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节
“算上我路上的时间,距离我最后那次见他,也就不到一个月罢了。” 随着最后一个字眼落下,屋里变得格外地寂静,只剩下被晨光穿透的薄雾里几声鸟鸣。 晋王妃坐着没动,仿佛入了定。 “事情就是这样,”而晋王双手抵额,支在桌上,沉沉地往下道:“事后我也问自己,他是我害死的吗?是我害死了自己的亲大哥吗?但我不相信他是我害死的,我也不想背负这种罪恶。可我却不能不承认,倘若没有那天晚上的争执,没有我说的那些过份的话,或许就不会引发他的重疾,他也或许不会那么快离开。 “回到王府后我就把告状的这份心思给压了下来,等到他噩耗传来,在宫里遇到对我态度虽然有些疏离但却并没有把我当外人的老三,我确知大哥没有把那件事告诉他,甚至是没有把我与他争执的事告诉过任何人,我才彻底把告发的念头给掐灭了。 “我想就这样吧,反正他也走了,不会有人知道我查过什么,那么就听天由命。守灵那天夜里,我确实去了东宫,倒不完全是为找那块玉,而是找那份证据。我想既然这事要摁下来,那么当然证据便不能留在宫中。但我没找到,或许,是他生前已经烧掉了。” 十月的天气很寒凉了,纵然栖梧宫里有着最奢华的装潢,王妃还是觉得脚尖凉如寒铁。 “你是不是很恨我?”晋王问。 王妃望着他。 “我明知道你与他两情相悦,还用手段与你成亲。而后,还加重了他的病情。” 王妃收回目光:“你错了。他从未与我两情相悦。” 晋王顿住。 “他从未接受过我,也从来没想过娶我。所以,他说不怨你,是真的不怨你。”声音从王妃吵哑的喉咙里飘出来,轻得一出来就散了。“他从来不说谎,如果你没有说谎的话,那我还是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 晋王双唇微颤,背脊挺得笔直。 王妃望着他,又说道:“还有件事你大概也没有想到。我虽然爱慕过他,也虽然并不愿意与你成亲,但是成亲之后,我却是一心一意。 “我想我纵然做不到与你两心相印,但却不妨碍我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努力给我的儿女们营造出能够与意中人终成眷属的条件。世间捆绑成就的婚姻太多了,两夫妻要过得和睦,也有很多办法。 “他不接受我,起初我也苦闷,但后来想想,我若一意孤行犯了执念,便是能与他朝夕相伴,以违背他意志的法子来达成目的,以他的性子多半也不会开心。我恨你的确实是你娶我的手段,因为你这样做,根本没有尊重我。” 晋王凝默,手指都开始微微颤抖了。 “如果你没有说谎,”王妃再度道,“那么接下来,你就该把宁王府的事情说一说了。” 晋王敛目,缓缓地蜷起十指:“宁王府的事,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我知道你曾经去宁王府找过老三,你们说了些什么?照你说的,你此前并不知道他拿到了你的罪证,那么你为什么会去找他?” “我虽然不知道他究竟在干些什么,但他私下里有行动,却是有风声传到了我耳里的。而我去找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离京回府之后,我还是在关注蜀地铁矿的事,如此,我再得知他有私下动作,便没忍住,跑到西安府去跟他挑明了,摊了牌,想让他好自为之! “我哪里知道,我回来不久,最终还是事发了!” 王妃道:“你的意思是说,宁王府后来被杀手闯入,也不是你派去的人?”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 第304章 你也曾觉得解恨吧? 