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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引子

    1

    失去支撑的身体被推到了椅子上,手腕上火辣辣的粗糙束缚物紧接着解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光滑金属的凉意。在之前数不清的日夜,习惯着被当作牲畜一般被劣质的绳索捆绑,忽然遇到这久违的触觉,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怎么伤成这样?”

    耳朵就像沉在水里,脑子也还是混沌,听着这奇怪的口音,正想要放松力气再睡过去。

    “实在抱歉,监察长阁下,过边境的时候遇到点麻烦,是我们失职。”

    很久了,身边的世界没有一刻安宁过。喧哗、漫骂和尖利的羞辱,终于在此刻尘埃落定。一段时间的真空后,开始有脚步的响动,他微微动了动眉毛,眼角的血痂让他无法看清楚来人的模样,那身制服是很陌生的样式。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再见啊。”

    还没能对这似曾相识的声音作出反应,一盆冰凉的水便从头倒下,他全身一个激灵,猛然睁开了眼睛,艰难地咳嗽了几声,双臂上的镣铐叮当作响。

    当这个囚犯终于抬起头与他对视,齐洛立刻扬起手打了一巴掌过去,对方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反作用力隔着皮制的手套,震得他手心发痒,他从未对一个失去抵抗力的人动过粗,但此刻却更没想过要对这个人手软。

    “混蛋,我真为你感到羞耻。”

    脸颊泛红的男子什么都没说,湿漉漉的头发狼狈地贴在额头上,他舔了舔嘴角混着血腥味的水珠,在埋下脑袋的一瞬,下巴被紧紧捏住了。

    “你说,你还有脸见我吗?”

    齐洛逼视着那双漆黑无神的眼睛,对方无动于衷的表情让他怒火中烧,不觉捏紧了拳头。从听到他流放过来的消息那一刻起,就决定见面第一件事就是痛打对方一顿,哪知不劳自己动手,抵达时已经是这副样子,再打,恐怕连剩下的这口气都咽了。

    “长官,”他似乎没有死到临头的自觉,吃力地抽动嘴角,微弱地笑了笑,“别打了,脏了您的手我会心疼。”

    一拳紧接着落在他左脸上,撞击着颧骨发出瘆人的闷响,受到冲击的男子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却被齐洛紧紧提住衣领,身体几乎悬空着。这一记之后他仿佛再次失去了意识,像个散架的提线木偶般直往下坠,眼睛下方立刻浮现出一片淤青。齐洛喘息着,他真的憋坏了,没有小心地控制住力道,导致对方在他的火气撒完之前就歇息了。

    “啧啧,在这里动私刑不太合适吧?”

    待在门外的押送官饶有兴趣地看了热闹,却不忘和旁边的人嚼起了舌根。

    “贺泽沦陷的时候,监察长的jiejie在那里,就是被这家伙害死的。”对方白了他一眼,口气生硬地说,“这种叛国贼死有余辜,根本不值得同情。”

    看着瘫软在面前的青年,齐洛慢慢放开了手,任由他像软体动物般滑下去。对方显然认出了他,那句调侃才会尤其让人火大,但动粗并没有让他好受半分,不断涌上来的是一种冰冷的悲哀。他面无表情地站着,却难过得想吐,仿佛他才是那个被打成脑震荡的可恨之人。他突然不想再多看一眼这张憔悴得认不出来的脸,正如他保持着这副冷酷的态度,只是不想让对方识别出故人的影子而已,那实在会让彼此痛不欲生。

    2

    由于犯人的伤病,他还算幸运地没有被直接收监,而是立刻被送往了附近一所军方医院进行治疗。

    齐洛在临时落脚的旅馆内换了身不显眼的便装后,低调地进入了这间24小时处于监控状态的病房。躺在床上的人还没有苏醒,却已经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打着吊瓶。虽然他手腕上的铐子还是很刺眼,但是总比之前那个样子给人的心理冲击要小多了。

    齐洛坐了下来,随手翻看着刚刚从医生手里拿到的检查报告:犯人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和骨折,严重营养不良。虽然早已意料到这家伙一路上会吃不少苦头,但现实看起来要比他想象的严酷得多。

    转手多次的押送记录里倒是没有显出什么蹊跷,但从身上的旧伤来看,无疑是受到过长期的折磨。这个男子的丑闻和他所犯下罪行早已传遍整个东大陆,人人都对他恨之入骨。在路过邻国苏伊的时候,负责接应的军官不但没有为他做必要的保密措施,竟然将被绑住双手的他丢弃在公共场所中长达一个多小时,冷眼旁观着他被当地的民众施暴。

    现在,这个从最北端几乎纵跨东大陆的旅途终于走到了目的地,原本只需十天的路程因为汹涌的战火而花费了一个半月,其间多次失去消息,生死不明。所幸这个命硬的家伙终于把这口气留到了他的跟前,而不是给这个心急如焚的等待者一个无疾而终的逝去,像战争中所有不知所踪的年轻人那样。

