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我母亲,我叔叔,我谒金门上下一千二百名子弟……他们都、他们都——” 没有人回答他,除了窗外云雾呼啸声,车内一片沉默。 “你一定有办法的对吗?”尉迟骁蓦然回过头,每个字都满是绝望:“他们不会全都魂飞魄散的,是吗?!”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宫惟长身而立,半侧笼罩在阴影里,良久才抬起了优美而冰冷的眼睛,眼底密布血丝,声音却冷静清晰:“元驹,我要告诉你一个并不温情的事实。” “天道对世人并不是全然善意的,即便是我也有残忍的一面。我会为了无辜者的性命而冒险行事,但冒险有限度,不会因此最终将北垣和鬼太子放走。” 尉迟骁的瞳孔微微战栗:“……天道?” “上万年前,世间混沌,天道是一面悬浮于天地的双面镜。世人喜怒哀乐、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皆入镜中;久而久之,照见世人良善欢欣的那一面充盈清气,越来越朝向天界,而照见世人阴私真实的那一面充盈浊气,越来越坠落地府。” 宫惟顿了顿,说:“于是镜子的两面各自分开,前者化出了我,后者化出了曲獬。” “……”尉迟骁喃喃道:“就是鬼太子?” “他只是不愿承认自己与天道的关系,因此突发奇想给自己起了个绰号‘鬼太子’,后来被世人信以为真,以讹传讹罢了。”宫惟唇角显出一丝微微的冷笑:“而他之所以挑唆北垣上神灭世,目的也很简单,就是为了世间多死人——死人越多,黄泉越满,鬼垣越充盈,他的神力也就越强大。曲獬是个随心所欲的恶神,为了获得力量和消遣取乐,哪怕人从世间彻底灭绝都无所谓。” “他与北垣上神一拍即合,因此才有了九千年前的那场灭世之战。如果这次我不能把他俩彻底打下去,灭世的烽烟必然再起,到那时就很难再收拾住了。” 尉迟骁僵在原地半晌,眼底渐渐涌现出一丝泪光,沙哑道:“可我叔叔……” 宫惟沉默着,良久才低声道:“元驹,你叔叔让我把你带回现世,我发誓你一定能活下去。” 尉迟骁失声怒吼:“我不用活下去!让我回去战死!我——” “当最后一刻来临时,我会把你和徐白一同杀死,只要你们一出梦境,现世的时间就会恢复流动,整个梦境就随着升仙台上的我立刻灰飞烟灭了。”宫惟凝视着他,目光疲惫而平静:“元驹,如果未来有一天你得道飞升,站在这个高度上,你也会理解我今天所做的一切。” 尉迟骁十指深深扣进地板,全身肌rou绷紧到发抖。宫惟伸手想拍拍他肩头,然而那只手还没落下去,突然一股巨力从身后袭来,就像无形的镣铐,闪电般把宫惟双手扭到背后,“咔!”一声牢牢锁住了。 宫惟诧异回头,只见徐霜策从身后踱步而出,淡淡道:“可以说话,不要上手。” “徐白……” 徐霜策站定,伸手在他眼前一抚,掌心温柔地擦过眼睫。 “你谁都杀不了。”失去意识前宫惟听见徐霜策道,“睡一觉吧。” 尉迟骁愕然瞪圆眼睛,只见宫惟无声无息软倒下去,被沧阳宗主拂袖一捞,落入了他结实的臂弯间。 “……”尉迟骁张了张口,艰难道:“徐宗主,你这是……” 徐霜策冷漠道:“我们去天门关。” “天门关?” “唔。”徐霜策望向车窗外,飞速向后掠去的云雾倒映在他黑沉锋利的眼底:“去赌生死以外的第三条路。” 第76章 天门关。 寒风呼啸, 掠过极北辽阔冰原上空,裹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消失在地平线尽头。四头神禽拉着长车冲破寒云,轰然降落在冰川脚下, 顿时溅起冲天雪雾, 向四面八方冲去。 车门一打开, 尉迟骁立刻被强风推得向后连退数步,咬牙切齿问:“我们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身后没有传来回答。 尉迟骁一回头, 只见徐霜策正凝视着怀里的宫惟,良久俯身在眉心间印下一吻,又轻柔地将他鬓发掠去耳后, 让他倚靠在桌案后的软垫上沉睡, 然后才起身踱出巨车, 一道道门在身后层叠合拢。 “……”尉迟骁看着沧阳宗主冷淡的侧脸, 终于忍不住问:“看我难受你一定很开心吧,徐宗主?” 徐霜策平静道:“贤侄,你想多了。” 他向周围环顾一圈, 广袤连绵的冰原映在眼底,半晌终于顶着寒风指了个方向:“那边。” 血河车无法靠近灵力太过稀薄的地区,两人一路跋涉四百余里, 身后两道长长的脚印很快又被风雪覆盖。 天将明时,沿途终于开始出现上次激战留下的痕迹, 被鬼斧神工锯掉半截的冰川突兀耸立在天穹下, 广阔的雪原刀削斧凿千疮百孔。尉迟骁不由站住脚步,眼前壮观的景象让他不免眩晕:“这……这就是上次你们摧毁灭世兵人的地方吗?” 徐霜策停住步,“是。” 尉迟骁愕然:“这里隐藏着回现世的路?!” “确切的说,不是一条路,而是一个人。” 尉迟骁满心疑窦, 只见徐霜策微回过头,毫无来由地问:“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年来像长孙澄风那样‘死’去的修士,他们的魂魄去了哪里?” 尉迟骁呆住了,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他们不是境主亲手诛杀的,所以回不了现世……” “对。现世中的他们还活着,梦境里却不巧死了,魂魄只能暂时寄存在现世和梦境的夹角里,哪都去不了。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能逃过一劫,如果梦境坍塌,他们也同我们一样灰飞烟灭;反之,如果我们结束梦境回到现世,他们也可以跟着一起回来。” “只除了一条魂魄……并不那么乖巧。”徐霜策话锋一转,眼底显出一丝嘲意:“这个人深谙鬼修秘术,又知道自己身在梦境,临死时极不甘心。他既有能力也有情由,所以魂魄很可能哪里都没去,仍然附着在自己的尸骨上。” 尉迟骁失声问:“谁?” 徐霜策的视线下移,居高临下盯着自己脚底的地面,吐出了三个字:“度开洵。” 霎时尉迟骁想起了这个人是谁,只见徐霜策双手猛然下压,灵力咆哮而出,轰然震塌地面! 脚下冻土被灵力强行挖出裂口,坚硬的巨石被抬起抛向远处。地动山摇,冰川轰鸣,尉迟骁被迫连退数步,只见徐霜策一拂袖,再次隔空抬起小山般硕大的黑色冻岩,重重抛出数里以外,脚下已被挖出了上千尺深的巨坑。 轰隆! 徐霜策停下来呼了口气,尉迟骁立刻顶着冲天冰雪上前,大声道:“徐宗主!你只剩半颗金丹了,还是暂存实力为好!让晚辈来挖吧,至少能快一些!” “……” 徐霜策扭头望向谒金门少主,上下打量他片刻,略微侧身欣然道:“贤侄既有孝心,如此甚佳。” 尉迟骁于是上前站定在深坑边,当仁不让捋起袖子,猛地向脚下深坑灌出灵力,大喝一声:“哈——” 灵力一分分不断加码,坑底坚冻万年的玄石终于被微微撼动。数息后,总算有一块约莫半间屋子大小的岩石被勉强撬开,摇摇晃晃抬到半空,紧接着轰隆! 岩石摔回坑底,溅起大片烟尘,再也不动了。 尉迟骁气喘如牛,扶着膝盖瞪着深坑,良久才缓缓回头看向徐霜策,瞳孔不住颤抖。 徐霜策道:“此处天地灵气稀薄,你我灵力皆被压制,十分里仅剩两三分是正常的。” “……” “不过贤侄还需勤学苦练啊,”顿了顿之后,徐霜策又和气地补上了后半句话。 整座冰原撼动不断,数个时辰后,原本就凹陷的盆地又被挖出一道黑黢黢的巨坑。徐霜策手一扬,将千钧重的庞大岩石从坑底撬出移走,脚底深处突然爆发出惊雷般强烈的震响。 终于被挖穿了! 巨坑底部直接贯通了当初埋葬灭世兵人的地底深涧,深涧再往下便是熔岩地心。一股几乎凝成实质的阴黑之气喷涌而出,犹如黑龙,直冲九霄,足足半柱香才散尽,露出了深不见底的真面目。 徐霜策一掌按在地面上,沉声道:“鬼垣不回顾,死生如朝暮。起!” 这是尉迟骁第二次听见徐霜策念出这道召唤亡灵的法咒,第一次是在临江都二十八具艳尸的殓房,抚棺招魂问杀死他们的真凶——然而此刻与当时相比早已物是人非。 