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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业

    “我没做错!”

    小雪夜,女孩尖细的喊声惊起遥远院外的几声狗吠。

    505户的走廊处围了一圈人,众人饭后消食,乐哈哈围观裴家收拾孩子。

    这姑娘彻底的男孩脾性,小前儿爬树摸鱼遛猫逗狗,长大了伙同几个不学无术的泼皮成天寻衅滋事,家家都被她闹腾过,简直无人可管。

    “裴述尔。”

    裴桉举拎着根拇指粗的棍子指着她,嗓门飙大,怒气冲冲,好像下一秒就要抡在她身上,

    “你再说一遍你没错!”

    “我就是没做错!”

    裴述尔眼神倔强,一头草扎黑毛胡乱束在脑后,薄嘴皮子上下翻得飞快,

    “那桶又不是我放的,那么高的门我怎么放!谁看到啦?谁告诉你的?你自己问问祝漾意,那是我放的吗?!他亲眼看到了吗?!”

    她扭头质问旁侧的男生,他半个脑袋都被白棉布包扎,赛脸大,看上去傻得不行,本来还严肃一人对上他那傻样就没憋住,噗嗤笑出了声。

    这记笑容彻底激怒裴父,抓住她的手就是狠狠一抽。

    “嘶——”

    裴述尔猛地抽气,蜷着指登时眼泪就下来了。

    这一幕把裴她妈看得心疼到不行,赶紧拦住人,“你还真打啊,人孩子打乒乓考京清的手,你可别给打坏喽。”

    “闪开,她考京清?!老子就差没为她挪祖坟了,她还考京清?!把高中先读上再说吧!”

    说完又用条子指向裴述尔,“把你那猫尿给我憋回去!你再来这套小心我换个棒子抽你!”

    说罢抓住她的手又想往上一抽。

    “算了算了老裴。”

    祝漾意他妈赵泠春也看不下去,赶紧拦住人,“姑娘还小,也是不懂事,我们漾漾是男孩,受点伤没什么,还是别打了。”

    “你们谁也别拦我,我看她就是欠管教,今天谁来都不好使,我非得扒她一层皮!”

    “人家都说没事儿了,你非要拧着这由头教训她干嘛,述尔快点给爸爸讲你知错了,快点儿!”

    场面一片混乱,几个大人推搡着谁也不让谁。

    述尔隔着重重人影看祝漾意,她眼睛里还驼着泪,却朝他翻白眼挑衅似地一笑。

    口型张合,她扯嘴阴阳怪气地喊,“蠢、逼。”

    演得真真儿的。

    哪有什么可怜劲儿。

    祝漾意错开视线,什么都没管,转身安静地回了家门。

    这件事的解决方式就是,裴述尔不准吃晚饭,被罚站到半夜12点。

    这周裴父母轮值夜班,出门前特地把家门钥匙给摸了,放她一个人在外面杂物桌写作业。

    裴述尔无聊望天,雪已经停了,走廊的黄澄灯上糊了一大片蜘蛛网和死蝇子。

    她再无聊望地,视线就对上洗漱回来的祝漾意,穿着白高领毛衣,脸也干净白皙,比她还像个女孩。

    看着就不顺眼。

    她pusi  pusi截住人,“欸,那谁。”

    祝漾意脚步没停,提着热水瓶径直开门进屋。

    “我靠。”

    这幅模样彻底把她激怒,她走过去狠踹他们家门板,嘭嘭响,但无人应答。

    她贴玻璃窗往里瞅人,隔着窗花只能见到一团糊糊的影子,述尔撇了唇,哼着歌,转身从他们家蜂窝煤炉子下掏啊掏,掏出一把钥匙,开门,跨进去。

    里头的人正在卧室脱毛衣,眼见着述尔大咧咧跨进来,把书包砸他桌上,倒出自己的作业本,颐指气使,

    “你给我写。”

    祝漾意动作继续,被述尔拽住衣角,不准他脱。

    面前人手臂懒悠悠晃个不停,“你看我手因为你被打成什么样了,你得负责,帮我写作业。”

    他垂眸。

    述尔平时皮糙rou厚的,居然也留下来了个红肿的高印子,显然裴父是动了真格。

    “你10点得睡觉吧?”

