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页
正蹙眉抉择着,一名考完的宫女端着一盘麻酱螃蟹过去,上头嵌着几片棕亮的素jī。自古豆乃素食之ròu,寺庙中的僧人经年不食荤,皆以豆腐替之。她看着手边的豆腐与香菇,刹那间便是灵念一闪。 眼看着沙漏还剩下三成,这便缓和了容色,按部就班地烹调起来。把豆腐用高汤焖得软烂,让素味中浸润荤香;再用香菇切成薄片覆在边角,俨然便成了ròu皮儿。香油酱料淋上去,荷叶在外头一包,放进屉子里蒸上约莫三刻,终于赶在时间结束前做好了。 端过去给考官们品尝,因着前头已试过十数道荤食,此刻这别具一格的素ròu荤香倒成了难得。 尚食、尚宫女官各尝一口,纷纷满意地点点头,心下好奇她既是做得这样好,方才为何迟迟犯难竟是没能吃出她的豆腐原料,四个过去都给了三枝花。尚宫嬷嬷眉眼含笑地看着她道:仪态上还须得再努力,在宫廷里当差要始终记得气度恬淡,任何时候都不能露出一点慌张。 是。陆梨端着盘子屈了屈膝,感激地应一声,然后走去孙宫正的跟前。 孙宫正用银勺儿送入口中一尝,吭着嗓子道:不是写着荷叶ròu么?我可吃着像豆腐。她也是琢磨了好一会才琢磨出是豆腐的,暗暗有些佩服这丫头的造诣,心下却更加的不慡利起来。 陆梨讶然,连忙低声答:宫正大人好辨识,确然是豆腐。那ròu因着不太妥当,陆梨便改用豆腐做了这道荷叶ròu。 孙宫正被夸得小得意,越发扬着眉毛把勺子一顿:不太妥当?我见你分明是做不出来这道菜,便拿着豆腐忽悠人。你可晓得在宫里给皇上娘娘们送膳,是一件多么谨慎的事?哪宫哪门里吃了什么、送去什么那都是白纸黑字记录在册的,可容不得像你这般随着xing儿改动。这头一条宫规你就过不去! 咯咯咯~她这般说着,对面绛雪轩下便传来低低的叱笑。陆梨瞅一眼,看见李兰兰和孙凡真意味深长地笑脸,便猜着今儿这事怕就是她们姑侄搞的鬼了。 但她自小长在深宫,这宫廷的门门道道她比她们熟哩。大奕王朝太监当道,六局的女官始终有些忌着宫中掌事的大太监。ròu被换了,她若不说,便自己把亏吃下;她若说出口,这会儿尚宫嬷嬷们都在,要真查起来,御膳房必然被问到,吴爸爸若晓得了一定会替自己主张。陆梨想了想,便明了解释道:回宫正大人,那ròu是猫ròu。 她说得有些难以启齿,一句话却令周遭一片暗然惊呼,拿猫ròu叫人吃是有多么恶毒啊。 都是新鲜的红ròu,还是特意仔细挑选了的幼猫ròu,一个叠衣裳的丫头她竟也能分辨得出来。孙宫正脸上的表qíng顿时僵硬,但还是立刻冷笑道:呵,好一句猫ròu!今日这些食材都是从御膳房过来的,你这么一说,是在说御膳房克扣用度拿猫ròu充数么?叫那掌事的吴太监听到,你可知是什么下场? 菜名儿是吴爸爸提的,食材出来前吴爸爸一定给自己安顿仔细,必然是半途中被换掉。 陆梨静默听着,几缕碎发拂上柔韵的脸颊,只是谦恭道:奴婢并未如此说,但那块ròu确然是猫ròu,请各位嬷嬷大人明鉴。 万亭下,皇帝楚昂和康妃锦秀正挽着手徐徐过来。头二天福建总督差人运来不少状元红,吴全有叫刘得禄给冰镇了送到御花园,锦秀近日正喜着这些酸酸甜甜,方才用了不老少。 此刻容色甚好,和声轻语道:闻着菜味儿倒是挺香,怎的动静却这样吵闹? 那一袭明huáng袍摆伴着绮丽宫装踅至跟前,立时叫一众宫女嬷嬷肃然,纷纷行礼道:叩见皇上、康妃娘娘! 康妃? 陆梨本低着头,听闻声音不由顿然抬起,然后便看到映入眼帘的江锦秀。桃红绣杜鹃的对襟亮绸宫裙,旖旎丰盈好不艳媚,而那高挺的胸与腰肢,则昭示着她今日所得的荣宠,再不复当初那个微勾着肩膀的素慎宫人。 这是陆梨回宫后头一次与锦秀面对面,那打小乌亮的眸瞳里不自禁噙上恨怨,又想起宫墙根下歪肩膀的陆安海。抠门苦脸养了她十年的老太监,最后她连他是怎么死的,一个人死在了哪儿都无从知晓。吴全有也决计不肯提。 看到锦秀端容华贵的走过来,连忙低头敛色,与众人一同谦恭跪下。 那绝美的容貌总是在不经意间把人捕捉,十四岁有如一朵花儿初鲜。楚昂目光一扫,便又不自觉地停在她身上。呵,怎的回回总在这里遇见。 