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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

    这回连板子都没留下。

    谢开言第二次从石阶上撑起身子,吐了一刻钟的海水,形貌惨不可睹。

    颧骨高瘦的渔民大叔滞留不去,凑过来,仍然拢着袖子询问:“丫头还要船吗?”

    如同落水之犬的谢开言只能举起手臂,摇了摇,趴在阶石上缓和晕厥劲儿。待一切平复下来,她便一跃而起,朝着镇中客栈走去。

    树下白衣翩然,随风翩跹衣襟上的花瓣,静立如故。

    谢开言辗转打听到本月无商船出海,心里委实失望。她拜访市镇中客居的卓老先生,向他请教如何便利去得东海,寻找传闻中的桑花树。

    卓老先生摸摸白须,沉吟道:“小友连续三年来本地探访仙山,其心可嘉。只是这桑花树原属子虚乌有之事,小友为何不断寻找?”

    谢开言伸臂敞开胸怀,对着海风笑道:“我想看看我能走多远。在华朝、南翎、北理三国之外,一定还有世外桃源。”

    卓老先生微微笑道:“小友想法总是新奇,让我这个老头子也感受到了冲击。”

    谢开言转脸笑道:“先生今月还会指点我的书画知识吗?”如同前三年一样,有着共同喜好的两人,各自叹服对方的画功,聚集一起切磋南北技艺。

    卓老先生沉吟:“潜公子已到本镇,此月我需应对叶府的聘请,入府做西席。”

    谢开言怏怏而返,背手踢着石子,喃喃道:“什么潜公子这么讨人厌,占走了先生的时间。”晚上,她在灯下查看借来的《海外异州志》,翻遍全册,才模糊探到一株古木形似桑花树,结黑子,抑制人身血脉流通,有冥死功效。

    “这只臭狐狸果然骗我。”

    谢开言画了一幅绣像,想半天记不起来句狐的样貌,遂在脸部留白处写上“句狐”两个大字,用小刀扎了半宿。彼时的她如初生乳虎,兴致高昂,又岂能料到擅长百变千机的句狐正是发挥所长,改变了容貌行走于民间的呢?

    第二日,神采奕奕的谢开言走向渡口,买下第三条桐油船。看到那抹雪白的影子又伫立树下,便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早啊,公子。”

    她笑得露出一口细牙,那名白衣公子形无所觉,只冷清望向海潮。

    谢开言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在意,闪身掠到船上,攥紧拳头,朝着海外进发。明明风和日丽,过得半个时辰,海潮突然第三次袭来,将她送回渡口。

    眼角瞅到渔民大叔将要踱步过来,询问什么,她趴在石阶上,连忙摇手道:“没钱买船了。”

    大叔拢着袖子叹口气,道:“丫头明年一定要来呀!我和儿子等着你的银子过活呢!”招招手,带着垂髫小儿走远,还说道:“阿吟,咱们把最后一条船收了吧,这丫头没钱买了。”

    谢开言吐出一口海水,低声道:“这天气太邪门了,我不信征服不了海浪。”她缓和劲头,站起身来,朝着白衣公子走去。

    “公子可是在计算潮汐起蘀?”她的衣衫到处滴水,发丝**地披在苍白脸颊上,像是从海底冒出来的幽魂。

    可能是一句话就道出无人能推断的行径,白衣公子一双墨色眸子稍稍一动,掠了她一眼。

    谢开言笑道:“公子整日静立在此,一定比我知道得多,敢问公子,下次海潮起身大约在几时?”

    她笑眯眯地候着,无奈被问之人冷清如故,未吐露一字半语。

    谢开言移步正前,对上他的眼睛,微笑道:“难道是巳时?午时?未时?……”一一将十二时辰报了个遍。

    白衣公子的眼神极寒冷,袖口微微一抬,一股尖利指风跳脱出去,扑向谢开言的膝盖。如果中了指风,被刺者一定会降膝下跪,严重时落得半身不遂。

    谢开言扁扁嘴,堪堪掠开步子,衫角就被削落。她纵身跃上树枝,摇晃一场纷纷扬扬的杏花雨下来,撒满底下人周身。

    正如她犀利眼光推测的那样,白衣公子似是自恃身份,断然不会也跳上来与她计较。她摇晃一阵,见他静立如雪,心底突然有些歉然,连忙跃下,隔着一丈距离伸头去探他的眼睛:“公子出手这么狠毒,难道是上打华北关外,下踢五湖四海的盗匪总瓢把子?”