晋王侧首望她:“我若没有杀老三,自然我也没有理由还去针对他的妻儿。” “那么,宁王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有没有起过怀疑?老三死在狱中,前后这么长时间你有没有去为他求过情?” 晋王默然。 王妃低声冷笑了下:“就算你没有说谎,你所谓的‘亲兄弟’也不见得有多重要。” “可是那是他咎由自取!”晋王复怒了。 “你怎么知道你那些证据就是真的?他手上拿着你的罪证,你说是假的,他才是真凶。那么你又怎么那么笃定你拿到的证据一定是真的,你的亲弟弟就一定犯了事?就连你大哥都咬定他不会犯事,你也不信。 “老三活着的时候你执意去告发他,他死了之后你说他咎由自取,总之,你就是不想再帮这个弟弟一把。而你不愿再帮他,是为了什么,你自己知道吗?” 晋王背光而立,颀长身影挡住了一大片光。 “你也许是没有害他,但在你心底里,看到他‘咎有自取’,却或许也有看着你大哥拽着你袍子的时候脆弱狼狈的样子时,类似的解恨。” 王妃直直地望着他,语气虽不再激愤,却字字也透着力量,“你说你夹在太子和宁王之间,被他们光芒所掩盖,这使你不忿。 “在你看来,你大哥终是短寿之人,你没必要向他下手,而老三他知法犯法,咎由自取,你敢说你想告发他的时候当真没有一点点私心?你拿到老三证据的时候,真的没有一点兴奋得意?” 晋王攥紧了双拳。 王妃收回目光:“你大哥去了,老三也死了,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人的光芒能掩盖你,你成了帝后仅存的嫡子。这样的局面,竟然成了最为利好你的局面,你当然不会去主动破坏它。 “从此你心安理得地留在京城,并且在内心里一直保持着对犯事的老三的蔑视。到如今为止,你还斩钉截铁地相信他是咎由自取。因为你内心里就愿意这是事实。 “这种时候,我就是说再多老三不可能犯事,宁王府的事情是个悲剧,你也还是会相信你的判断吧?” 晋王没有回答。 往事一点点剖解到现在,仿佛已经让人失去了粉饰和辩解的能力。 屋里安静下来,屋外的夹壁下,宋湘也陷入了静默。 等待梳理的信息很多,但最先浮出脑海的,是早前在晋王身上发现的一些疑点,已得到解释了。 王妃为何不与杨家亲近,为何会提醒陆瞻,告诉他不是每个人都是值得信任的。 在王妃看来,晋王对彻底履行他们那道口头订下的婚约是晋王纯粹出于利益,但谁也没想到,他对王妃竟存有几分真心。 照晋王看来,他履行婚约娶回王妃属天经地义,那么王妃作为被家族安排了婚姻的对象,她在宫中与皇子们相处时对太子产生了情愫,这又有什么错?婚约不是她要定的,感情却是她所不能控制的。 晋王固然不必做到拱手让人,起码可以在履行婚约之前跟王妃表明心迹,知会一下。可他有吗? 也没有——如果有的话,王妃便不会一口咬定他全是出于利益考量。晋王只是觉得双方有约在身,便可理直气壮地与杨家谈条件,求到那道赐婚圣旨。 但这样却把王妃放在什么位置呢?他觉得她的态度不重要,一切按礼法来他没有做错。 从头到尾,晋王所争取的只是王妃这个人而已,并不曾去争取她的心——当然或许也有示过好,比如给她买爱吃的零嘴,为她送去的一盅汤而兴奋,但尊重两个字呢? 王妃仅抱着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心态与他过日子,显然也没有什么错。因为晋王付出的也就那么多。 “你说,太子心里有过母妃吗?” 这时候陆瞻已似回神,忽然在耳边喃喃地问出这句话来。 宋湘望着前方:“肯定有的。” “你怎么知道?”陆瞻抬起头,被晨雾浸染过的双瞳湿漉漉的。 “你忘了当初母妃跟我们回忆太子时,说到太子为何没在城中贵女里挑选太子妃那段么?” 