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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儿也被她唱得,清悠里含着对命运的不服与怨叹。只眉眼跟着唱腔往上一抬,却忽然看到外头朦胧坐着一道人影。着黛蓝缎银丝流云纹滚边长袍,英姿笔挺而修长。珠帘子隐约晃dàng,看到他如刀削玉凿般的侧脸,那道英冷的轮廓,怎地却叫她与记忆中的另一幕影子重合。 又想起那铜huáng影壁之下执笔游书的少年,花梨木条案托着他刺绣华虫的袖摆,有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在人前冷漠倨傲,可瞧着自己的凤目里却都是纯澈,更或有几分拘谨和不自信。欢喜与她说话下棋,带她去了那满是天家荣华的三丈红墙,她亦悄悄地勾过他的手,他有些不自然地想甩开,却还是由她默默地牵住了袖摆。 听见外头小厮换了龙井上来,问:爷觉着这回可还满意? 楚邹抖袖接过:多扰了这位小哥。 清冷的嗓音,依稀几分陌生与熟悉,举止间却透着沉稳的气度,到底与从前那个飞扬少年是不同的。 她是在他病得脱形、荣华岌岌可危的时候离开的,直到他后来被他的父皇贬去太子身份,打入了废宫幽禁,她在宫外才有些缓过劲来。此刻应当还在关着吧,必是看花了眼了,她眼里的亮光便又微微低下来。 尖下巴薄眼睛,五年了,当年十二现年十七,变化还是蛮大的。小榛子看了半天,哈腰道:爷,奴才瞧着是她,牙不太整齐。 楚邹也默认,再瞧着里头小碧伢莞秀的模样,心底一丝yīn愠的qíng愫便略过,淡淡道:现在改了叫什么? 田水涵。小榛子答,又道:听说当年她爹根本就没死,闹了贪污案之后被藏京城去了,因为素日装得像,这曹碧涵就一意认定她爹是冤枉的。那曹奎胜也是狡猾,手里头悄悄攥着账簿,人还算得一手好账,内织造局的掌印李得贵也就暂时没动他,看上了他做假账的本事,把他介绍给户部左侍郎刘远了。刘远和这gān子太监向来走得近,也不知道暗里生了什么勾当,就把自个的外宅小姨娘赏给了曹奎胜。可巧不出九个月那小姨娘就怀胎生了个儿子,奴才猜着应该是刘远的,刘远家里蹲着只不容人的母老虎,怕是顺水推舟叫这曹奎胜做了绿头乌guī。听说认了那孩子做gān儿子,到了儿没取曹奎胜的命,只叫他改名换姓躲浙江来了。如今叫做田大生,好赌成xing,到处赊欠,日子没法儿过下去,就把亲闺女送进画舫里做清倌,说是赚钱养弟弟。 要问皇城根下谁最通透,大抵就是这般做奴才的了,太监有太监的道,宫女有宫女的道,主子们闷在鼓里的,他们悄不吭声却总能有自个的渠道去打听清楚。 这朝廷上下就是一张密密麻麻jiāo错的网,谁人与谁人之间都用贿赂与女人互相制衡着关系。楚邹默默听着,想起当年被作弄的一番,轻磨唇齿问:那曹奎胜素日都在哪里赌? 小榛子答:大多在广兴巷过去的金钩赌坊。 楚邹便道:去恒丰隆把爷存的银子支一笔出来,派个人陪他玩。 那恒丰隆乃是全国最大的票号,爷这些年卖玩意儿的钱都在里头。小榛子愣了一下,瞬时明白过来:诶,奴才回头就亲自去办。 对面雅间里的曲儿也唱罢,几个公子哥儿意犹未尽地饮着余酒。田水涵低着下巴,正在捻手心里的赏银。楚邹看了一眼,然后便起身往木梯踅去。 那颀展的袍服如幽影般从眼前掠过,几分孤僻几分熟悉的冷鸷,只看得田水涵眼目一悸,连忙又追着楚邹的身影往窗外望去 今次下江南,同行的共有吏部右侍郎杨俭,方卜廉的门生贾晁平,再一便是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严默,都是二十多岁的实gān年轻人,对楚邹的桑田改政论皆是颇为赞许。 这些年朝廷为了鼓励丝绸纺织,在江浙一带改田种桑,为了提高出丝出布的效率与品质,又在田地与税率上给了富户们许多优待。虽则国库是增加了不少收入,但江南自古本是鱼米之乡,这般重桑轻农之下导致粮食减产,物价膨胀,从前一个铜板可买两馒头,短短几年之间,两个铜板买一个。富裕的是越富了,百姓日子反而不好过,怨言无法上达,便被白莲教趁机蛊乱生事,另一面军中粮饷亦紧张。若能经此一调整,使得桑、农两边均衡发展,倒是件利国平民生的好事儿。 光yīn如梭,正月匆匆过去,二月风似剪刀,到惊蛰一过就得开始忙耕了。