他顾不上感伤,只见情形如上次在殓房中一样,仿佛有根无形的绳索吊着万丈深渊中的尸骨,一道灰袍身影裹挟着滚滚阴气破地而出,接着缓缓抬头,露出了苍白的真容。 那瞬间尉迟骁脱口而出:“矩宗大人?!” 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错了——虽然俊朗的五官颇有相似,但眼前这张脸明显更深刻、神情也更阴鸷,眼底深处隐隐流动着疯狂偏执的精光。 徐霜策迎风而立,一字字道:“度、开、洵。” “……” 那灰袍兜帽的死魂灵笑起来,他的声音也比长孙澄风更加低沉:“我等了你很久,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不愧是徐宗主。” 度开洵竟然当真守在这没走! 尉迟骁心神俱震,愣在了原地。 “终于有一天能见到沧阳宗主如此狼狈的模样,实在让人感慨万千。”度开洵将两个活人上下打量一眼,微笑道:“你总算愿意同我来做一笔交易了吗,徐宗主?” 尉迟骁下意识:“什、什么交易?” 徐霜策没有回答他,直视着正上方的度开洵,道:“当初你是这梦境中唯一一个残存部分现世记忆的人。” 度开洵不动声色:“我是。” “因为蝶死梦生术的法力对你存在一部分豁免。” “是。” 徐霜策问:“为什么?” 度开洵的笑容更深了,缓缓道:“因为没有人知道,现世中的我也曾经试图盗取宫惟的右眼,虽然同样失了手,但当时我碰到了一丝自他眼中流出的,淡金色的血……” 从太乙元年到太乙二十八年,梦境基本就是现世的重演——梦境中的度开洵曾因为虐待白霰而被送进仙盟,现世中的度开洵也干出了同样的事。 只不过现世中的度开洵被关在懲舒宫,在那里他遇到了刚刚降临世间、行止诡秘、被众人敌视排斥的宫惟。他发现宫惟那只妖异的右瞳似乎极不一般,于是胆大包天想要盗取,结果当然是被宫惟一掌便轰飞了出去。 凑巧的是,那一瞬间刀尖蹭破了宫惟眼眶,一丝微乎其微的淡金色血迹沾在了度开洵指尖上。度开洵自己也被震得五指开裂鲜血淋漓,逃跑时他顺手做了个动作——把自己指尖上的血连同宫惟的血一并舔舐掉了。 谁也没想到宫惟那一丝血迹中所蕴含的神力,后来让度开洵成了梦境中唯一幸运的参差。 “你无意中变成了连通现世和梦境唯一的纽带。”徐霜策盯着度开洵,语调平稳完全是陈述:“所以你的魂魄可以在现世和梦境中自由穿梭。” 度开洵说:“是的,但只是魂魄,不能回归现世的身体。” “你回归本体会怎么样?” “只要我身体一动,现世时间就会立刻开始恢复流动,升仙台上镜仙被不奈何穿心而过,梦境顿时溃解,你们所有人都彻底没救了。” 徐霜策沉默片刻,度开洵的魂魄在半空中怜悯地看着他:“所以我无法用手帮你把升仙台上插在镜仙心脏里的不奈何拔出来。” 寒风从两人中间呼啸而过,仿佛尖锐的哭泣,消失在了远方。 “……” 不知过了多久,徐霜策终于从阴影中动了动,露出微红而冷静的眼睛:“那你的魂魄能帮我捎回一道符咒,带上现世的升仙台吗?” 尉迟骁惊疑不定的视线在他两人之间来回移动——符咒? 他完全不明白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但空气中又有一种凝重而苍凉的气息,把他沉沉地压在了那里,连呼吸都不敢轻易发出声音。 “徐宗主,”度开洵笑了一下,那笑容中有些隐隐的悲哀,似乎早就已经料到了徐霜策今日的选择:“我的魂魄之所以一直等在这里,就是知道当局势坏到无可挽回时,你会想到要把那张符咒送上现世的升仙台……” 顿了顿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好似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作为交换,我需要你帮我也画一套相同的符咒。” 徐霜策毫不意外:“一张给你,一张给谁?” 度开洵连魂魄都好似颤栗起来:“……长孙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