    白衣公子吝于给出任何反应,仍然一动不动地关注海风流向,计算潮汐起蘀。

    谢开言踱开几步,牢牢看住他的眼睛,道:“只要公子告知时间,我绝对不再烦扰公子。”

    杏花淡淡飘零,风入衣襟,掀起一抹雪白衫子,除此之外,一切寂静。

    谢开言又道:“难道是巳时一刻?二刻?三刻?……午时一刻?二刻?……哈,你眼睛稍稍动了下,我知道了,是午时二刻,多谢啦。”说罢她躬身鞠了个礼,扬长而去。

    张姓渔民落户镇尾,谢开言倒卖身上一枚扣箭弦所用的玉扳指,才凑得薪资聘请张初义出海。将儿子阿吟安顿好之后,张初义带足干粮清水,加固船身,带着谢开言飘飘荡荡驶向海外。有了老江湖的帮衬,焀空船漂流正常,第二日起,海风突张,雷电响彻乌云苍穹之上,掀起一场更为猛烈的浪潮。

    谢开言用绳索缚住张初义,将绳尾系在自己腰间,拖着他挂在船帆之下,一路随浪颠簸,被吸附进一道漩涡似的海口。nongnong迷雾弥漫四周,两人紧抓船板,游水向前,最后抵达一座无名小岛。

    云翳初现,海岸矗立着一块黝黑的礁石,上面并未书写任何字样。谢开言游荡一圈回来,对张初义说:“此是无人岛,遍植藤萝青树,唯独一株古木长势低矮,结黑子,像是《海外异州志》记载的桑花树。”

    她伸出手,出示一蓬油亮细巧的树籽,道:“大叔尝尝好么,像是葵花子,味道还不错。”

    张初义累得精疲力竭,趴在树根上翻了个白眼。

    谢开言笑道:“据说此籽有假死功效,今天对不住大叔了,抓大叔来试试。”说完,她便塞了一点树籽进他嘴里,捏了捏他的咽喉,迫使他咽下。

    张初义服用十粒树籽当即昏死两天,呼吸全无,身体僵硬,如同一具干尸。谢开言用藤蔓搭了条网篷,盛放他的尸身,避免被海鸟啄伤。两天之后,她做好一架简易木筏,推向海边准备回航。

    张初义冥死如故,谢开言对着他的脸想了想,焀出树汁,滴入他嘴角。半日之后,他的脸色逐渐恢复血气,胸腔也开始微微起伏。

    谢开言暗呼神奇。张初义醒来后,对武功高强的谢开言无计可施,只能猛翻白眼,外加要求提升工酬。她满口答应,蹿到树上,将所剩的两个桑花果摘进背囊,取过焀空船残留的水葫芦,盛满桑花树汁。

    一切准备完毕,两人朝着青龙镇驶去。漂流近乎一天,浓雾散去,露出茫茫水面。谢开言皱眉道:“似乎要等下次海潮来袭,才能打开海面的断口,我们才能回去。”

    张初义扯着指头道:“那可如何是好。”

    谢开言昂首挺胸站在木筏上,豪气道:“看我做法。”将手一指,指向远空,念道:“风云雷电,千兵万马,速速破天门冲下!”

    张初义一脚将她蹬落水下。

    谢开言爬上木筏,**地躺着。

    两人饿得有气无力时,终于迎来海潮。回程之中的辛苦不在话下,张初义牢牢抓住谢开言的腰身,大有拼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嫌疑。纠缠时,她背上的桑花果及水葫芦被他捞去,等她伸手去抢,大浪打过来,将他冲远。

    谢开言第四次在白衣公子眼前爬上渡口石阶,喘息如牛。她背过身子坐着,看着茫茫海面,暗地咬牙道:“死大叔,下次再碰见你,一定给你好看。”

    正如她猜测的那般,张初义抢得奇花异水,早就带了儿子遁去。

    ☆、88破晓(三)

    客栈桌上摆着《海外异州志》,白缎布面浸了水迹,微微发黄。从内容及装帧来看,书册年代久远,所著颇丰,应是卓老先生的珍藏。先生见谢开言兴趣广泛,好凿空访仙,有意将古书赠与她。这本异州志极为珍贵,列述海外诸事,与之对应的另有一本内册,名叫《北水经》。经书详细图解域外水流及内陆地貌、奇花异草等物,堪称珍宝。

    听老先生讲,《北水经》的主人是位隐世道仙,长期游荡于五湖四海,平常人很难见到他。

    一席话说得谢开言眼前大亮。她就是喜欢上山下川,探寻仙踪名迹。只是她没想到十年之后才能见到道仙天劫子真貌,有幸卷走《北水经》一册,从书中了解到华西奇草“舌吻兰”的毒效——而且经过漫长十年,她用桑花果和舌吻兰,成全了自己的一段传奇。

    卓老先生入叶府当西席,再也不见回转,谢开言连续三日等在客栈外,均无功而返,心里忐忑难安。谢飞叔叔责令她不可荒废学业,游学一月需有所成,如今她跑去海外一趟,仅仅增长桑花果的见识,空手回归南翎后,该如何应对叔叔的考核?