时令不等人,一刻值千金,但除却一部分继续种桑的农户,其余的却都没动静,不是不想动,是对朝廷不敢轻信。楚邹叫各衙门颁布下去的改政令,也一直拖拖拉拉着落不到实处。织造上那些个官员和富户倒是三天两头地跑来抱怨,说完不成今岁朝廷派下来的任务,哭哭哀哀。 初九那天楚邹请了几个州府的官员过来议事,在苏安平的府上。早在四年前苏安平还是个七品县令,五年过去已经调任正五品的湖州知州了,离着杭州织造府甚近。 叫了却不来,倒寒的天,外头天下着蒙蒙的细雨,气呵出口都是冰凉。从辰时初等到巳时快末了,除却监织造吕太监和三两个县令,其余主事的官员一个也不见人影。 站久了都有些冷,一个个垂着头时不时叹口气,像是在给上头十九岁的废太子使脸色。 茶已沏过三趟,楚邹端坐在左侧上首的官帽儿扶手椅上,见状便问:人都去了哪里? 第183章 『柒陆』她的故事 听见楚邹终于发问, 底下站着的一个官员便应声答:副使蒋大人家三姨娘她爹不舒服, 说是已三天咽不下食,今儿一早就奔过去瞧病了。殷大人庄子上的牛顶死了隔壁庄户人家的羊, 那家人闹得要死要活,昨儿就在城外没回来。还有斐大人搡了腰, 躺在家里爬不起,这就也告了假。 咕哝着,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瞟上头年轻的皇子爷。那话里的意味,就是一个姨娘、一头牛都比他重要。 楚邹又怎会听不明?少年时被捧得太高,说一不二, 目光傲远, 行走间步履撩着袍摆也似生风。现如今被这般一压制, 倒是把眼皮子底下的腌臜龌龊看到了不少。 几个地方官胆敢这般刁难皇子, 想必那后台必是十分了得。他心中冷笑, 嘴上便道:大人忧心国事, 还要为家中琐碎cao劳,实属不易。小榛子, 你给爷上蒋府问问夫人, 看那姨娘父亲家在何处, 请个大夫过去帮着瞧瞧。殷大人庄子上的牛, 牵一只去代赔了便是。至于斐大人, 料不到却把家搬到了咏楼,叫两个衙役送副担架,先把人抬来议事吧。 他面不改色言语迂回, 却与从前那十四太子的雷厉风行、刚正不阿大相径庭。从前二话不说,但得哪个贪官污吏犯到他头上,也不顾背后势力,说罢黜就罢黜了。现如今被圈禁了四年后,竟变得这般沉稳与不愠不怒,不免叫底下官员唏嘘惴惴。 那府上夫人却哪里真敢去问,若被晓得了偏宠姨娘,回头不得跪搓衣板子?果然不出半刻的功夫,那三个就灰不溜秋地出现了。 其实估摸着就藏在街角的哪处喝闲茶,楚邹也懒得揭穿。 进来就抱怨:四爷只知一面,不知其另一面。这桑田改政是好,粮食是上去了,可桑户一减少,出不了丝织不出布,朝廷给我们派下的税银还不变,年底完不成任务,内阁一算账又要打架,最后遭殃的还是我们。再则东洋、西洋商人订的那些单子,今明两年的定金都上缴了,都在等着出布,这般突然一改政,到时叫织造局拿什么jiāo货? 是啊,是啊,朝廷出个政令是简单,苦就苦了我们这些背锅的地方官。 一时这个你一言那个他一语,公堂之下都是叹气声连连。 但若真是他们说的那般辛苦倒好了。朝廷派下的税银是不变,可他们私底下这些年吃的却远不止小数。桑农吐丝抽一次税、出布抽一次税、成匹还抽一次税,出得越多,这些人捞的钱就越多,往上报的税银却依旧还是那数目。为了捞更多的钱,便拼命的鼓动富户买地屯田种桑出布,苦却苦的是最底层的老百姓,入不敷出。最后出的布太多卖不出去成了死账,便挪了这里堵那里,他们辛苦的是怎么堵这个越来越难堵的漏dòng。只可惜父皇身居孤寡之上太久,已难以分身体察这些最末等的民qíng。 楚邹也不动声色,他是自小信服民生为重的,君如舟,民如水,可载之亦可翻之。只听他们抱怨够了,这才悠然打断道:朝廷发布这个政令,是为了鼓励桑农种桑,而非意在减产。据我所知,前几年江浙屯田,富户手里的桑田已不在少数,今次这般一调整,并不会对大局有什么变动。说是怕jiāo不出货的,江宁道仓库里不还藏着十几万匹布么?与其堆在那里等生虫,不如拿了去顶上。倒是几位大人在政令派下去之后,却迟迟不见下达百姓,百姓观望不敢行动。倘若误了耕播种,影响了年底的军饷征粮,本皇子说到底也就是走个过场,来来就走了,到时候这笔账才是真算在大人们的头上。父皇怪罪下来,我也不好替几位担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