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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瞳(二)

    寻找天魔的路程比我想像的要远,我们一大早出发,离开了城市,走了三天才到。这还是我和空音轮替着施展瞬间转移后的结果。

    施展瞬间转移是一件很费力的事,即使是顶尖的魔法师,要一次过瞬间转移这么多人,也很困难,因此只能一次转移一段很短的路程。我之前又很少使用魔法,对魔法的运用不甚熟习,打了一些折扣。

    到了河边,空音终于宣佈我们到了。

    她在地上找到一个地洞,但很显然不知道通关咒语,于是强行用攻击咒把入口打开。

    她自己率先往入口跳,我们也一个个的随她而去。

    地洞深不见底,黑暗无光。

    下面也逐渐寛敞,不只是容纳一人的寛度。

    我们开始迅速的往下掉,心里没有了底。

    按空音以前的形容,这里会由魔法构筑,但不用多久,我们已经到底了。

    没有使用魔法的气息。

    空音体贴地为我们施了一个降落咒,让我们安全降落,除此之外,没有魔法。

    四周没有光,我用魔法开放光明,看清了环境。

    是一个大厅。

    只有一条人鱼。和一个人。

    是悠。

    和火纹。

    和悠最亲的空音看到她后立刻衝到她跟前,和她拥抱,其他人看到火纹都有所顾忌,不敢上前。

    火纹已经把所有都告诉我了,我们一起逃出这里吧。悠说。

    我们现在该怎么做了,火纹?空音问。

    要毁灭整个冥界。

    这不会连累人鱼们吗?

    冥界没有了,他们都会逼上人间。然后消失。

    然后所有死灵都会获得释放。悠镇定地说。

    即你们都会消失吗?

    是的。

    这怎么行,你们还是留在冥界吧,等我们死后,也可以和你们在一起。你们已经全部恢復记忆了,都没有问题了。我说。

    不可以。冥界承受不了记忆的重量。就算你们不毁灭它,我们困在这里迟早只会被这里坉积的力量压住,变成疯子狂人,比死更难受而已。我相信没有人希望有这样的结果,我寧愿带着记忆消失。

    真的非这样不可吗?

    没有其他选择。

    我的心里突然感到了异常的难受。才找回弥歌、月牙和悠不久,又要和他们分开了吗?这一别将会是永远。永远的意思是,永远不能再见。

    我讨厌永诀。

    心好痛。小信知道我的心情,往我的怀里鑽,希望温暖我的心。

    但我依然只感到一阵冰冷。这是孤独。

    我不得不承认,我很害怕。

    我并非害怕死亡,我是害怕别离。永远的别离。

    而死亡会带来别离。

    弥歌把月牙抱住,空音和悠拥抱,我抱住小信。

    对我而言,这是前所未有的打击。

    可我不得不接受。

    时间真的过得很快,弥歌,悠和月牙匆匆的拥住我,给我最深刻最真切最后一个拥抱。这只花了很少的时间。在时间的洪流中,不值一提。

    却是我最为珍贵的时刻。

    火纹对我们进行解说,要我们站在他绘製的魔法阵中按指示站立,唸起毁灭咒就可以了。

    很简单,很快,很残忍。

    我,空音,悠,火纹站在魔法阵之中,其馀的人在旁观看,我们四人手牵着手,形成了一个正方形。

    开始吧。

    火纹对我们说。

    我们的手牵得更紧了,闭起了眼,这也许是我能看到已死者的最后一面。

    我捨不得,却无计可施。

    我们唸起咒语,魔法阵变得灼热起来。我感觉到地下在震动,魔法能量在爆发,躁热的空气没有任何的感情,却为人们喧染出焦急无措的情绪。

    我彷彿听到人鱼们躲避逃走的呼叫声,又像是看到了他们拥着刚找回的亲人失声痛哭。为无可避免的别离奏上镇魂曲。

    和最爱的人说一声永别吧。

    这就是终点。所有人的终点。

    空气很热,灼伤了我的肌肤。

    冥界在崩落。

    我知道我们都在转移,不知到哪里去。

    当我们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们在冥湖之上。

    湖水已乾,我们就站在乾涸的湖之上。

    四周满是人鱼。半透明的人鱼。

    人鱼没有消失的现象,四周热得像熔炉。

    毁灭咒施完,冥界已消失,人鱼却依然存在。

    这是怎么一回事?

    空音大声地质问火纹。这也是我想问的。

    但我喉咙乾得像火烧,发不出声来。

    小信和我是共存的,他感到同样的痛苦,在我的肩上倒了下来。

    空音看到我倒下去,立时把我扶了起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回答不了,胸口一阵闷热,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我想我的脸色在空音眼里也好不到哪里,她立时为我起了一个结界。

    是一个很强的结界,不过比较起四周的魔法躁动,就显得很脆弱。

    我觉得好多了。

    你对她做了些什么?

    空音问火纹,这时她的语调已经充满了愤怒。

    你应该问的是我们对他们做了些什么吧?

    空音对火纹怒目而视。

    你们没有问我在冥界施毁灭咒对人间的影响吧?

