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36节
“回君上,金印铜牌为证,正使为礼令单冲,副使为介卿刁泰。” “礼令,介卿。”林珩把玩着带有越国特色的小盏,单手撑着下颌,酒意晕红眼尾,言辞意味深长,“难为天子煞费心机,以这两人为使。” 楚煜吃下一块糕点,正拿起布巾拭手。闻言看向他,笑道:“不出意外,其中有执政安排。” “的确。”林珩放下酒盏,对马桂道,“安排使者去驿坊,派人去告诉公子齐,上京来人。” “诺。”马桂恭声领命,迅速下去安排。 待殿门关闭,国太夫人开口道:“公子齐憨厚。” “憨厚不假,但也聪明,他知晓如何做最为有利。”林珩莞尔一笑,直言道。 “如此甚好。”国太夫人点到即止,颔首不再多言。 正如林珩所言,待侍人抵达驿坊,向田齐转告实情,后者当即心领神会,早早带人去往隔壁馆舍,见到走出车厢的单冲和刁泰,拔高嗓门,哭声惊天动地。 “小国之人见过天使!上奏数月,上京终非弃我不顾,喜甚!” 单冲和刁泰刚刚下车,就遇上田齐大哭。 两人满心想着应对晋侯,不承想被蜀国公子堵住,当面一通大哭。一时间无从应对,齐齐愣在当场。 第九十九章 在入住的馆舍前遭遇拦截,单冲和刁泰始料未及。 看着嚎啕大哭却无一滴眼泪的田齐,两人有心劝说,刚开口就被对方的话堵住,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皆是无计可施,束手无策。 “信平君谋逆,害我父,困我母,伤我兄长,迫我离国,恶行令人发指!”田齐一边哭一边痛骂信平君,将悲愤交加演绎得淋漓尽致。 “逆贼妄图窃国,忠臣受戮,我唯有奔宋。哪想宋三令同逆贼沆瀣一气,险些害我性命。” 田齐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其所言早写成奏疏,隔几日便递送上京。今日改成口述,字字句句脱口而出,没有丝毫停顿。 单冲和刁泰几次想要出声,奈何不及田齐的语速,更不及他声音洪亮,只能任由他痛斥信平君的逆行,大骂宋国三令助纣为虐,哭诉奏疏递上却迟迟不见回应。 “小国之人敬仰天子,唯忠而已。” 提袖擦了擦眼角,抹去不存在的泪水,田齐红着双眼看向两人,一句话将对方逼至墙角:“上疏数月无声无息,天子不罪叛臣,亦不召诸侯讨逆。前有中山国被窃,喜氏哭求无果,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齐整日惶惶,唯恐旧事重演。如非晋君收留加以宽慰,必万念俱灰,一死以殉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氏族窃中山国,迫使喜氏流亡上京,天子装聋作哑不闻不问。时过境迁,竟还册封逆臣。此举无疑是扎进诸侯心中的一根刺,锐利无比,永远不可能拔除。 田齐以中山国为例,讽喻上京的不作为。再言蜀国之变,质问天子享受诸侯入觐,却对蜀室的遭遇不闻不问,配称一句天下共主? 听出他话中所指,单冲和刁泰满脸赤红,卑陬失色,顿觉无地自容。 换成别国,两人未必如此。然而蜀国同中山国一般,素来对天子恭敬有加,大觐小觐次次不落。在诸侯陆续不朝之际,蜀侯亲往上京朝见天子,其行远迈诸国。 如今蜀室蒙难,信平君谋逆,公子齐九死一生奔入晋,奏疏一封接着一封递送,上京始终不见回应,不怪其会心寒齿冷,对天子失去敬畏之心。 单冲和刁泰对视一眼,想到此行使命,心知不能任凭田齐继续痛骂,唯有强撑起笑脸,宽慰他的委屈和愤懑,设法平息他的怒火。 “公子误会,天子知蜀国有变,多日心急如焚,怎会置之不理。”刁泰家世不及单冲,头脑和口才远非对方能比,否则也不会而立之年官至介卿,还被执政委以重任,即便这份信任会令他丧命。 “果真?”田齐暂停哭诉,抬眼看向两人。 “千真万确。”刁泰言之凿凿,正色道,“蜀君忠贯日月,志虑忠纯,堪称诸侯表率。今被逆臣所害,天子定会征讨逆贼,惩jian伐恶。” 田齐脸色瞬间一变。 诸侯表率? 这是明夸蜀室忠心耿耿,暗指他国不忠不敬? “使君所言差矣。天子富有四海,权统天下,行事明公正义,仁同一视,何人不臣服,何者不惟命是听?” 刁泰神色微僵,很快又收敛情绪,不再企图试探挑拨,顺势道:“公子所言甚是。泰奉上命使晋,旨下晋侯,专为蜀国一事。” 见他不再试探,转而提及出使缘由,田齐快速衡量利弊,决定见好就收,严肃道:“旨下晋君,理当送入宫内,齐不便先知。” 话落,他立即向两人告辞,转身就走。行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两人来不及挽留,就见蜀国公子来去如风,转瞬不见踪影。 他此行好似专为堵住两人,当着他们的面哭一场,顺便讽刺几句,发泄对上京的不满。除此之外,貌似得不到任何好处。 目送田齐登车行远,单冲眉心紧拧,没好气道:“轻薄无礼,口无遮拦,果真小国之人!” 刁泰缄口不言,回想入城前后,深思田齐之举,心中变得惴惴,良久神情不属。 单冲两次唤他,他都没有回应,第三次才勉强回神。面对前者怀疑的目光,心中所想不便宣之于众,只能三言两语含混过去。 “上京至肃州路途漫长,登山陟岭,几日风餐露宿,实是疲累。”刁泰借口鞍马劳顿,意图掩盖方才的走神,“今日天色已晚,无妨稍事休息。待养足精神再入宫拜会晋侯,宣读天子旨意。” 单冲直觉刁泰没有实言,但人困马乏也是事实。斟酌片刻,他接受对方提议,下令众人入馆舍休息,用过食水尽早安歇。 “谢使君。” 众人无不欣喜,迅速卸载车辆进入馆舍。 连续数日快马加鞭,队伍上下风尘仆仆。进入房间内,发现食水都已备妥,还有专门用来洗漱的热水,不由得心生感慨,赞扬之声不绝于耳。 “都言晋人蛮横霸道,吾观其知礼,甚是周到。” “确是如此。” 众人妥善安置,马也被牵入马厩。草料豆饼填满马槽,多到溢出来,让跟随而来的车奴十分满意。 看守马槽的奴隶个头不高,肤色黝黑,一双大手长满茧子,模样憨厚老实,极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这一路上,事情着实不少。”车奴靠在马槽边,看着奴隶添加草料,嘴里不停抱怨,“刁使君还好,单使君一日比一日暴躁,动辄发脾气,像是……” 说到这里,车奴突然噤声。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他用力拍了一下嘴。见奴隶貌似毫无觉察,继续转身搬运草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暗暗抹去冷汗,暗悔多嘴多舌。 “下次留意。” 殊不知,他所说的每句话都被奴隶牢记于心,转头就禀报馆舍主事,一字不漏。 相同的情形发生在馆舍不同角落。 从使者队伍进入驿坊的一刻起,队伍上下就被盯牢,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被详实记录,连夜送入宫,呈送至林珩案头。 彼时,南殿宴会已经散去,国太夫人终究上了年纪,心情舒畅,多饮下几盏酒,不觉有了困意。 