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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以悻悻然点头,是有这么个毛病,没法治。刚认识的人,转头就把长相忘了。不知道的说我拿乔,其实真不是,我这上头欠缺,得见了十回八回才能记住。

    这么说,她分派不出去有这方面的原因。宫里人口多,这妃那嫔叫她认一遍,再看见大概又是一头雾水。

    这种毛病倒少见,还是个不治之症。他慢慢踱下游廊,踱了几步没见她跟上来,又停下脚回头看她,你这么没眼色,下回再看见我能想起来吗?

    她霎了霎眼,这个

    他皱起眉毛,你是单单不认人,还是别的都记不住?天上的鸟儿,地上的虫,你分得清吗?

    元宝领托着一张姣好的脸,她歪着头站在台阶上,笑道,爷您爱开玩笑,我要是连鸟儿和虫子都分不清,那不成傻子了吗!我小时候爱玩虫,虫子的公母我看一眼就知道。

    分不清人脸,却能分出虫子公母来。他有点好奇,玩什么虫子?

    她犹豫了下,讪讪道,玩屎壳螂,外头有人走街卖的,专卖给小孩。给虫洗个澡,背上捆一节秫秸背着,后面拿纸扎个小车叫它拉车,别提多带劲了!我们玩的时候还带吆喝,她把两手卷成喇叭状,好肥骡子,好热车哟就这么的,街坊孩子都来凑热闹。

    他没太明白,好肥骡子好热车?他是紫禁城里长大的,蝈蝈、油葫芦倒常玩,屎壳螂这东西那么脏,光琢磨都觉得恶心人。

    素以想起小时候的事很高兴,也愿意细细的给他讲解,屎壳螂分好几等,铜钱那么大个儿的,公的叫官老爷,母的叫官娘子。好肥骡的个头小一些,勤快,耐摔打,劲儿也大,拉起小车来跑得又快又远。

    他的表qíng古怪,你不是官家小姐么,怎么还玩这么腌臜的玩意儿?

    她怔了怔,心道这人以前肯定见过,连她的出身都知道。这回要坏事,她不怎么敢答应了,只道,以前家下包衣孩子多,他们带着玩的。

    他抿起唇,因为看见恩佑扣着扣子远远的过来了。到了跟前虚打个千儿,咧着嘴道,万岁爷怎么上后边来了?我耽搁了会儿,请主子恕罪。瞥眼瞧边上姑娘一副五雷轰顶的样子,仰头看看,奇道,也没变天啊,这是怎么了?

    果然是皇帝!素以这下子慌了神,忙cha烛跪拜。心里惴惴着,头回冲撞了圣驾,这回踩了龙足,看来真是阳寿到头了。

    皇帝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儿,抚抚袖子上的盘金满绣镶滚,轻飘飘扔下来一句话,朕有个助你长记xing的好法子,伺候完这里的丧事,赏你提铃。回宫即办,不得有误。

    小公爷不知缘由,听得目瞪口呆。再看跪着的人,恭恭敬敬磕个头,稳着嗓子应嗻,奴才谢万岁爷的赏。

    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公爷最懂得怜香惜玉,想问个究竟,皇帝沉着脸不言语,踅身就往垂花门那头去了。

    ☆、第10章

    提铃可不是好差事,是专用来惩处犯错宫女的一种手段。素以起身的时候觉得天都矮下来了,运道不好,再加上那个不认人的毛病,这回终于没治了。不过她倒看得开,在宫里七年没受过责罚,是谁说的来着,不跪墙根不挨打,简直白从宫里走了一遭。临出去受回训诫,全当给这七年锦上添花了。

    这头受了委屈,前院的事qíng照旧不敢撒手。吃了饭歇一阵,还得打起jīng神来办差。忙活的空档时不时忆一忆万岁爷的长相,真怕下回见了还认不出来。事不过三,再来一回小命就得jiāo代完。可是能记住吗?按理说恁么好的皮相,要记住不难。真是叫人看一眼心都会打颤的那种,宇文氏出美人,这趟算长见识了。就是不知道这漂亮脸蛋对她管不管用,她缺了根筋,宫里齐全人也不少,她愣是一个没记住。

    下半晌倒没有一早时候那么忙了,可是零零碎碎的事一直没断。恰逢给老公爷选板做寿棺,她凑热闹探头看看,再退出来时脑子里茫茫一片,果然把主子爷忘了个一gān二净。

    皇上多早晚走的她不知道,没从正门,大概是看前面忙,他一露面众人得磕头送驾,把手上的活计耽搁了,所以挑了偏门离开公爷府。长满寿扶着孝帽子远远的来,看见她就问,见过万岁爷了?这回又惹事儿了吧?

    素以红了脸,没留神,踩着龙足了。

    长满寿嘿了声,您说这事办得!一碰面就克撞,怎么回事呢说着斜眼儿觑她,姑姑,该不是诚心这么的吧?要成心,那我就得夸夸您了。您这露脸的法子别人没用过,万岁爷指定能记住您。

    素以很惊讶,谙达您损我呢?谁露脸拿命耍着玩?几回下来脑袋没和脖子离fèng,是我上辈子烧了高香了。露什么脸?我可没那份心,您误会我了。

    误不误会的是后话,横竖你这回是叫万岁爷上了心,好好的,往后能有一番作为。长满寿畅想得很愉快,你瞧这趟可来对了,尽着点心,家下哥子兄弟都能指着你升发呢!