但见陆梨含着唇瓣,娇颜看起来略带苍白,本能的就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尚宫嬷嬷正要说话,孙尚正忙抢着答道:回皇上,今日尚食局招考宫女,有个丫头做了道荷叶ròu,放着现成的ròu不用,却擅用豆腐改了名堂。六局当差有白纸黑字的严苛规矩,容不得这般挂羊头卖狗ròu的行径,卑职这便教训了几句。吵扰了皇上娘娘,实在该死。说着转眼瞪向陆梨。 楚昂顺势望去,便看见食盘上五个青碧的荷叶盒子。心中是触动了怀想的,自天钦元年进宫起,孙皇后就再没给他做过这道菜,算算得有十数年了。眼前的这个小宫女,她不仅与她五感甚似,竟连这诸多不经意间的行径都与她这般吻合,就像她孙香宁死去后还不肯离心,处处提醒着他与她与老四的从前。 楚昂抚在锦秀腰上的手便微松开,见陆梨似有言语又止,便问道:朕问你,既是有ròu,为何却要用豆腐替换?这话问的,心中亦是想得到答案。 第136章 『贰捌』花事未了 刘得禄在万亭那头收拾完毕,圆脸白面的,迈着方正的步子往这边走过来。 孙宫正原想着陆梨必然看不出是猫ròu,等做好了反揪她一把。岂料她竟然不用那ròu,改用豆腐做了一盘以假乱真的来,现在还碰到了皇上。 此刻见楚昂问起,又看到他身后跟着的御膳房布膳太监,那扑着妆容的脸上不自禁有些紧张,蠕了蠕嘴角瞄了陆梨一眼。刘得禄的为人是宫里头都晓得的,那是当年陆公公亲传的徒弟,为人不苟言笑,虽与人和善,但差事上的事儿绝不含糊。若要被他看出是猫ròu,今日这事可就麻烦了。 那中年妇人脸上的涩惶,陆梨眼角余光自然也瞥见了。说来宫正到底是六局里一等一的官儿,今后打jiāo道的还多着呢。陆安海打小总教育她,不到万不得已时莫把路走绝,这会儿看到大师哥站在皇帝后头,猜着必然是吴爸爸不放心故意谴着来的,她心里也就安妥下来。 但那小太监打小可算得jīng,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可不爱轻饶坏人哩。陆梨还是要吓吓孙宫正的,于是便答道:回万岁爷,奴婢原也是用着ròu来的,只因临时发现那ròu不太妥当,这边改用了豆腐。老祖宗们惯把豆类称作素ròu,夏日里食豆腐可润肺醒脾,和着荷叶一块儿焖,倒恰是一道可口又养生的菜肴。 她说话慢声慢语,偏十四岁少女声儿清灵动听,听得楚昂原本皱起的眉头便舒展开来如此确实只是巧合,并非有心之人所安排。 他便和颜悦色道:呵呵,一道做偏颇了的菜倒叫你说出一番道理。只是这宫里的饮食用度一向jīng细考究,如何却有不妥当之ròu?刘得禄,你去给朕看个究竟。 说着侧身扫了眼刘得禄。 刘得禄连忙恭敬应一声是,轻步往对面的小灶上走去。 孙宫正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只是巴巴地望着他的动作。 刘得禄心里也觉得有些纳闷,他是十二岁上跟了陆安海学本事的,师傅这人终年吊着眼梢耷拉一张苦瓜脸,教人本事从不多话,只叫你自个杵在旁边观察。唯叮嘱过他的是,甭做荷叶ròu这道菜,这道菜是当年陆安海得差事的起因,因为一盘菜看穿了帝后的恩爱和皇上父子的喜好,导致当年才二十八岁刚继位的皇帝当场yīn了脸。皇帝是个不喜欢被人猜度的皇帝,更是个不喜欢被人提及从前芥蒂的皇帝,因而这道菜便从御膳房撤走了。 多少年没有出现过,今儿却从一个小宫女的手里再现。他想起早上吴全有特地叫他来御花园送冰镇状元红,也没和他说原因,因此路过陆梨身旁时便不自觉地看了一眼。些微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算了,他也是个不爱多问的xing子,便直往陆梨的小灶上看去。 傻师哥,这是你的小师弟麟子哩,打小还在你的肩头上骑过马儿呢。陆梨心里不自禁好笑又暖和,面上只是轻抿着唇儿不语。 刘得禄过去翻了下ròu,他虽才二十五六岁,但心眼已经练就得跟针尖细,一眼就看出来是甚么猫腻。 几步走回来,若有似无地睇了孙宫正一眼,见她目中有慌乱和求祈,这才慢声道:回皇上,是有些问题,这事奴才会派下去处理。内廷膳食关系重大,下次但有类似再发生,便提jiāo与司礼监查办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