林珩和楚煜起身离开,同行还有受邀赴宴的令尹子非。 这场宫宴名为家宴,令尹身着越国绯袍,头上的长冠镶嵌珍珠,象征越国宗室身份,官职爵位退居其次。 三人行出南殿,在宫道上分别。 今日无大事商讨,兼之令尹在侧,楚煜不便宿于宫内。 “时辰不早,宫门已闭,我让马桂引路。”林珩原本有些醉意,经夜风拂面,酒意很快消散。目光恢复清明,唯有眼角的晕红迟迟不散。 “君侯费心。”楚煜浅笑颔首,单袖拢在身前,另一只手探入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盒,色泽莹白,入手温润,竟是以整块玉石雕琢。 盒盖同盒身严丝合缝,其上雕刻一头於菟,昂首咆哮,威风凛凛。 “些许心意,望君侯不弃。”楚煜递出玉盒,笑得眉眼弯弯。 “此乃越地风俗?”林珩猜不透楚煜用意,回溯翻阅的史书典籍,未曾有相关记载,只能这般推断。 楚煜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自行牵起林珩的一只手,将玉盒放在他的掌心,轻声道:“君侯收下,煜定不胜喜悦。” “公子盛意拳拳,寡人自不会推却。”林珩扣住楚煜的手腕,手指略微施力。 楚煜看向他,不意外撞入黝黑的眸子。 乍见如星辰璀璨,实质如暗夜一般。黑渊无尽,波澜不惊,窥不出半分情绪。 “时辰不早,公子早些离宫。”略显苍白的手指扣在绯红的衣袖上,强势且不容置疑。 楚煜垂眸浅笑,顺势松开手后退半步,姿态洒落,别有一股风流韵致。 “煜告辞。” 看到楚煜主动退让,令尹略有些意外。对照两国目前的局势,又认为是在情理之中。 礼物顺利送出,楚煜不再盘桓,和令尹一同告辞离宫。 林珩同两人背向而行,踏着月光返回正殿,推开殿门,一室冷香迎面扑来。 听到声响,紫苏和茯苓迎上前,为林珩摘下玉冠,解开玉带衮服,换上一身轻薄的长袍。 “越绢?”林珩提起袖摆,入手凉滑,玄色浓重,工艺精妙绝伦。除了越国的织工,没有哪国匠人有这般手艺。 “回君上,确为越绢。”紫苏矮身为林珩整理腰带,同时不忘说明绢的来历,“公子煜带来,共有二十匹墨色。国太夫人留下两匹,余者皆为君上裁衣。” 茯苓抱起换下的衮服,正要转向屏风后,闻声接言道:“越绢轻透,正适裁制夏衣。当初在上京城,一绢值百金。两位王女为争一匹越绢闹到王后面前,真是一场笑话。” “茯苓,慎言。”紫苏站起身,对茯苓皱眉。 茯苓也意识到言语不当,立即向林珩领罪:“仆失言,请君上责罚。” “无妨,既然做了,就应不惧人言。”林珩敛起衣袖,不介意婢女偶尔放肆。上京奢靡成风,王室贵族一掷千金,闹出的笑话本就不少。 “君上英明。”茯苓抬起头,笑成一朵花。 看着娇俏的少女,林珩也不由得心情舒畅。想起上京来使,笑意缓慢隐去,短暂的暖意消散,眸底重又凝结冰霜。 紫苏留意到他的变化,却未开口多言,而是捧起玉冠和玉带,转身绕过屏风。 茯苓看到放在一旁的玉盒,认出盒身上的图腾,不敢擅做主张,请示道:“君上,此物可要收起来?” “险些忘了。”林珩拿起玉盒晃了晃,原本紧扣的盒盖意外错开,从中透出一缕金光。 “金印?” 林珩略感惊讶,正要掀起盒盖,茯苓连忙出声:“君上小心,仆来。” “不必。”林珩摆摆手。不是他对楚煜深信不疑,而是以对方的才智和性情,不至于做出刺杀他这样的蠢事。 微凉的手指触碰盒盖,肤色比玉色更显苍白。 伴随着一声轻响,玉盒开启,盒中物现出原貌,金质不假,却非林珩猜测的印章,而是一株金色的禾草。 “禾草?”茯苓诧异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