    述尔偏头去看挂钟,还差半小时,“你要是不帮我写,我就在你这儿一直赖到泠春姨回来,让你睡不成觉。”

    这句话似乎威吓性十足。

    祝漾意从她手指看到她脸,终于抬腕拨开,重新拽下毛衣披好外套,走过去,提笔打开课业。

    翻翻前面,总有几页是他帮忙写的,剩下的要么空着不写,要么狗爬字,歪七扭八抄抄就完事。

    裴述尔坐他身边,翘着板凳,熟门熟路地从他抽屉里翻出赵泠春准备的零食,饼干rou肠rou干,被她一包包胡乱塞嘴里,又拧开他的保温杯看里面的热牛奶,咕咚咚喝下一大半。

    “就是没味儿。”

    裴述尔砸吧嘴,用手肘撞撞祝漾意,“下次让你姨加点蜂蜜,这也太没味儿了。”

    她把赵泠春喊作他阿姨,全院只有她不避讳,哪怕人人都知道赵泠春不是祝漾意亲妈。

    祝漾意笔下不停,默声不搭理。

    她又打开手机翻相册,键盘按的啪嗒响,里面有祝漾意各种被砸东西的滑稽姿态,成像模糊,但她就是看得起劲儿,一边欣赏一边琢磨,

    “我下周放什么好呢?”

    这个环节无聊了,她开始检查人书包,手提着带子往下倒书,一本本哗啦啦掉落,再捡起来一页页地翻,直至翻出一张情书。

    “又来一张,行啊你,每天都有。”

    情书的主人眼皮都不抬一下,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粉色信封喷了几块钱一瓶的劣质香水,嗅一口得晕大半天。

    述尔反胃一瞬,用信封纸一下下砸祝漾意脑袋。

    “我说那些喜欢你的人,怎么都不打听打听你会酒精过敏啊。”

    裴述尔撑腮看他,话说得七拐八拐,嘴上在替他考虑,可手上冒着刺鼻烈味的纸张,却偏偏要与他亲密接触。

    她把信纸朝他的伤口处摩擦,大冬天静电噼里啪啦,来回五轮,不断施力,祝漾意头顶黑发都黏连上纸张。

    应该很痛。

    她盯着他那破洞脑袋想,听说缝了七八针。

    可祝漾意还是那个波澜不惊的木头美人,褶痕过深的眼始终垂敛,温润冷淡,不疾不徐地握笔填字。

    屋内白炽灯亮得晃眼,他睫毛上点着光斑,光斑被述尔一下下戳碎,瞧上去细弱又可怜。

    可述尔知道他从不可怜。

    “怎么不说话?你嘴巴也给缝上了?”

    她手上更用力,腾出一个指头想去掐祝漾意的耳垂,被他偏头躲过,坐直身,面上神情不变,却干脆利落地从她手中抽掉信纸,看也不看,当着人面开始撕条。

    手指捻动,信纸对折三次,树木纤维在他骨节下飞裂,他撕得相当娴熟,像重复千百遍。

    对嘛。

    就是要这样。

    述尔下颌埋进臂弯,眨着眼睛乐悠悠看纸张变碎,猜想着又是哪一个陌生姑娘心碎,终于决定放过他几秒。

    也只是几秒。

    等到祝漾意把纸团扔桶,回身时就对上她恶劣促狭的视线,她问,“我本儿呢?”

    “胡胡给我的那个。”

    她的难兄难弟们有一本手手相传的盗印黄刊,这周刚传到她手里,家里不能放,就偷放到祝漾意这边。

    祝漾意不答腔。

    裴述尔踹他板凳,“问你话。”

    “扔了。”

    “扔了?!”

    裴述尔腾地坐直,眉毛都气挑了,“你敢扔我的东西?”

