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82节
“危矣!” 他终于看清许伯的担忧,怎奈明白得太晚。实在无计可施,只能捶胸顿足,陷入无尽的恐慌之中。 战车缓慢前行,黑甲如潮水分开,自动让开道路。 沿途无声,唯有风过耳畔,呼啸不停。 许伯的心不住狂跳,近乎要蹦出嗓子眼。待他来至伞车前,直面晋国君主,凛冽森然扑面而来,恐慌和惊悸达到顶峰。 “寡人有一事不明,需君伯帮忙解惑。” “君侯有所问,吾定知无不言。”许伯神情肃穆,开口时斟字酌句,不敢稍有疏忽。 “许室与羌联姻,真否?”林珩掌心覆上车栏,手指轻叩,发出细微的声响。 “真。”许伯点头。此事录于史书,诸侯皆知。 “许国善羌,真否?”林珩继续发问。 “真。”许伯再次点头。他隐约察觉到不妙,心慌的感觉骤然增强。 “羌伙同犬戎袭晋地,害边民,焚村庄屋舍,许伯知还是不知?”林珩向前倾身,目光锁定许伯,眼底凝结霜雪,杀气凛然。 预感成真,许伯顿时打了个寒颤。 他顾不得失态,跳车扑向地面,叠手长揖至地,慌忙道:“羌有多部,许近东羌,与西羌甚是疏远,和北羌更无来往。吾未见真容,不敢言南下羌部为谁,但吾绝无犯晋之意,君侯明鉴!” “哦?”对于许伯的辩解,林珩不置可否。 许伯压力倍增,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君侯,吾请为先锋,阵斩羌首以证清白!” 前后无路,身陷死局,他不敢再奢望左右逢源,两面捞好处,只想保住性命,不使国灭。 至于击羌的后果,他已无心去纠结。 同羌部撕破脸,割舍数年经营,无异于自断一臂。饶是如此,总好过丢掉性命,国被晋所灭。 许伯豁出去,有意置之死地而后生。 林珩看穿他的意图,一句话打碎他的奢望:“许伯,寡人不信你。” 许伯愕然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寡人前有言,最恶二三其德,左右摇摆。初见寡人,汝便鼓噪宋、曹等试探,欲陷寡人不义。大帐之内,汝自以为得计,欲效太公垂钓,殊不知东施效颦,贻笑大方。前曾放言羌狄对你俯首帖耳,依仗马市欺凌邻国,如今却矢口否认,言羌乱与你无干?” 林珩言词犀利,层层递进,不留丝毫余地,将许伯逼至角落。 许伯脸色煞白,想要开口争辩,奈何真相摆在面前,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 曹、后、纪、巩等国的君臣却大感痛快。 尤其是纪国和巩国。 许国凭借马市掐住两国命脉,纵容羌狄劫掠两国边境,令他们苦不堪言。 晋侯今日面折其非,指佞触邪,实在是大快人心。若非场合不允许,两国君臣恨不能痛饮狂歌,抒发心中喜悦。 “君侯所言,吾不认!”濒临绝境,面临千夫所指,许伯仍要做最后挣扎。 许国氏族察觉情形不对,尚未来得及行动,就被曹国和宋国的军队夹住。 “矛!” “盾!” 曹国氏族被控制,军中甲士被曹伯收拢,此时如臂指使。 宋伯身陷刺杀疑云,为能彻底摆脱嫌疑,迫不及待有所表现。他亲自指挥军队,配合曹伯封住许国甲士的退路。 许国政令向前望,晋国的黑甲赫然转向,同时拉开强弩,弩矢闪烁冷光。 身后传来脚步声,竟是纪国和巩国的大戟兵和长戈兵,双方配合默契,断绝许国众人的逃生之路。 前后左右都被封堵,许国众人如瓮中之鳖,别说是生乱,压根动弹不得。 见此一幕,许伯和政令瞬间明白,林珩早有布置,端看何时动手。 “吾请交出一人,换吾一条生路。”许伯能屈能伸,眼见情况不妙,立即出卖粟亮。 “何人?” “其出身郑国粟氏。”许伯牢记蔡侯的教训,未言明粟亮是天子所派,只道出他在郑国的身份,相信林珩能够明白。 果不其然,听到许伯所言,林珩眼底闪过了然。只是许伯想保住性命,交出粟亮远远不够。 “不够。”心中这样想,林珩直接开口。 “我知犬戎大部驻地,愿为君侯带路。”许伯咬咬牙,抛出最后的底牌。 “几部?” “犬戎十六部,我知三部驻地,在荒漠中的胭脂山,山下就是犬戎牧马之地。”