    快点说!

    人鱼到人间之后会消失的原因,是因为死灵和生灵是不能同时存在于一个空间之中的。换言之,一个地方没有了生灵,死灵就不会消失了。

    空音脸色一时之间变得极为苍白,我相信我的也差不远了。

    为什么会影响到人,为何这样?空音已经气疯了,我觉得最大的恶梦已经实现了。

    魔法的能量。那么大的魔法能量涌到了人间,人是承受不了的;更何况不但是人鱼们记忆的能量,连冥界之前所储的能量也一次过衝入人间。死灵的承受力比人高,因此死灵到了人间,就不会疯掉,但人受不了就会死啊。

    那为什么我没事?

    你是禁咒师,能承受到的魔法能量比所有人都要多,当然没事。

    我要如何救他们,快说!

    空音哭了,抽着火纹的袍子吼着。

    太迟了,除了你妹以外,尤德西斯的所有人大概都死光光了。

    空音瞪大了眼,眼里尽是絶望,我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空音,即使是在她拿起蓝色蔷薇之后。

    她仓促地跑了起来,向着城中的方向,施起了瞬间转移。

    我跟不上她,但我知道她的目的地,回头向弥歌等人使了一个眼色,也施起了咒跟着空音。

    我看到了他们的神色中的忧心。

    我回到了宫中,这时已经尸横片野了,是一个让人战慄的情景。

    我看到了每一个尸体旁都会有一条人鱼,和尸体长得一个模样,摇着尸体,神色茫然。

    真的太迟了,我要尽快找到空音。

    我跑遍了宫中的每一个角落,花园、夜塑的占星塔、父母亲的寝宫,都没有找到她。

    我在占星塔见到了夜塑,尸体和人鱼。

    他也看到了我,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对他说现在还没有时间,我必须先找到空音。

    他点头表示理解,伸出半透明的手,想要抚摸我的头,却落空了。

    他接触不了我。

    别哭,我的孩子,我的好孩子。

    听到他的温柔软语,我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但我一点儿也不自知。

    我说了句谢谢,转身往前跑,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面目去见夜塑了。

    在去父母亲寝宫的途中,我遇到了星澈。

    他是人鱼,但尸体不在旁边。

    幸好没看到尸首,否则我必定会崩溃发疯。

    他知道我们出错了,所以要找我,看是否能够给我援助。

    我对他说:

    一切都太迟了。

    我无力说下去,坐在走廊上,看着一个人鱼侍女在自己的尸首旁哭泣。

    我的心没有了,空空如也。

    小信给不了我任何提议,连他都絶望了。

    你必需站起来,为你犯下的错进行弥补。星澈对我说。

    大错已经铸成,又如何能够收拾残局?

    一切都如命运所写的一样,无法改变。

    我在书房中找到了空音。

    她和父母亲在一起。

    她跪在地上轻抚着父亲的脸颊。

    是怜惜,是痛心。

    父亲的尸体敞卧在椅子之上,他死去的时候在代空音批阅着奏章。母亲的则在地上,还有打碎了的茶壶。

    父亲、母亲的死灵就站在一旁看着她。

    爸、妈。

    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

    这时空音哭了,拥着父母的尸体哭了。哭得涂心涂肺。像刚出生的孩子一样。

    当我发觉的时候,我已经站在父母亲的面前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声线,哽咽着:

    我错了,很错。我要如何做才好,怎么做才好。

    父亲上前来,想要抺我的眼泪,却想起了自己已然不可能做到,又放下了手,说:

    看好你姊,我很担心她。你能做到的。我相信你。

    我听到了一种伤心欲絶的悲泣,后来才知道是我自己发出的。

    父亲母亲,你们凭什么相信我!?

    你们已经被我们给害死了,还不打我骂我,不想尽办法杀了我,这算什么?

    为何要对我这么好?这只会让我加倍内疚。

    亲爱的,只因为你是我们的女儿,我们爱你。

    爸妈亲了我的脸颊,虽没有真实触感,却使我心头一震。

    我也跪在他们的面前,失声痛哭。

    我们都打算把眼泪哭乾,但火纹却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我们都已经有气无力。不想再理会他了。

    就让我们和尤德西斯一起埋葬好了。我不在乎。

    你们为什么不问我这样做的原因?火纹问。就站在我们的旁边。

    有用吗?有意义吗?能够让所有人起死回生吗?

    命中注定,尤德西斯是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上超过五十年的,早就该灭亡了,你们全部本来都不应该出生到这世上。就是我的先知书让你们出生,让尤德西斯存活了这么久。是我的使命把它结束掉。这完全不关你们的事。要怪就怪我吧。一切都因我而起。

    他的眼神中没有后悔,只有同情。

    我以为你是在帮助我们的。

    我的确是。但命运不是说要改变就能改变,是要看时机的。这就是中断命运的好时机。这也是先知书在此中止的原因。由现在开始,命运不再由天神控制。冥界已经毁灭,命运由我们来创造。

    告诉我,如何才能让死灵全部消失?