    他继续写字,被裴述尔扒着手不放,“你给我找出来,我现在就要看!”

    祝漾意习惯用抽水钢笔,鼻尖一顿就容易漏墨,此刻因为女孩的折腾已经在本子上浸出墨点,笔尖划过,在他皙白的指骨节上也点了墨汁。

    他胸膛总算有了起伏,外套也被她扯得歪七扭八,终究是扭不过人,站起身,从床铺棉絮的最底,掏出一个裹着封皮的刊物,塞给她。

    “恶,你也太恶心了吧,把这儿玩意垫你屁股底下,你是不是晚上翻我东西打飞机来着?”

    女孩口无遮拦,这个年纪大都爱装腔作势,两性生理一知半解,却成天爱挂在嘴边。

    但祝漾意不一样,他藏那儿单纯只是赵泠春爱帮他整理房间,经常能从畸角旮沓里找出裴述尔的各种玩意,次次都难以解释。

    他递给她,就沉默地坐回原位,继续动笔。

    裴述尔见他三棍子闷不出屁的模样,觉得祝漾意忒没劲,简直没劲透了。

    她懒得再逗他,吃着零食翻看本子,脸上婴儿肥未退,食量也大,把自己塞的嘴巴鼓鼓,表相上就是一未开蒙小姑娘,但看的东西赤裸裸。

    兜里的mp3被她塞进耳朵,里头的非主流劲曲漏音,扎扎实实地跑进祝漾意耳朵里。

    太吵了。

    祝漾意搁了笔,抬眸看她一眼,视线从她上下翻嚼的嘴皮挪到手中的读物,那页涂黑了的男性生殖器,正昂然往女人嘴里塞。

    他敛下眼眸,终于落声,

    “尔尔。”

    “不要叫我尔尔。”

    “声音小一点。”

    “不小。”

    “那去外面看。”

    “不去!”

    他动笔的速度提快,被述尔瞄过来一眼,“你别胡乱写,明天但凡错一道试试看呢?”

    她转过头继续,那些画面更加露骨,也自觉装不下逼,述尔挪开位,把这儿当自个家,踹掉鞋,脱掉外套,留下一个只穿毛衣的自己,把电热毯打开,爬上了祝漾意的床。

    外面这么冷,她傻逼才出去。

    祝漾意刚写完英语,转过身,裴述尔只留下一个后脑勺,脸全埋进被子里。

    等他全部写完,正正10点,裴述尔彻底没了动静,书刊还摊着,人已经睡着,褥子外翘出一根暖红了的指头。

    翻页声休止,课本被彻底关上。

    祝漾意在阒静中远远地滞看她几秒。

    床铺上搭了夏天未拆的蚊帐,屋灯照不亮帘帐最里,于是在述尔躺下的地方,投下了如蛛网般,织织密密的阴影。

    他迎着阴影走过去,弓身撑在床沿,从她掌心里去看刊物的内容。

    一些香港三级片里的无聊剧照,关键部位都被打码,只看得清男星女星春意荡漾的脸。

    这些神态如此丑陋,他却早已熟知在心。

    祝漾意从她手中抽走,书脊在指腹间划过,睡着的姑娘突然睁眼,眼神清亮,三分警惕,“干什么?”

    他不为所动,沉稳地与她对视,眼见着人目光浑浊,眼皮点地,一闭一闭到再次速睡。

    呼吸声恢复平稳。

    他目光挪至述尔腮侧挤着的耳机。

    白色线管在她脸上留下逶迤红印,往下颌处无限蔓延,祝漾意探指在三岔连接处轻轻一勾,耳机蹦着滑落,收束在他掌心。

    手中耳机线慢悠悠绕缠,一圈,两圈,三圈。

    他被眼睫遮敛的视线,却始终停留于那道红印。

    四秒,五秒……十秒。

    头顶屋灯短路般“哗滋”一闪。

    耳机线错误绕上了他指头。

    顿了顿。

    祝漾意彻底收回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