    可惜的是,这里并不代表噩梦的结束。

    齐洛打量着他被日光灯照得有些苍白的侧脸,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久远的被喧哗包围着的身影,仿佛和眼前垂死的家伙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那种神秘而高傲的气质去哪里了呢?这些年,因为分隔遥远的地理位置,差异巨大的生活环境,而只能不断想念对方的日夜,共同有过的时光浓烈地快要让人窒息。在达鲁非孤身一人的他,无数次咀嚼着烙印在脑海底层的那一瞬间:有着罕见的漆黑双眸的少年俯视着自己,同样深色如墨的发丝轻轻拂过脸颊。他逆着光俯瞰他,像一个年轻的神祗般,不容一丝侵犯。

    天之骄子,这样的形容真是名副其实。

    而当时的齐洛却是那么卑微,满身血污,面目模糊,肢体扭曲。他动弹不得,尊严尽失,就快要无法抓住正在消散的生命,死亡压倒性的恐惧让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只待宰的牲畜般无力。

    而黑眼睛的少年抱紧了因为失血而徘徊在弥留边缘的他,将吻印在他呼吸即将消散的唇中,说。

    “──我把我的生命分给你。”

    齐洛深吸一口气,轻轻挣脱了这过于惶恐的瞬间。

    他从不敢想,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得到对方的眷顾和友谊,就曾是他最大的喜悦。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所有荒谬的事情,齐洛大概会带着这段生命中最宝贵的回忆,在这个糟糕的国家安心地过完一辈子了。

    “痛死我了……你还真下得了手。”一个沙哑的声音喃喃地念叨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迎着微微透入的阳光,病床上的青年缓缓睁开了眼睛,虚弱地半开着眼睑望向他,眼神却是比刚见时清明了一些。

    “我真想杀了你。”齐洛紧绷着脸,“如果我是你,我也没脸活到现在。”

    “这样的话……我不是无法问候你了吗?”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语气倒是不带生怯,由于气息缓慢,听上去甚至有一些漫不经心。

    这显然挑拨到了对方的神经,因为无论是谁看来,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必须严肃对待。虽然在齐洛的设想中,他不确定这个青年的深刻忏悔能否换来自己的原谅,但他显然不能接受这种态度。

    “你似乎对自己的罪行还没有足够的觉悟。”齐洛按捺着不满,尽量不再做无意义的宣泄。他想要试着理解对方,虽然在那个冰冷可怕的结局面前,这些都显得有些徒劳,“但是,我到现在也不相信,那是你能做出来的事情。联盟军事法庭的裁定,统统都是胡编乱造,你才不是那么轻易就向敌人屈服的人。”

    他顿了顿,看着对方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的样子,口气更加严厉几分,“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男子轻微紊乱地呼吸着,遗留的伤痛似乎没有减弱他的任性,“审讯我……可不在你的权力范围内啊,长官。……哦,对了,他们叫你……监察长阁下?看样子,你在这里混得很不错嘛。”

    “帮帮忙,让我晚几天入狱行吗?”他说着侧过脸,故意露出了一个乞怜的微笑。

    齐洛没有回避那个笑,只是漠然地看着他。他感觉自己被对方当敌人对待了,是的,虽然自己动手打他很过分,但是这个青年的微笑却更为决绝。想必这家伙苟延残喘着一路挨过来,已经对家常便饭的质问、辱骂或是拷打都甘之如饴了吧。

    “还有力气抬杠,看来很快就能出院了。”他站了起来,不想再追问下去,至少不是今天,今天对方的应激心理过强,一定会死死关闭心扉,问下去只是浪费时间。而且,虽然齐洛不想承认,但对方这种负隅顽抗的状态,在某种程度上确实让他松了口气。

    “你不会有解脱的那一天了,我可不是在威胁你,”他平淡的语气里有真实的隐忧,“达鲁非的墨纪拉监狱是个活地狱,不是你之前吃的苦能比的,每年流放过来的犯人自杀和精神失常的比例居高不下。我们能这么自由地谈话也只有现在了,如果你肯配合我,或许我能想办法让你进去后的日子好过一些。”

    “我知道墨纪拉什么样,也对终身监禁有充足的心理准备。”黑眼睛的青年似乎倦了,对齐洛放出来的人情不屑一顾,慢慢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牢牢扎过来的目光,“多谢你的忠告。”

    齐洛无话可说,脑海中不断缠斗的情绪早就让他疲惫不堪,从最开始的震惊,到失去唯一亲人的悲痛,之后是内心漫长的矛盾斗争,到现在连一句思索无数遍的为什么都那么无力。也许在见到他之前,他就已经对这个曾经拼死都要保护的人绝望了,如今只不过是往这绝望之海里再添上了一杯水而已。

    不知站了多久,他终于拿起了扔在一旁的外套,安静地走到门口,拉开门正想头也不回地走掉,身后传来的声音又叫住了他。

    “小洛,”他终于叫了他的名字,一如昔日的友好,喘了口气,像是又笑出来,“……我好高兴又见到你。”

    齐洛止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心脏又被一只隐形的手整个捏住,挤干了血液。他不自觉地用力咬了咬嘴角,碰地一声摔上了门。

    “俊流,我们已经是仇人了。”