许伯道出深藏多年的秘密,就此断绝再与荒漠结交的可能。 “你从何得知?”林珩冷睨着他,作势追根究底。 明白心思被看穿,许伯索性和盘托出,不再有任何隐瞒:“许国马场中,半数良马来自犬戎。我曾派人混入羌部,设法刺探犬戎三部,得知牧马地。” 他说话时,马桂带人搜查许国队伍,抓出混在氏族中的粟亮,强行押到林珩面前。 “晋侯,尔乃逆臣,狂悖无德,不义不孝!”粟亮被带到车前,仰头怒视林珩,当场破口大骂。 见林珩未被激怒,他心生毒计,狞笑一声:“晋侯,你几番遇刺,可知谁想杀你?是天……” 一句话未说完,胸口陡然一凉。 粟亮惊愕地低下头,就见一截刀尖从心口透出,反射森冷的白光,刺痛他的双眼。 马桂站在他身后,反握刀柄,用力转动刀身,使刀尖透出更多。 粟亮强忍住剧痛,还想要开口,第二柄刀划过他的喉咙,切断了他的气管。鲜血喷洒而出,泼开一片殷红。 “郑国余孽阴谋行刺寡人,今日认罪,伏诛。” 林珩淡然开口,对上粟亮震惊的视线,眸光幽暗,好似罩上一层黑雾,辨识不出丝毫情绪。 话音落地的同时,马桂收回短刀。 粟亮捂住伤处,却捂不住喷涌的鲜血。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气音,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血色渐浓,他的视线也被染红。 他试图向前迈步,双腿却失去力气。猛然向前扑倒,单手前伸,仿佛要抓住些什么,双眼大睁气绝身亡。 四周鸦雀无声。 许伯面色青白,抑制不住牙齿打颤。 诸侯们心有余悸,想到林珩方才所言,绷紧声音开口:“刺杀君侯理应诛杀,战前祭旗!” 风过平原,染上浓烈的腥甜,蒸腾而去。 位于齐楚交界的历城,公子项和公子弼刚结束一场谈判,作为门客随行的粟黑奉命抄录文书。 刚刚写到一半,忽有疾风涌入室内,荡开一扇木窗。 粟黑突觉一阵心悸,不由得停下笔,转头望向窗外。 眺望堆集在空中的乌云,他拧紧眉心,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门外传来人声,将粟黑从沉思中惊醒。 房门打开,一名侍人出现在门外,向粟黑躬身行礼,口称公子项召见。 “此时?”粟黑合拢写到一半的竹简,看向侍人面露不解,“公子可曾言何事?” “并无。”侍人神情木讷,声音平板,看不出半分机灵。但能成为公子项近侍,自有其过人之处。口风严谨,楚侯宫上下无能出其右者。 心知问不出什么,粟黑索性不再浪费口舌,收拾起桌上的竹简,仔细封入木箱,起身整理冠帽,旋即走出房间。 历城位置险要,战火连年不断。 城池几经损毁,又很快重建。城墙和道路房屋多次修复,综合齐、楚国两国的建筑特色,称得上独树一帜。 县大夫的官邸位于城池东侧,内外三层,仿效要塞建造,遇袭关闭大门,防守固若金汤。 公子项和公子弼驻跸官舍,一在北厢,一在南厢,以影壁为中轴,相隔庭院回廊,彼此泾渭分明。 粟黑穿过廊下,恰遇数人迎面走来。 认出彼此身份,几人隔空见礼,其后并肩同行。 “公子忽然召见,不知所为何事。” “莫非盟约有变?” “齐人要食言?” “暂不得而知。” 几人脚步飞快,转眼间穿过回廊,来到一间厢房前。 房间门紧闭,两名侍人守在门外,一左一右垂手恭立。 和传话的侍人相类,两人神情呆板,好似木雕泥塑。眸底偶尔闪烁精光,稍纵即逝,快得来不及捕捉,仿佛是错觉。 粟黑等人停在门外,当即有人入内禀报。 不多时房门敞开,公子项的声音从室内传出:“进。” 来者皆是公子项门客,出身五花八门,既有楚人,也有粟黑一般的流亡氏族,还有慕名而来的各国贤才。 无一例外,身上皆有过人之处,有拿得出手的真本事,否则也不会得到重用。 几人压下心中揣测,各自整理冠帽,在门外除履,只着布袜走进室内。 房间内点着七八盏铜灯,灯身铸成飞禽走兽,造型夸张,眼睛格外大,带有显著的楚地风格。 灯身顶部延伸枝杈,枝杈末端托起灯盘。 火光在盘中跳跃,照亮昏暗的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