在陆瞻那座宅子里,王妃回忆太子时,曾说过太子不愿拖累这些姑娘们,曾决意不娶,王妃说的时候宋湘并没有多想,如今想起来,那说的岂非就是她自己? 王妃常被皇后传进宫中玩耍,与太子三兄弟都熟,所以与太子关系密切,连最小的宁王也打心底里把他们俩看成了一对。 但她与年长的太子更为投契。以她出身世家的骄傲,倘若太子心里从来没有过她,她是不可能会放任自己深陷其中的。 何况王妃自己也说,若是执意相嫁,太子也会不开心。 所以宋湘宁愿相信,到了后期,王妃与太子之间已经由相互爱慕的恋人变成了相知的知己,成全了大局。因为除了考虑彼此,这中间还有个具有相当决定权的杨家。 杨家知道太子体弱,知道把姑娘嫁进宫,最终也不会什么好的回报,因此迟迟没有提出结这门婚事—— 当年的口头约定虽然算数,但是订这个约定的前提也是出于朝局利益,何况这约定还是先帝下的。 让自家姑娘当太子妃,那肯定是比当晋王妃强,杨家是有能力与皇帝谈判的,而都是当皇家儿媳妇,皇帝其实也不会过于纠结到底撮合给谁。 可是相较于太子,晋王同样年轻有为,而且也健康,未来有无限潜力,怎么说都比嫁给太子合算。 太子聪慧过人,怎么会看不穿杨家心思?何况他自己必然也不想拖累王妃,也不会想让帝后为难。 那么解决所有人的烦恼的最好办法,就是他从一开始就不给自己希望。而事实上,以王妃的品貌,太子还不动心,却也很难啊。 她叹息着一抬头,就触到了前方英娘的目光。 “他走了。我们进殿去吧。”英娘道。 宋湘侧耳细听,果然屋里有了丫鬟的声音。 他们先前尾随着晋王到了栖梧宫,直接恳求英娘带着他们来到了这里。 此刻晋王既然走了,他们自然得去看看王妃。 “我先走,你们慢点再来。” 英娘嘱咐着,便就先离开了夹墙。 第305章 我若霸王硬上弓 宋湘目送英娘走了,而后又看向陆瞻。 除去捋出了晋王,王妃,太子及杨家几方纠葛之后,余下便还有宁王与晋王之间关于铁矿案的罪状。 晋王的解释不说真伪,至少关于他私下进宫这段来龙去脉交代得没有什么疏漏。如果关于太子这段就是事实,那涉足铁矿案的究竟是晋王还是宁王?既然晋王受命去查案,那么他从中动点手脚栽赃宁王,应是轻而易举。关键他的动机也有,对自己夹在太子与宁王中间,这点上看,晋王的嫌疑还是洗刷不去的。何况太子已薨,他说的是真是假,也无对证。 可若这是晋王在栽赃,那他又是哪来的底气相信自己不会穿帮? 他既然接触了铁矿案,自然也就会有人寻找到蛛丝蚂迹,同样,太子不能为他作证的情况下,若是有人查到他对上,他又怎么自证? 而且,他鄙视宁王的态度是不会有假的。 在他看来,宁王彻头彻尾就是个罪犯,他对得起他的下场。 所以,如果晋王没有说谎,那么,王妃他们一直为之努力的宁王,岂非反而成了理当遭到唾弃的罪人了? 如此,才刚刚从养父即杀父仇人的坑里爬出来的陆瞻,他又要怎么接受这样的事实? “看我干什么?”陆瞻望着她,“我脸上有花吗?” 他脸上没花,但居然也没有什么心理难以承受的表情。 宋湘捏了他的脸一把,说道:“你刚才在想什么?” 陆瞻身子一侧,靠在墙上,看了半天天际,说道:“我要是说,听完他的话我心里有点安慰,你会相信吗?” “信啊,为什么不信?他是你的养父,他养了你十七年。” 宋湘知道他心里一直存着这个结,他当初所有的痛苦,不也是因为双面的情感太纠结了吗? “但我还是不相信我父亲会犯事。” 宋湘也愿意相信这个说法,但她还是疑惑地问:“你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皇爷爷和皇祖母都很好,太子也很好,如果‘他’没说谎的话,那他也很好,我不相信独独就是我那备受宠爱,并且前途一片光明的父亲会人品不好。他没有任何理由去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