“没想到得罪了人。虽不知那人看清我长相没有,但听闻那是个大世家……还是难免提心吊胆。”

    得罪了大世家的人?霍洹想着前阵子的某些传言,心下生了猜测却未贸然询问,云婵却是一声惊呼:“兄长你……难不成……”

    想要问个明白,又觉事情太大不敢当着皇帝的面问出——关乎冯家的事总是要权衡利弊,谁知他会站在哪一边。

    ☆、第9章 云意

    “你是不是伤了冯家的庶子?”霍洹问得冷静,睇着云意,声音无波无澜。

    云意稍一愣,脱口反问:“你怎么知道?”

    这便是承认了。霍洹轻笑:“长阳城可还有人不知道么?冯家庶子当街被人废了一条腿,日后就算是废人一个了。”

    云婵连吸了两口冷气,此事她虽是听说过,却只是知道有人当街伤了这位冯公子、冯家一直在寻此人,引得坊间街头议论纷纷;却没想到竟是伤得如此厉害……

    更没想到是自家兄长所为了。

    “冯家这样的势力,出门在外总是带人防身的,你撂倒了多少人?”霍洹微眯了双眼打量着他,放缓了的口气带着探询。

    “我不知道……”云意颔首苦笑,摇了摇头又说,“那天委实喝得多了些,见了这等逼良为娼之事更是头都气懵了。觉得对方个个不是善茬,只想着赶紧打赢脱身,哪有工夫去数有多少人?”

    “云公子好正气。”霍洹称赞了一句,思忖片刻,又道,“那若有个机会,能让云公子四处主持公道,公子肯不肯?”

    “你是什么人?”云意蹙起眉头,这样问了一句。却是没等霍洹作答便径自摇了头,喟叹道,“罢了,在下喜武不喜文,公子若想在下到衙门里断什么案子去,还是算了。”

    说起“主持公道”,莫说云意,就连云婵一时也觉得难不成皇帝是想把云意搁到刑部之类的地方去。霍洹听得婉拒却是朗然一笑,朝云意一拱手又道:“天色已晚,令妹还须赶紧回宫,此事改日再说。”

    便这么不明不白地告了辞,不由分说地往外行去,留下云意在原地一头雾水,云婵跟着霍洹往外走着,同是一头雾水。

    然则这一次,云婵却未再多问,强自按捺住了全部的好奇,坐在马车中,安安静静的。

    心底的想法来得强烈极了,不知该说是志向还是改叫贪婪,十分希望兄长当真能有个一官半职。无论是在刑部当差还是什么别的职位……总之是皇帝钦点的人。

    那么,家中的境遇也会好些。再深一步说,三婶方才对她算计,平日里对兄长也难有多好。可若兄长是那个光耀门楣的,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还有她自己,在宫里也会好过些吧。朝中宫中能互相呼应总归好过孤立无援,最起码……能让她心中有个寄托。

    各样在意的事情同时涌上心头,皆汇集在这一件事上,直将这份祈盼推向顶点。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一举多得的机会……握住了,便能改变许多。

    好像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强烈的愿望,一边抑制不住地想着、激得心跳都愈发重了,一边又越发分明地觉得这是种可怕的贪念,直让她觉得羞耻。

    心思矛盾中,引得神色复杂而闪烁,霍洹原是看着车外夜景,回过头来瞧见她这般神情,不知她在想什么,却觉这副样子好玩得很,不吭声地继续看着。直至她恍然回神,与他视线一触立即心虚地避开,他才笑出了声:“一双娥眉拧了又拧,想什么呢?”

    “……陛下。”云婵气息仍乱着,强定下心,带着几分斟酌踌躇,话语缓缓,“陛下若一直留着臣女长公主的封位、而兄长来日官职又高了的话……”她用力咬了一咬下唇,一字字道,“便请陛下把臣女赐婚赐得远些——至少离开长阳。臣女并非真正皇室所出的公主,也不求嫁给什么达官贵人,若夫家仅是有个闲职最好。”

    霍洹不知她方才在想什么,便也不知这番话是从何而来,迎上她的认真,审视着笑问:“你是想让朕给你许个诺?”

    她无声默认,他又问:“为何说这样的话?”

    “未雨绸缪。”云婵深深颔首道,“太多的官宦人家盛极而衰。虽则不‘盛极’也未必不衰,但常言道事在人为,如若有心避着……大约总会好些。”

    “盛极而衰。”他重复着这四个字,衔笑掂量了须臾,从容又道,“你是想说‘功高震主’,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