    这是哪儿跟哪儿呀!太监一肚子坏水,粪土堆里都能掏出金子来,照他这么说,受罚罚出个诰命来不成!素以苦笑,谙达不知道,我回宫日子不好过。万岁爷叫提铃,也没说时候。

    宫里人最怕没数,像主子叫打,不说多少下,最后打死算完。提铃不说哪天赦免,那就风里雨里的走到死。

    长满寿叹了口气,忍着吧,就是睡不好,总比墩锁qiáng点儿。

    提铃是什么?提铃就是人ròu做的梆子。每天申正一刻和戌正宫门下钥,并夜里起更至早五更,每更相jiāo时抬头挺胸行正步,边摇铃边高唱天下太平。说是叫提铃,其实称啼铃更合适。睡不好倒是其次,要命的是天越来越冷,逢着下雨下雪不许躲避,不许打伞穿油绸雨衣,那真是要活活冻死人的。

    长满寿和她的思路不同,他发掘出了不一样的妙处。提铃不是满世界转悠,走的只有乾清宫到日jīng门、月华门那一片。乾清宫离哪儿近?离养心殿近呐!申时万岁爷歇了午觉起来务政,不是在南书房就是在军机处。她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晃悠,想看不见都难。晚上万岁爷安置在养心殿,就算正临幸宫妃小主儿呢,也得伴着她的声音不是!

    他抚掌笑道,还是主子爷圣明!姑姑得知道,但凡有出息的宫女子都是先苦后甜的。一开始荣宠万千没什么了不得,要走到最后,走得漂亮,那才是真本事!我瞧您这回是时来运转了,您听我的,收拾得gāngān净净的,见着万岁爷说话细声细气的。眼神也得留意着,像我这样他示范给她看,水肿的眼帘掀起半边,含着笑,从底下fèng儿里着斜着眼珠子递个秋波,这样式的瞧人,yù拒还迎,男人最经不住这个。

    素以看了胃里直翻腾起来,长二总管的品相实在不大好看,她克制着,掩嘴道,我要是学您这样,非得被万岁爷碾死不可。他今儿就想碾死我来着,亏得我还没卸差使,捡着一条命。

    长满寿啧啧道,他要是真想砍了你,管你手上什么活儿,喊声荣寿就把你扭送到菜市口去了。咱们主子爷不是bào戾脾气,他可是深沉大度的有道明君,绝不能和姑娘家斤斤计较。宫里做规矩,明面上的也好,私刑也好,哪样比提铃轻省?好歹这个皮ròu不受苦,怕惹上晦气,自己身上带点辟邪的东西就是了。

    素以不敢想太多,反正事到如今没有挑拣的余地了,皇帝金口玉言,她还能因为怕黑怕鬼不遵圣命么?就是想起来瘆得慌,大半夜的摇铃跟招魂似的。宫里枉死的不在少数,就说前两天的翠儿,那是她眼看着打捞上来的,现在回忆到那段就头皮发麻。

    她低下头踢了踢脚尖的石子儿,心道万岁爷该有多讨厌她啊,罚她gān这个。她qíng愿去领一顿笞杖,痛一痛就过去了。不像如今小火慢熬,回头真撞上什么,哭都找不着坟头。

    下回您可悠着点,和万岁爷亲近没什么,万万不能再冲撞了圣驾。不过我瞧这两回过后,万岁爷是彻底把你记在心上了。长满寿笑得花枝乱颤,不枉我把您带出宫来,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果然就让您捡了漏了。

    素以除了不认人,别的方面心眼子还是灵活的。她斜眼看他,谙达举荐我伺候丧事是有用意的吧?宫里这么多人您偏挑我,真叫我受宠若惊。她皮笑ròu不笑的,打心眼里恨他。要不是他把她弄出来,今天就不会遇上皇帝,也没有提铃这一出了。

    她这儿牙根痒痒,长满寿却不以为然。但是狡辩还是需要的,绝不能这么痛快的认了。他装出一脸无辜来,姑姑这可就是冤枉我了,我是好心带您捞油水,怎么成了我算计您似的?您说您踩了万岁爷脚趾头,那也不是我搬着您的脚往上搁的呀,怎么能怪我呢!言罢又转了个风向,我知道您心里不痛快,不痛快您就冲我撒气得了,我受得住。俗话说了,既在一伙,不分你我。只要姑姑他日得势了帮衬着点儿,我就感激您。

    素以不明白他的歪理哪儿得来的,谙达,我这是提铃挨罚,不是晋位封贵妃,您这话和我说不上啊!

    长满寿略顿了下,不急在一时,早晚的事儿。

    她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您学过麻衣神相吗?天桥上小半仙是您旧相识?

    这您别管,横竖我心里有底。

    素以yù哭无泪,她可不敢认为皇帝罚她是因为喜欢她。她虽记不清脸,主子当时的眼神却刻在她心头上。那叫一个瞧不上眼,跟腊月里的风似的,恨不得把她活剐了。有人是这么表示喜欢的吗?她没有攀高枝的心,也懂得识时务,长满寿这份热qíng就全当听笑话了。

    这儿憋屈得不知道怎么疏解才好,小公爷撩着袍子从另一头过来,脸上被火烤得发红,走近了颇豪气的一挥手,姑娘别怕,头两天受点委屈,等我找时候面见主子娘娘,求她给你说个qíng,赦免也就一句话的事儿。

    素以啊了声,还没开口,长满寿先接了话茬,小公爷您真是菩萨再世!您心眼子真好,这么的咱们姑姑可算有救了。您是知道的,一个大闺女,半夜里独个儿在乾清宫外溜达。各处都下了钥没人走动,地方又那么大,别说姑娘家家,就是个爷们儿也难免害怕不是。

    小公爷直点头,我都明白,瞧着姑娘给我们家做知客的这份qíng,我和皇后主子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姑娘放心着吧,我记着呢,绝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