    若是像以前choucha六艺技能,她也能应对自如;难就难在叔叔今年出了考题:既然她执意行走于外,就必须用“谢开言”这个普通名姓的能力完成一篇策论,获得华朝一位名士的举荐,将它上交给本国文太傅,以求太傅的赏识及斧正。

    谢开言连年来青龙镇划船出海逐浪而回,只与客居在此的卓老先生结为忘年交。她不便探查先生全名,但观先生谈吐,也知异于常人,当即推断出他极有可能是隐居世外的名士大儒。

    谢开言租了书房一宿,倾注毕生能力画了一幅《秋水长天图》,为投先生所好,她特意采用北派写实画法,将嶙峋山景嵌入壮阔水域,勾描出绚丽多彩的深秋风光。

    她装裱好画卷,放入锦盒,缚在背上前往叶府。

    叶府坐落镇外,是一处普通田宅。门前极冷清,树叶飘卷,无车马往来。谢开言敲了一阵门,竟然也没门童出来应答,让她十分纳闷。

    粉墙外正对一片杏林,红粉奕奕,花瓣承泽春露,如裁剪冰玉。谢开言跃上树枝,抚裙坐定,看见青竹后院小亭里坐着两道身影,正焚香煮茶,意态颇高雅。

    谢开言轻轻一咳,白衣公子与青袍老者谈论如故,不曾分神看她这边一眼。

    “咦,那个总瓢把子原来就是潜公子哪,真是看走了眼。”她喃喃自语,撑着下巴盘膝而坐,打算等两人课谈完毕,再求卓老先生的举荐。

    小亭内弥散淡淡茶香,时有粉红花瓣飘落下来,点缀桌上,岑寂书写融融春意。白衣叶潜与青袍卓老先生相谈一刻,摆出一副棋局,转而论及到棋策上。

    叶潜持白子,被上下两方黑子围困,逐渐覆没了两列地界。

    “先生如何破解?”他首先质问。

    卓老先生摇头:“公子内心有决策,何必再来问我,只管全力挺进,分击上下两处,收复白子疆域就是。”

    “先生果然知我。”

    “棋道如政道,有公子执柄,应是我朝之福。”

    两人轻声而谈,又恃背风,完全不在意院外树上还坐着谢开言的身影。谢开言伸长脖颈瞧了瞧亭子,掠了一眼桌上棋局,因尊重先生在课谈授业,也并未有意开通耳力去打探两人说什么。

    先生再絮絮谈论茶经道艺,叶潜聆听如故。

    谢开言等了一个多时辰,忍不住摇了摇树枝,鼓嘴一吹,拂送出数片花瓣。

    先生转身查看风向,这才完全看清境况,笑道:“原来是小友拜访。我还当是阎家顽皮的三小姐又寻来,追着潜公子不放。”

    谢开言扶着花枝站起,朝着小亭躬身施了一礼,道:“见过公子、先生。”

    叶潜冷淡不语,并不还礼。

    谢开言笑道:“可否请先生移步院外,容小友占用一席时间?”

    先生回身看着端坐的叶潜,问道:“公子能否行个方便?”

    叶潜冷淡道:“陋处不便与他人往来。”

    先生叹道:“这个倒是不假。”又转身看向一脸期待的谢开言,道:“小友再等片刻,我出来请你喝茶。”

    谢开言眉开眼笑:“好嘞。”轻轻跃下树枝,走到正门石阶前等待。

    片刻过去,半个时辰过去,整个上午都过去,卓老先生还没走出紧闭的大门。谢开言抓着头,又听不到宅内任何动静,一时之间有些发怔。她转到杏林旁,跃上树一看,先生果然还在孜孜不倦地讲解什么,叶潜端坐依然,眉眼始终凝澹,不见任何异色。

    谢开言垂头一叹,依着花枝继续等待。

    卓老先生饮茶时才停止论道,问:“府邸中可有仆从随身伺候公子?”

    叶潜道:“已调来三人。”

    一名车夫一名厨娘一名洒扫婢女,随后才在先生与谢开言面前露了个脸,就走回内宅继续候着。

    谢开言不禁想到:这府里还是有活人的。

    先生朗声道:“公子初来此镇,不如让我做个东道,宴请公子与小友一回?”

    谢开言正愁钱银买船告罄,生计有些吃紧,听到这一句,忙点头低语:“好啊好啊。”

    “不必。”

    先生稍稍一滞,说道:“那我午后再来。”

    “请先生就此用餐。”

    叶潜起身,随即延请先生入宅内。进膳饮茶完毕,两人徐步转到后院,看见谢开言依靠花枝已然睡着,红杏撒满衣襟,自带一抹清丽风骨。只是她大概怕跌落,扬起双袖搭在前方枝叶上,架住身子,乍一看,如同飘拂在树上的皮影玩偶。

    卓老先生低叹:“公子不喜随性之人,小丫头偏偏难持端庄,我原本想求公子开府迎客,一并与两位切磋学艺,如今看来,还是留我独自应对她吧。”

    叶潜看了一眼谢开言的睡貌,冷淡道:“如此甚好。”

    谢开言一觉醒来,看见两人对坐亭中,又在谈论书画技艺,不禁有些怏然。树下俏生生立着一道粉红春衫的身影,人面与杏花相交映,容貌比花色显得更艳丽。

    “你是谁?怎么挂在树上还能睡着?”

    谢开言跳下树,转了转眼睛,笑道:“你可是阎小姐?”

    阎薇背手看她,好奇道:“你听谁说过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