    什么?

    他似乎反应不过来。

    如何才能让死灵全部消失,我要知道方法。空音说得坚定。

    为什么要这样?

    人本来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为何要被困在冥界之中?现在又为了什么要留在人间?既然本身什么都没有,回归本身才是我们应该去的地方。

    你确定?

    这是我父亲母亲的主意。

    父母向空音点了点头。

    我们虽然捨不得女儿,但是永远似生还死地存在着,和活着始终有所不同。我们没有触感,没有温度,没有新的事物,也不会对人有更深的感情。对于感情,只会越来越淡薄,最后变得毫无意义。与其是这样,不如抱着记忆和深刻的情感消失。这也是国民的意愿。

    父母亲早在我们不知觉的时候已经透过人鱼们的感通问过了国民。

    火纹叹了口气。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们方法,但实行并不容易,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我和空音都点了点头,示意明白。

    方法其实很简单,不过是要把魔法能量散去,再注入生灵。死灵便会自然消失。

    如何才能把魔法能量散去?

    有两个方法。一是把能量吸走,二是让能量扩散。吸走能量需要吸收体,但吸收体却十分难找,而让能量扩散只需要等,但所需的时间则很久,因此两种方法共同使用才是最好的方法。

    如何找寻能量吸收体?

    死灵就是一种能量吸收体。而世上根本就没有其他的能量吸收体,因此得自己製造。

    你的意思是製造死灵?

    这是其中一个方法。而另外一个方法则是让自己成为能量吸收体。古时的魔法师为了得到强大的魔法,也会故意把自己做成吸收体,但由于这会让自己身体的负荷过重,导致寿命缩短,代价太大,因此近代都不再有人这么做了。如果要成为更大的能量吸收体,付出的代价甚至会超越死亡。

    什么代价?

    把灵魂封锁,永远不得释放。

    听到了这里,父母亲变得紧张起来。但我和空音都有心理准备了。

    你可以把我变成能量吸收体吗?空音问。

    我做得到。

    火纹说毕,空音举起手来,向我施了一个凝固咒。我想挣扎,但我的魔力本身就比她弱,挣脱不了。

    你不要跟我争了。这是我欠了所有尤德西斯国民的,他们的灾祸全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也是我造成的。我哭着说道,小信发出了尖锐的叫声。

    我很自私,选了一件比较容易完成的事来做。请原谅我,月瞳。你要用千万年的时间杀生製造死灵,双手染的鲜血将要比我现在的还要多;而我只需要看着就可以,难道我不是讨了一个天大的便宜?

    双手有再多的鲜血我也不介意,这都是我欠尤德西斯的,但要把你的灵魂永远禁錮,不可以,我不能看着这样的你千万年,我受不了。

    这时父母亲也开始劝着空音停止计划,这会使他们的女儿万劫不復。

    动手吧。空音并没有理会我们的哭喊。

    火纹点了点头,举起手中的魔杖在地上画了一个阵图,比我以往见过的都要复杂。线条多得让人眼花撩乱,火纹却丝毫不乱地画着,直至完成。

    他叫空音站在圆心之上,自己则绕着外周来回走动,唸着咒词。

    火纹走了三个半圈之后,魔法阵开始发出危险的蓝光。他止步,用口在自己的手腕咬出了一道伤痕,红色的鲜血泊泊流出。

    他走入圆心,面对空音,要空音张开口,让她把鲜血喝下。

    空音喝了很多,直至血液凝结在伤口之上,火纹才放下手,退出了阵图。

    蓝光变得更眩目,空音的脚边长出了冰蓝色的蔷薇,就如当天我交给空音的那一朵。藤蔓由下而上缠上了空音,空音双手抱胸,任由藤蔓攀爬。藤蔓爬到了空音颈部位置,停止了生长,又开出了数十朵蓝色蔷薇。

    空音笑了,很漂亮,但这个微笑就凝在她的脸上,直到永恒。她变成了一尊雕像。

    我彷彿看到雕像眼角流出了晶莹的眼泪,她依然是空音。

    魔法的光芒消失,能量吸收体的作用立时生效,我感到魔法流到了空音的身上,不知所踪。

    火纹并没有治疗手上的伤,反而是看着它发呆。当他再次抬头之时,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坚决。

    他走近我,把我的头抬了起来,把伤口再次弄破,把鲜血喂了给我。

    我不能动弹,只好嗗嘟嗗嘟地把血喝下,又一次,直到血流停止。

    他唸了一段我听不明白的唸语,然后欺近我身,在我耳边说:

    我诅咒你,你将长生不死,直至使命完结。以我的灵魂起誓。

    他亲吻了我的耳垂,我立刻觉得颈部以下的部份有着被火灼烧的疼痛感。背部,手臂,大腿尤甚。

    火纹远离了我,望入我的眸中,我看到的是温柔,我知道他在对我说着:对不起。

    他的身体开始冒烟,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在空气之中。

    我的身体为之一松,我回復了活动的自由,身上多了一些精奥难明的纹身。

    那一刻起,我失去了哭泣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